第103 一只鸡
岂料四封信尚未送出,燕北六侠水云松突然代表魏武图等叛军将领求见贺路千:“燕来郡城粮食即将吃尽,士兵饥寒交迫,已经撑不下去了。可济州刺史及燕镇诸将却拒不接受他们的投降,杀气腾腾地想把魏武图等祁镇军民杀干杀净。”
“魏武图等人起兵作乱,的确罪不可赦,但数万军民是无辜的。恳请门主念在祁镇军民种种不易,说服朝廷宽容招降燕来郡城。”
贺路千固然厌恶肆意杀良冒功的炐朝官兵,却同样对魏武图等叛将没有好感。贺路千呵呵冷笑:“官兵、贼兵,都是一群渣滓罢了。他们若是死干死净,百姓们恐怕只会拍手叫好。”
水云松满脸尴尬。
贺路千说的事实。
祁镇的核心主力是一群无家可归的燕州百姓;祁镇的核心地盘,也主要在燕州海疆及诸海岛。魏武图等驻屯济州的祁镇旧部,与济州本地百姓的关系一直很紧张,彼此互不信任。魏武图攻陷燕来郡后,三日不封刀等举措又让他的形象更加黑暗、残暴。十名济州百姓,有九名诅咒魏武图等叛军与炐朝官兵同归于尽。
可是,水云松极端推崇义信。
若非重情重义,他不会舍弃燕北基业,跟随祁镇北逆战安车骨;若非重义重信,他不会在祁镇北死后,数年如一日地继续照顾祁破奴和祁海珠。
水云松对祁镇北重情重义,对数位祁镇北旧部好友也重情重义。
魏武图叛乱牵连甚广,水云松数位老友也不幸陷入其中,此时此刻与魏武图一起被炐朝官兵围堵在燕来郡城里。水云松敬畏贺路千,不敢与贺路千谈条件,也不敢反驳贺路千。可今日之事,涉及数十位祁镇北旧部以及数万军民的生死,水云松觉得他不能不说话——水云松宁愿激怒贺路千之后被贺路千杀死,也不肯对老友的凄凉结局视而不见。
水云松鼓起勇气驱散他对贺路千的畏惧,继续为魏武图叛军求情:“门主有所不知,魏武图等人起兵作乱,也是迫不得已。”
贺路千回以呵呵:“他有什么迫不得已。”
贺路千这句话是在嘲讽,魏武图若是迫不得已,被他屠戮的百姓又算什么?
水云松却不知道没有听懂,还是故意装作没有听懂,借机以哀叹语气谈起了魏武图为何造反。
魏武图造反缘由,需要追溯到安车骨发兵围困锦和堡。
安车骨围困锦和堡后,炐朝朝廷飞书诸州诸郡,勒令各地军将即刻增援锦和堡。
魏武图当时为辖管八百骑兵的骑将,奉命从海路增援锦和堡。可那段时间天气不好,海风肆虐,济州战船无法出海运兵。魏武图请求上司暂缓数日,说待海风停止肆虐,他们再出海增援锦和堡。济州刺史却驳回了魏武图的申请,臭骂魏武图一顿:“前线军情紧急,岂容暂缓?速速驰援锦和堡,否则砍掉你的脑袋。”
魏武图无奈改走陆路,绕过济州海湾,从京师侧翼出关。
但万万没有想到,陆路增援也不顺利。魏武图八百骑兵刚刚走到济泉郡,后勤便突然间断绝,马无草可喂,人无粮可食。魏武图追问济州刺史,刺史府回复说大雨阻滞,后勤无法及时供应,请魏武图耐心多等四五日或者自行解决补给;魏武图追问沿途的寒寿郡、济泉郡等郡太守,郡太守们则纷纷以灾荒为由推辞,说府库空虚,没有余粮,实在有心无力。
济泉郡是炐朝腹地,是济州最繁华的的地区。
魏武图八百骑却偏偏在济泉郡陷入后勤断绝的困境。
济泉郡距离锦和堡约有六七百公里路,岂能饿着肚子跑到?
魏武图无奈停止增援,就地想办法筹集军粮。魏武图八百骑断绝后勤消息很快传到附近数县,百姓听信八百骑准备纵兵抢劫的传言,纷纷封门闭户,把仅有的粮食藏在隐蔽一间间地窖里。当地世家豪强,也像官府那样冷笑着拒绝魏武图的借粮提议:“新帝登基以来,非旱即涝,我们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魏武图八百骑勉强支撑两三日,越来越窘困,甚至不得不斩杀部分战马填饱肚子。
无可奈何之际,魏武图只能鼓励八百骑自力更生,以打猎名义漫山遍野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说是打猎,其实是饿极而发狂地偷盗和抢劫,看到食物就不管不顾冲上去。然而,就像牟德县游击将军的担忧,官兵比百姓强,抢了也就抢了,百姓再哭再闹也无用;地方豪强却不比官兵弱,一旦不慎伤害到地方豪强的利益,立即就迎来各种各样的波折。
魏武图八百骑打猎期间,某名兵丁不慎强夺慕容姓豪强家的一只鸡。
地方豪强一点儿都不怕炐朝官兵,甚至慕容姓豪强的家仆,都不把魏武图八百骑看在眼里。无须禀告家主裁决,这名家仆即时杀鸡儆猴地把强取一只鸡的兵丁乱棍打死,并且大摇大摆地将这名兵丁的尸体丢到魏武图八百骑的军营中:“尔等贼兵若敢再祸害百姓,明日全都乱棍打死。”
八百骑顿时哗然愤怒。
祁镇与燕镇宿怨已久,对于增援锦和堡这道军命,八百骑本就不情不愿:你们燕镇人刚害死祁镇北都督,又想用我们祁镇兵的性命填你们的坑?
遇到后勤断绝危机,八百骑的怨气一日比一日凝实:一边让我们赶赴锦和堡送死,一边却连口饭都不给吃,你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养狗也不能这样养啊。
到如今,区区豪强家仆,都来敢到军营放肆……
慕容姓豪强家仆的嚣张警告,仿佛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瞬间引爆了八百骑心中的怒火。来不及通报魏武图裁决,某些性格冲动的骑兵便以牙还牙,当场把慕容姓豪强家仆乱刀砍死:“你觉得我家兄弟的性命不如一只鸡,我便看看你的性命比一只鸡贵多少。”
当魏武图疾步跑来时,慕容姓豪强家仆已经死翘翘。魏武图晓得慕容姓豪强的厉害,一边郁闷安抚八百骑同时连忙补救,一边亲自送礼向慕容姓豪强道歉,甚至准备把砍死家仆的那几位冲动士兵送给慕容姓豪强惩戒。结果,魏武图却热脸贴到了冷屁股。慕容姓豪强不仅强硬表示要脱掉魏武图的一身官衣,还要求魏武图及其部属全都跪在他的家仆灵堂前谢罪。
这样的和解条件,魏武图怎肯接受?
魏武图正在苦恼时,济州刺史突然又快马派来侍卫,指责魏武图无故滞留济泉郡,公然违抗军命;指责魏武图纵兵抢劫士绅,罪不容赦。与此同时,慕容姓豪强聚集起三千乡民,试图武力包围魏武图的军营,就地擒杀魏武图。
眼前有慕容姓豪强的死亡威胁,背后有州刺史的死罪威胁,魏武图当时实在看不到丁点儿活命希望。
不如反了。
反正左右是死,不如搏一搏。
魏武图怒火上头,顺从了八百骑的愤怒情绪,就地举起了反旗。
以上,便是魏武图起兵造反的缘由。
嗯,严谨点儿说,燕北六侠水云松等人眼中,魏武图造反的真相就是这样的。
而贺路千此前熟悉的舆论,则是魏武图畏战迟疑,增援锦和堡的速度慢如蜗牛;行至济泉郡时,魏武图又纵兵抢劫百姓。慕容姓豪强家的公子慕容有文不忿魏武图欺压百姓,于是仗义出手惩戒一群骄兵悍将,并向济州刺史举报揭露魏武图种种不法之举。魏武图畏惧济州刺史的惩罚,才狗急跳墙兴兵作乱。
等等。
就像轮回殿的罗生门迷局,魏武图造反缘由也有很多种说法。
真相究竟为何呢?
好在本世界的迷局,不似轮回殿那样无法触摸。
既然无法判断真假,不妨试着剖析慕容有文。
慕容家是当地世族,惯来追求文武并重。
慕容家近百年来几乎代代都有进士,到了慕容有文的父辈,更厚积薄发辉煌到了极点。与慕容有文的父亲同辈的堂叔、族叔、远房族叔,慕容家族赫然出了十位进士,以致被人尊称为半朝慕容。
慕容家族在炐朝朝廷体系里非常有影响力。
当时催魏武图八百骑速速援兵锦和堡,却又突然断绝后勤供应的济州刺史,便曾是慕容有文父亲的门生。
慕容家又是武学世家,近百年来几乎代代都有掌门级高手坐镇。门阀江湖在玉皇山召开屠魔大会时,慕容家的武脉代表不仅受邀到场,地位更仅次于二线门派掌门。
慕容有文家在庙堂、在江湖,都有较高的声誉。以贺路千对慕容有文家的理解,以贺路千对门阀江湖社会形态的理解,贺路千本能地更愿意相信水云松的说法真实性更高。而主流舆论宣传的慕容有文形象,经过与水云松说法的对比,顿时怎么看怎么假——就常理而言,魏武图当时即使蓄意造反,也没有必要往慕容家这根铁柱上撞啊。
贺路千摇了摇头,囧然感慨:“魏武图的叛乱起因,只是因为一只鸡?”
水云松无奈苦笑:“虽然听起来不可思议,事实却的确如此。”
荒唐。
奇葩。
但正在感慨间,贺路千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不对。”
真相不应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