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斗文大赛
明月峰以西,有一山谷。山谷不大,却幽深陡峭,仿佛是天神用巨斧在太行山体上劈出来一般,硬生生让绵延不绝的太行山脉在此裂开一个口子。
山谷中有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无声无息地在谷底流淌着,仿佛是一条奄奄一息的小蛇。只有从蔓延宽广的河床上才能依稀看出这条小河往昔是如何的雄浑。
这就是下秦河了。
在山谷的出口处,横亘着一座堤坝,如同一只巨手一般牢牢地卡在小蛇的七寸上,将下秦河出山的道路完全封死起来。
山谷之外,是个巨大的冲积扇,方圆近二十里。很难想象,如此雄浑的手笔竟然是出自如此孱弱的下秦河之手。
冲积扇边缘依着山势搭了一个巨大的凉棚。凉棚的正中是一张巨大的花梨木八仙桌,枣红色的桌面光可照人。八仙桌两旁摆着两张高大的太师椅子。再往两旁,散放着三十多张榆木方凳。
这就是沿河村特意为斗文大赛设置的凉棚,能进入凉棚就做的都是沿河村的头面人物,中间的两个位置则是沿河村最有身份最有地位的人才能坐的。
天近未时,凉棚里已经坐满了人,唯独空缺了八仙桌旁两个最尊贵的位置。这不由得让人猜想,这两个沿河村最有身份的头面人物究竟是谁,他们什么时候会到来?
凉棚之外,黑压压地站立着一大群人,约莫有一千多人,这些人多数是沿河村的青壮年,听说本村要和江村举行斗文大赛,跑过来看热闹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夹杂着少数跑过来看热闹的沿河村的顽童以及情窦初开趁机出来私会情郎的少女。
这时,江村参加斗文大会的人马才浩浩荡荡地从东边过来。
江金川为首,江金海与江金山紧随其后,江文、江武兄弟又跟在这三人后面。再往后,则是江村全部的青壮年,大约有二百多位。江逐流和江天成不紧不慢地跟在队伍末尾。
江金川为了下午这场斗文大会,连中午饭都没吃好,整整花了一个多时辰在准bèi
行头,家里十多套衣服不知dào
被他换了几遍。那专业精神即使一千多年后的服装模特见了恐怕也会感叹自愧不如。
在江金川看来,虽然这次参加的是斗文大会,但是也隐隐含着两村头面人物的比拼。江村虽然是小村,无法和沿河村相比,但是江金川却不甘心弱了自己的名头。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江村的族长,江村最大的财主,用现代术语来说,江金川代表着整个江村的形象。
挑试了一个多时辰后,江金川最后决定穿上那件紫色团花员外袍。这件袍子是大名鼎鼎的蜀绣,是在清化镇开布庄的罗老板那里买来的。据罗老板讲,这件袍子是他特意从川中贩过来的,因为太贵,怕压在手中,所以只敢进了一件。按这员外袍的衣料做工和用料,恐怕在清化镇也找不出几件可以媲美的衣服呢。
罗老板的话让江金川听起来很爽,完全冲抵了之前他支付五吊铜钱的肉痛。五吊铜钱啊,按眼下的行情,至少能买来八石米。这八石米,至少能让五口之家吃上两年啊。
穿上价值八石米的蜀绣员外袍,脖子上挂着用足金打造的鸽子蛋大的佛珠,腰间系上一块巴掌大的独山玉佩,江金川顿时找到了八石米的感觉。蜀绣虽然轻飘飘的,但是佛珠确实沉甸甸的。若非江金川注意养生之道,身体还算强健,恐怕此时已经走不动路了。
看到沿河村上千人在前面等候,江金川和身后的江村青壮再也浩荡不起来了。怎么比嘛!江村恐怕要把老弱妇孺全部加起来才能凑够一千人呢。
江村的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
江金海的红脸忽然变得发白,他低声道:“大哥,沿河村这么多青壮年,待会儿斗文大会如果他们输了,会不会翻脸不认账啊?”
“胡闹!”江金川脸一沉,“乱讲什么!沿河村是方圆五十里有名的大村,他们如果这样做,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见人?”
江金海讪讪地住口。
望着沿河村高大的凉棚,江金川脸色很不好kàn。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一着啊。江金川万万没有想到,沿河村竟然会在下秦河堤坝前搭了这么一个凉棚。这让江金川所有精心准bèi
的衣着打扮都化为乌有。
盛夏,午后时分,太阳能把人烤出油来。沿河村搭个大凉棚,村里的头面人物都可以一边纳凉一边观看斗文大赛,而江金川和江金海等江村的头面人物,只有在太阳下暴嗮了。
和沿河村的头面人物比较起来,江金川发xiàn
就是没有见过市面的土财主。人家能想到遮阳凉棚,而他只能想到穿衣打扮。
话说回来,纵使江金川能够考lǜ
到遮阳凉棚,以江村的财力和人力,让他在短短的两个时辰里在距离村外五里外的空旷之处搭一个大凉棚,恐怕也做不到。搭一个能容纳个人乘凉的凉棚倒是能做到,但是如果在沿河村巨大的凉棚旁边搭出一个迷你凉棚出来,恐怕沿河村人没说什么,江金川就要先脸红了。
忽然,江金川看到沿河村的凉棚正中还有两个空位,他心中一喜,忖道,沿河村果然是文风浓郁的礼仪之村啊。八仙桌旁的两个最显赫的位置,一个不用说是沿河村的赵老太爷的;至于另一个嘛,莫非是特意留给我这个江氏宗族的族长吗?不管怎么说,我江金川也是这次斗文大赛的一方代表嘛!
江金川正思忖着该不该到凉棚里坐下,忽然听到三声震耳欲聋的礼炮声。沿河村的民众呼啦啦闪出一条通道。只见赵老太爷陪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儒生走了出来。
两人到了凉棚正中,赵老太爷和那中年儒生互相谦让了一阵,最后还是中年儒生在左边落座,赵老太爷随后在右边坐下。宋代以左为尊,中年儒生看着年纪不大,和赵老太爷坐在一起,竟然坐了上位,他是什么人呢?
江金川心中犯疑,耳边就听到江金山的声音:“大哥,那中年儒生就是我们河内县刚上任的知县刘飞鹏老爷。一个月前我到县城购买官盐的时候,正好kàn
到他到任。”
“竟有此等事情?”江金川愣在那里。
本来他对这次斗文大赛还充满了必胜的把握。虽然江村从气势从财力上都无法和沿河村相比。但是江文、江武两兄弟在州试中压倒沿河村学子的成绩给了江金川无比信心。这是斗文,不是斗富!人多又怎么了?钱多又怎么的?没有才学却白搭!
可是眼前这阵势,连河内县县令刘飞鹏都过来给沿河村助阵了,假如沿河村没有必胜的把握,又怎么会甘冒在知县老爷面前丢丑露乖的风险呢?
江金川正在琢磨,沿河村那边跑过来一个小厮。
“江族长,我家老爷请你过去。”
江金川忐忑不安地随小厮来到凉棚内。
“参见县太爷。”江金川撩起长袍就要下跪。
“哎,江族长,你这是干什么?”刘飞鹏连忙起身扶住江金川,“刘某今日是以私人的身份前来,江族长不必行此大礼了。”
“哈哈,江族长眼力果然犀利,一眼就认出了本县的县尊。”赵老太爷也站起身来,“这样也好,省去了我相互引荐的繁文缛节。”
江金川站在那里诚惶诚恐的,不知dào
该说什么。
刘飞鹏笑吟吟地说道:“江族长,你不必过于拘谨。今日我本以私人身份来沿河村拜见赵伯父,不巧正赶上你们两村斗文大赛。刘某一时心痒,就随赵伯父过来旁观。也算是为我们河内县这难得的一次斗文盛会做个见证人。”
“刘县尊和犬子是同年进士,老朽托大,唤一声贤侄。”赵老太爷捻着雪白的胡须说道,“这次你我两村举行斗文大赛,缺了一个有声望的公证人。正好刘贤侄过来,我请他过来当这次斗文大赛的公证人,江族长你意下如何?”
“甚好!如此甚好!”
江金川连连点头,心中却七上八下的。刘县令和赵老太爷的儿子是同年进士,那么当公证人的时候会不会偏袒沿河村呢?可是即使刘县令有所偏袒,江金川又能说什么呢?谁让赵老太爷有福气,儿子在江南当知府,侄子在福建任知县呢?江金川本来以为,赵老太爷的儿子和侄子都在外地做官,鞭长莫及,顾不得家里的事情。谁又曾想,河内县新任的知县竟然是赵老太爷儿子的同年?唉,早知如此,当初还答yīng
什么斗文抢水啊?再借三个胆子江金川也不敢啊。
“呵呵,江族长不必忐忑不安。”刘飞鹏一笑道,“你放心,赵伯父虽然是刘某的长辈,但是刘某可以向江族长保证,我会秉公裁判,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江村如果能取得这次斗文大赛的胜利,我保证沿河村会如约放水。”
刘知县话说得极漂亮,可是江金川却不敢全然当真。这世上说一套做一套的人太多了,当官的尤其不可相信。就好比衙门大堂上都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可是在牌匾下屈死冤死的人又有多少呢?
“我替江村一千多百姓谢谢县太爷。”江金川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
“江族长不必客气,刘某理当如此。”刘飞鹏说道:“马上就到未时了,江族长过去让族人准bèi
一下。”
漏壶的水面慢慢降低,当水面抵达未时的刻度时,凉棚外一声礼炮巨响,拉开了沿河村和江村斗文大赛的序幕。
两村村民都拥挤到凉棚之前。刘飞鹏慢慢踱出凉棚,来到两村村民中间。
“各位乡亲,刘某今日担任沿河村、江村斗文大赛的公证人,现在向大家宣bù
这次斗文大赛的规矩。”
“这次斗文大赛一共举行三场。规则非常简单,即沿河村方面列出题目,江村方面无论是什么人,只要在规定时限内答出题目,就算沿河村告负。”
江金川心中叹了口气,果然是不公平。这种斗文大赛,肯定是出题方占优势,况且还有答题时间限制,看来今日斗文比赛江村凶多吉少啊。他低声对江文、江武说道:“待会儿你们尽lì
而为便是,不必顾虑太多。”
赵老太爷瞥见江金川脸上神色,心中暗笑。这种比赛本来就不可能公平。沿河村有官府势力,人口又是江村的几倍,又坐落在下秦河的上游,所有有利条件都占尽了。在这种情况下和江村举行斗文大赛,并且制定这样不公平的规则,不愁江村不答yīng。毕竟,答yīng
了,还有可能赢得比赛让沿河村开闸放水;不答yīng
,连一滴水都没有。无论是明的暗的文的武的江村都不可能是沿河村的对手的。
刘飞鹏按照事先拟定好的比赛规程继xù
宣bù
道:“现在,第一场比赛开始。由沿河村方面出题。”
凉棚里走出一白衣秀才,相貌儒雅,气度不凡。他走到凉棚外一拱手道:
“各位,在下赵杭,代表沿河村参加斗文大赛。第一场题目为对对联。在下拟了三个上联,特向江村众位朋友请教。我先说出第一个对联的上联,江村的朋友只有对出第一个对联的下联并获得刘知县的认可,才有资格让我说出第二个对联的上联。再对出第二个对联之后,才有资格对第三个对联。如果第三个对联也对上了,那么第一场比赛就算江村胜利。每个对联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如果在一炷香时限内没有对出,那么第一场比赛就算江村失败。”
对对联是古代文人的常玩的游戏,江文江武自然也不陌生。不过对对联有难易之分,对于能不能对上赵杭的对联,江文江武心中一点把握都没有。
江逐流还是站在最后排,当他听到第一场斗文的题目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别的不敢说,若说是对对联,江逐流还是很有心得的。他自小练习书法,经常拿古人诗句对联来练习。日积月累下来,江逐流不但记了数千副古人的奇联妙对,而且本身也擅长对对联。现在沿河村第一场比赛就是对对联,也许江逐流有机会施展自己的特长。假如真的能帮江村对上一个两个对联,那么村里收上来的那么多粮食就应该分他一份,有了这些粮食,江舟就不担心江母和冬儿再忍饥挨饿了。
“来人,点香!”
赵杭一声轻喝,立即有人跑过来点燃一炷香插入香炉。
“江村的朋友,听好了。在下头一个上联是:落叶松前松叶落。”
赵杭说完上联,就静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含笑地望着对面的江氏兄弟。在赵杭心目中,江村中如果有人能对出这个对联的话,就非江文江武兄弟莫属了,能在河南府州试中位列前五十的人应该不是浪得虚名。
“回文联?”江文江武兄弟对视一眼,心中一惊。这对联正读倒读完全一样,意境也浑然天成,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在场的二百多个江村青壮年多数是文盲,即使有少数人粗通文墨,也是勉强能认得自己的名字,自然不懂“落叶松前松叶落”的奥妙。他们本以为江文兄弟能轻易对出这个对联,这时一看两兄弟面色凝重,才知dào
这个“落叶松”还真他娘的难缠。
江文兄弟低声商议着,想了几个都不合适,不是对仗不工就是平仄不合。眼看着一炷香就要烧的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了。
“怎么办?”江文问江武道。虽然江文是哥哥,但是很多时候,却是弟弟江武拿主意。
“死马当成活马医吧。”江武低声说道,“希望他们不要太挑剔。”
“赵年兄,”江武拱了拱手道,“我兄弟对的下联是:黄金谷下谷金黄。”
“落叶松前松叶落,黄金谷中谷金黄。不错,正读倒读都一样,果然才思敏捷啊。”赵杭叹道:“若是给我这么短时间,怕也对不出贤昆仲这样的句子。”
江文江武兄弟面露出喜色,没有想到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江逐流却在后面暗自摇头,显然不认同江文兄弟对的下联。
果不其然,赵杭又接着说下去了。
“只是贤昆仲的对仗有点问题吧?落叶对黄金?叶落对金黄?怎么看也不工整啊。”
江逐流心中一笑,果然来了。按照现代术语来说,对对联讲求词性相对,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形容词对形容词。“落”字是个动词,江武却用一个形容词“黄”来对仗,这自然就出问题了。
“不错,江氏兄弟,你们还是再推敲一下。”身为公证人的刘飞鹏发话了,他一指香炉中的香火,说道:“不过要抓紧时间,香马上就要熄灭了。”
江文、江武兄弟扭头一看,脸色大变。那炷香已经烧到尽头,只有个红点在一明一闪的,眼看就要熄灭。这仓促之间让他们兄弟怎么再去考lǜ
下联。难道说,第一场比赛就这样认输不成?
“我有一个下联。”江逐流朗喝一声,分开人群站了出来。
江文兄弟扭头看着江逐流,眼中冲面了鄙夷。江舟这个活宝又来乱搞什么?他肚子里若是真的有料,又怎么会连州试都通不过呢?
江氏族人心中也非常惊奇,谁不知dào
江舟是个绣花枕头啊,英武的外表下长着一个草包肚子。也只有江母望子成龙心切,才不遗余力地供江舟读书,若是换一户人家,象江舟如此愚笨心窍,早就弄到地里拉茅粪去了。
江金川脸色微微一沉,就要呵斥江逐流。这是什么场合?你丢乖露丑不要紧,不要让我这个江氏族长也跟着一块寒碜啊。
江金川尚未来得及说话,江逐流那边已经说出下联:
“飞云洞旁洞云飞。”
江逐流话音刚落,香炉中的香头猛然一闪,旋即熄灭。
“妙呀!”
赵杭尚未开口,刘飞鹏已经在那边击掌赞叹。
“落叶松前松叶落,飞云洞旁洞云飞。对仗工整,意境绝佳,整个上下联浑然天成,宛若一体,实在是绝妙。”
刘知县都发话了,赵杭还有什么话可说。平心而论,这下联对得太妙了。
“呵呵,江贤弟,士别一日当刮目相看。没有想到江贤弟消失了两个月,学识竟然大涨,愚兄佩服。第一联通过。”
赵杭嘴里这么说,心中却不这么想。沿河村和江村相隔不远,村里读书人谁是什么水平相互都了解。江舟平日里都被大家当作笑料来谈,没有想到,今日竟然是他对出了下联,真是让人意wài
啊。真是傻人有傻福,无福天照顾啊。看来江舟这小子今天走大运了,闭着眼都能抓住个死耗子。
江文兄弟满是不忿。这小子里平日里傻头傻脑的,没有想到今日竟然让他抢了风头。
虽然江村这傻小子误打误撞对出了第一个对联,赵杭却并不担心。还有两个对联呢,这三个对联一个比一个难。
“来人,点第二柱香!”赵杭喝道。
“还不退下?”江文低声对江逐流喝道。
江逐流看了一眼江氏兄弟,心道,一般人还知dào
过桥抽板,现在江氏兄弟这巧还没有过完呢,就打算抽板了呢?好,且看看你第二个对联怎么对。江逐流暗自忍下,退后一步。
第二柱香点着。赵杭一挥手,身后立kè
有个小厮递过来一个篮子。赵杭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稻草,又拿出一把绿色的秧苗,用稻草把秧苗捆扎起来,向江氏兄弟晃了晃手中的秧苗,笑着说道:“我的第二个上联是:稻草扎秧父抱子。”
沿河村靠近下秦河,平日里倒也不缺水。赵杭的叔叔在江南任知府,见稻米香甜,特意捎一些稻种回家,看看能不能在沿河村种植。没曾想稻谷还真能在沿河村生长。于是沿河村就出现了小片的稻田。
前几日,赵杭路过稻田,看见村民用稻草捆扎秧苗,于是就想出了这个上联。这个对联妙就妙在触景生情、比喻贴切,将稻草和秧苗都拟人化了,读起来生动亲切。可是赵杭有了上联却怎么也对不出下联。他接连几日空思冥想,都没有对出下联。
上午刘知县来家里拜访,赵杭就迫不及待地将上联告sù
了刘知县,希望刘知县能指点一下,对出下联。不曾想刘飞鹏苦思半日,也没有结果。他摇头对赵杭叹曰:“贤侄,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要想对出此联,只能等机缘巧合之时,或许能对上。”
下午斗文大赛,赵杭特意将这个上联拿出来。连他这个出联人苦思几天都没有想出答案的对联,江氏兄弟又不是神,一柱香时间内岂能对出啊?
江氏兄弟面面相觑,这样的对联就是给他们十天半月去思考,也不见得能对出来,这一柱香时间内让他们来对,不是成心让他们出丑吗?
转眼那柱香已经烧了一半了,江文江武两兄弟绞尽脑汁去想,却还是毫无头绪。
江逐流暗自发笑。相比第一个对联,这第二个对联就太容易了。第一个对联还需yào
他动脑子去想,而第二个对联答案根本就是现成的,因为江逐流曾经在书下见过这个对联,据说下联是若干年后出生的苏东坡对出来的。虽然心中有答案,江逐流却不并着急说出。他非常享shòu
地看着江文江武兄弟从趾高气扬变成抓耳挠腮。反正时间还早,等香火快灭的时候说出下联也不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是江逐流的人生信条。刚才江氏兄弟气势凌人地呵斥江逐流,他们绝对没有想到,报应会来的如此之快。
赵杭眼睛不住的在香炉和江氏兄弟之间巡睃。他内心矛盾之极,既希望江氏兄弟对不出来,就此输了第一场;又希望江氏兄弟能对出来,让他想出这个绝妙的上联不至于成为一个孤联绝对。
香火眼看要燃到头了。赵杭叹了一口气,看来江氏兄弟对不出下联了。
正在此时,却听有人说道:“我想出一下联,向赵兄请教。”
寻声望去,又是绣花枕头江舟。
“咦?”
全场发出齐齐的一声惊叹。显然,不是赵杭一个人感到惊奇。
江逐流不理睬众人的目光,来到赵杭身旁提起地上的篮子,将里面的秧苗都倒出来。
“可惜啊。如果有根竹笋,赵兄就更容易理解我的下联了。”
赵杭眼睛一亮,尚未反应过来,江逐流的下联已经脱口而出:“竹篮装笋母怀儿!”
“妙!”赵杭的赞叹声几乎和刘飞鹏同时发出。
“稻草扎秧父抱子,竹篮装笋母怀儿。”
上联固然妙,下联也是精彩。“稻草”与“秧”,“竹篮”与“笋”都是两代的关系,分别以“父”与“子”,“母”和“儿”比拟之。又用“抱”与“扎”呼应,“怀”与“装”呼应,形象传神,对仗字字工整,真是珠联璧合的佳作啊。
“第二联我也输了。”赵杭拱手说道:“江贤弟果然是高明啊。”
江村村民脸上一片惊喜。没有想到江舟运气这么好,误打误撞竟然接连对出了两个对子。大家心中祈祷,希望老天爷继xù
保佑江舟,让他的运气一直好下去,江村的上千亩水浇地就全靠他了。
沿河村方面又派人点燃了第三柱香。
赵杭不看江文兄弟,却对江逐流说道:“第三个对联,江贤弟听好了……”
不知不觉中,赵杭已经把江逐流当成主要对手了。
“我的上联是:冻雨洒窗,东两点,西三点。”
这个对联按照对联术语来讲属于析字联。所谓析字联是指对联中采用了拼拆汉字形体的技巧,或分或合而形成对联:或把几个字合成一个字,构成字面上的对偶;或者把一个字拆成几个字,有一些还含有分析字形和字义的作用。这些对联有的一目了然,有的则要细心领会才能体会出其中的奥妙。
以赵杭出的这个上联为例,“冻”字正好可以分拆成一个“东”字加“两点水”偏旁,而“洒”字则可以分拆成一个“西”字加“三点水”偏旁。所以,如果对下联的话,也必须找出两个合适的字,巧妙的分拆开来。
这个上联不是赵杭的原创,这是六个月前他居住在汴梁的表妹王雅雯信中给他出的一个上联。就是这个上联,耗费了赵杭大半年的时间,还没有思考合适的下联。
如果单单是纯粹的析字联,倒也好对,可是难就难在这个析字联是联中有联。因为上联中“东、西”两个字正好是含义相反的方位名次,形成一个对偶关系,所以如果要对下联,拆开的两个字还必须是对偶关系,这难度就太大了。在赵杭看来,“冻雨洒窗”这个对联简直象他刁蛮成性的表妹一样,又刁又钻,太难对付了。
赵杭第三个对联一说出口,江文江武兄弟立kè
决定放qì。这个对联比起前两个对联又难了几倍,前两个对联他们都对不出,这第三个对联就更不用费那脑子了。江氏兄弟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巴望江逐流也对不出,好显出这个傻大个的绣花枕头原形来。
江逐流也陷入了沉思,他再拼命开动脑筋回想。这个对联他见过,绝对见过,只是时日久远,一时想不起来了。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香在夏日午后灼热的空气中迅速燃烧。
“呵呵,江贤弟,时限已经过了一半,你心中可有结果?”
赵杭在一旁不紧不慢地说道。他这句话看似提醒,实则是在扰乱江逐流的心神,让他无法安心细想。
江逐流猛然惊醒,扭头看了看燃烧大半的香火,心中一紧。眼下的情形仿佛让他回到了当年高考的考场上,当时也是有一道题他明明以前看过答案却偏偏想不起来,而考试的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了。最终他还是没有想出那一道分值为十八分的大题,结果他就因为几分之差,错过了第一批重点院校,而进了第二批中河南财经学院这个三流院校。
难道历史今日又会重演?
刘飞鹏坐在凉棚下陪赵老太爷喝茶,心思却全放在凉棚外的江逐流身上了。刚才他已经向赵老太爷询问了一下江逐流的背景,知dào
这个叫江舟的家伙一向被大家看作草包。这就让刘飞鹏更加好奇了,他非常想知dào
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草包有这么才思敏捷的神奇表现,而他这种奇迹般的表演还究竟能不能持续下去。
江村的村民却紧张起来,假如江逐流回答不上这对联,那么一下子就少了四个时辰的水,也就是说,江村至少有三百多亩地不能浇水了。
江逐流低头苦思冥想,连满头大汗都顾不得擦一下。这样的天气下,在大太阳地下举行斗文大赛,也太不人道了吧?江逐流参加高考的那个年代,每个考场都安装有空调呢。
一个小厮切开一个西瓜,分送给刘飞鹏和赵老太爷。其他人闻着西瓜香甜的气息却只能咽几下口水——在当时,西瓜刚从辽国传过来,价格昂贵,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能享用到。在沿河村,也只有赵老太爷偶尔才能享用到这么奢侈的消暑佳品。
刘飞鹏见江逐流辛苦,就低声吩咐一句:“来人,送一片瓜给那江舟。”
看着小厮端着西瓜送给江逐流,江文江武兄弟眼中简直要冒出火来。县太爷赏瓜,这是何等的荣耀啊,这荣耀本来是属于他们的,现在却被江舟这个傻瓜给抢走了。但是此时此景之下,他们兄弟除了干咽几口唾沫外,还能说什么呢?
江逐流越是努力想,却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平日里他脑袋里装了数千副对联全都不不知dào
跑到哪里去了。他扭头看看快燃烧到尽头的那柱香,脑袋里越发空空荡荡。
“江公子,我家太爷看你辛苦,特意送一片西瓜。”
“啊?”江逐流这才发xiàn
,有个小厮用盘子盛了一片西瓜站在自己面前。
“有了!有了!”江逐流欣喜若狂,大声叫道:“下联我想起来了。”
狂喜之下,江逐流竟然说漏了嘴,他不是说他对出下联了,而是说“想起来”下联了。
好在赵杭对他的话也没有多加注意,他的注意力全放在江逐流的下联上。
“江贤弟,你的下联是?”
江逐流一把拿起西瓜,狠狠地啃了一口,西瓜汁液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也顾不得了。
“我的下联是,”江逐流用手抹了一下嘴巴,含混不清地说道:“切瓜分片,横七刀,竖八刀!”
江逐流下联一出,举座皆惊!
江村那边不说了,多数是文盲半文盲。沿河村可是学风兴盛的文化之乡,即使是整日下地的老农也都粗通文墨,凉棚坐的十人更是沿河村中的精英,他们对诗词对联的浸润远非普通人所能比拟的。此时听到江逐流的下联,不由得不惊叹。
赵杭的这个上联表面上是说,冻雨飘洒在窗户上,东边两点,西边三点;实jì
上是在拆字,将“冻”拆成“东”加“两点”,“洒”拆成“西”加“三点”,并且嵌入“东、西”两个方位词。“东”和“西”是对偶关系,“两”和“三”是数词并且构成递进关系。这样下来联中有联,对中有对,实在是刁钻之极,简直就是绝对。
可是江逐流对这个下联更是妙了。
他以“切瓜分片”来对“冻雨洒窗”,表面上是说“切瓜”的时候横着切成“七刀”,竖着切成“八刀”,更深一层的意思却是在拆字。将“切”字横着拆开是“七刀”两个字,“分”字竖着拆开是“八刀”两个字。以“横、竖”两个方位词对“东、西”两个方位词,以量词“刀”对应量词“点”,“七、八”两个数词对应“二、三”两个数词并且也构成了递进关系,“横、竖”对偶,“七、八”递进,试问天下还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下联吗?
刘飞鹏哈哈大笑着走出凉棚,伸着大拇指夸赞道:“江贤侄果然是少年才俊,这下联对得是绝妙无比,无可挑剔啊。”
江逐流一揖到地:“江舟多谢县台大人赠瓜之德。若非县台大人有意点醒逐流,江舟又怎么能触景生情,对出下联呢?”
江逐流轻飘飘地一个高帽子送过去,把他对出下联的功劳全安到刘飞鹏身上,趁机也转移了他刚才“想起来下联”的失误。
“哈哈,江贤侄,若非你天资聪颖,即使我送你一车西瓜,恐怕也对不出如此浑然天成的佳对吧?”
到这个时候,即使刘飞鹏不宣bù
,大家也知dào
,江村已经赢了斗文大赛的第一场。
江村那边已经兴奋地骚动起来。赢了一场了,这就意味着下秦河的水闸至少要开放四个时辰了。虽然头场比赛并不是如江村人事先设想的那样由江文、江武兄弟赢下来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的呢?人们关心的只是能不能吃到鸡蛋而不是关心下了蛋的究竟是哪一只母鸡。
赵老太爷端起小巧玲珑的青花瓷杯,用茶杯盖轻轻将两片浮茶撇到一旁,悠闲自得地饮了一小口。虽然在第一场斗文中江村奇峰突起,靠绣花枕头江舟的忽然爆fā
拿下一场,但是赵老太爷对接下来的两场比赛并不担心。
相比起第一场对联需yào
三个题目来,斗文的第二场就简单多了,只有一个题目,不过这个题目却有点古怪,竟然是一道算术题目,时间依然为一柱香的时间。
当江村这边听到赵杭宣bù
第二场比赛竟然是一道算术题时,不由得大吃一惊。算术题?这是斗文,不是选账房先生。从来听说书生都是修习诗词经赋,还没有听人说起过书生要修习算术呢!沿河村这不是明显的舞弊吗?
江文、江武兄弟却并不同族人一般孤陋寡闻。他们到过洛阳,知dào
洛阳府学中就设有算学一科,由算学博士来授课,所以,沿河村在斗文大赛中出一道算术题也并无不可。只是对绝大多数学子来讲,修习诗词经赋、考进士科才是正道,算学这种旁门左技又有谁愿意去学呢?至少江文江武兄弟是不屑于去学的。
“请注意听题目,我念完题目计时立kè
开始。”
赵杭从怀中拿出一张纸,念道:
“有一放羊的老翁,他有三个儿子。某天,老翁因病去世。去世前老翁留下十一只羊和一个遗嘱。遗嘱上说,长子因持家有功,可以分得所留羊的半数;次子时常代父放羊,故此可以分得所留羊的四分之一;三子年幼,没有对家里做过什么贡献,因而只能分得所留羊的六分之一。”
“遗嘱中交代,三兄弟一定要相互谦让,和睦相处,不要因为一点家产闹什么纠纷,平白让邻里笑话。遗嘱中最后提了一个要求,三兄弟分羊的时候一定不许将羊杀死,否则老父亲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原谅他们。”
“现在要问的是,三兄弟怎么样才能在不杀死羊的情况下,把这十一只羊按照父亲的遗嘱将羊分好呢?”
赵杭念完题目,双掌一击,喝道:“来人,点香,计时开始!”
江金山是族长江金川的智囊,平时也担当账房先生的角色,为江金川管理着江氏宗族的钱粮收支,在江氏族人中,江金山算是最精通算学的。
听了沿河村方面的题目,江金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十一只羊的二分之一是五只半,而十一只羊的四分之一和六分之一也都不是整数。这个老翁中遗嘱中还交代不许杀死羊,那还怎么分啊?世上哪有如此古怪的遗嘱呢?
江逐流却嘿嘿一乐,这个题目当初他做脑筋急转弯的时候就见过,太简单了。真想不明白,为什么沿河村会郑重其事地拿出这么一道小学生也能回答出的算术题来考校他。
“不必浪费这一柱香了!”江逐流伸手阻拦住点香的小厮,“这柱香第三场比赛用吧。第二场比赛的答案我已经有了。”
赵杭大吃一惊,这道题目爷爷交给他的时候说过,是村学的张老夫子出的。据张老夫子说,整个河内县也找不出能在一柱香时间内答出他这个题目的人。
“江贤弟,请讲。”赵杭对江逐流的态度比刚才又客气了几分。
“呵呵,假如让我为这三兄弟分羊,我会借来一只羊送给三兄弟。”江逐流侃侃而谈,“这样,十一只羊就会变成十二只羊。老翁的长子分二分之一,拿走六只羊;老翁的次子分四分之一,拿走三只;老翁的三子分六分之一,拿走两只。”
“六只、三只、两只合计为十一只,这样,就还剩下一只羊。”江逐流微笑着说道:“当然,剩下的这只羊就归我了。”
太巧妙了!原来竟然是这样分的啊!江金山心中狂呼。原来就这么简单啊,只要加上一只羊,连十岁的孩童还会分啊。不过,这种分法假如不是江逐流讲出来,江金川还不知dào
要迷糊到什么时候呢!
赵杭一下子呆住了!江舟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脱胎换骨成另外一个人?以前连简单诗句都做不好的人,竟然能奇迹般地化身为对联圣手。而转眼之间,对联圣手又成了算学大师。这巨大的反差让赵杭无法接受。
“赵兄,我这答案是否正确?”
“呃,正确,正确!”
赵杭此话一出,江村那边想起雷鸣般的欢呼声。又赢了一场,下秦河的水闸要敞开八个时辰了。江村一半的庄稼有救了。
赵老太爷咳嗽了一声,脸色不太好kàn。他现在关心的不是下秦河的水闸,而是沿河村的声誉。一个全民皆文的文化古村三场斗文比赛都输给了几乎全是泥腿子的小村,这传出去还不让人耻笑啊。
无论如何,第三场比赛,沿河村绝对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