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族会 抢水

  这个少年名叫江大路,其父江天成是江氏族人中为人最正直的一个。这次族里开会商讨事情,他怕江舟不去参加吃亏,就特意让儿子过来喊一下。
  既然已经假冒了江舟的身份,那么商讨事情江逐流一定要参加,这样他才可能在商讨事情的时候为江家争取最大的利益。他放下碗筷,对江大路说道:“好,你带哥哥去吧。”
  有了天真活泼的江大路带路,江逐流顺利地找到了江氏祠堂。到了祠堂外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正在等候,他就是江天成。江天成早来了一段时间,已经把今日要商讨什么事情弄清楚了。此时见江逐流赶到,连忙拉住江逐流告sù
  他原委。
  原来今年天气反常,江村周围百里范围内遇到了罕见的旱灾。所谓罕见,一是春夏两季连旱。从进入春天起到夏天麦收后,这方圆百里内竟然没有下过一滴雨,而且这旱灾看起来还好像不到头,似乎有蔓延到秋季,形成春夏秋三季连旱的灾情;二是范围小,以往遇到大旱,都是方圆千里,蔓延几省。可是这次旱灾却来得蹊跷,只有江村这一带百里有旱灾,其他地方都风调雨顺的。这种情况现代气象术语来解释,就叫做小流域气候异常。可是在北宋,人们哪里懂得这些术语啊,就说这是蹊跷又罕见的旱灾。
  因为连旱,夏粮已经造成严重的欠收。能浇上水的水浇地收成还能勉强达到往日的六七成,不能浇水的旱地甚至连往日的两成产量都没有。照这个趋势下去,如果天不下雨,地也不能浇水,秋粮甚至可能绝收。
  关于这一点,江逐流也听苑冬儿说过,因为他们家唯一的水浇地卖了做江舟参加州试的盘缠了,家里就只剩下山坡上的五亩旱田。苑冬儿发愁地说,如果不下雨,恐怕这五亩旱田里的谷苗都会旱死了。
  “天成叔,这个情况我清楚。”江逐流道:“天气确实是旱的厉害,族长叫我们来商讨什么?莫非是求雨吗?”
  在电视里电影里看多了,古代社会一旦遇到天旱,就会有官员族长之类的人组织求雨。江逐流以为今天江金川召集族人也是为了求雨的事情。
  “不是!”江天成摇头道:“是抢水。”
  “抢水?”江逐流瞪大了眼睛。这词他一点都不陌生,即使是在科技发达的二十一世纪,遇到天旱的时候,也经常有农民为抢水发生械斗。在械斗事件中,重伤致残的例子屡见不鲜,死上个把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一般来说,械斗的规模不会很大,因为在情势没有恶化之前,公安部门的110系统就会迅速做出反应,出动大批警力将双方弹压下去。可是在北宋,一旦因为抢水发生械斗,那情况惨烈可不就是江逐流那个年代所能比的。这时候交通落后、讯息闭塞,往往是械斗发生了十天半月之后衙门里才得到消息。到时候该死的人都已经死过了,该抢的水也已经抢过,衙门还弹压个屁啊?
  “原来叫我来祠堂就是商量这狗屁事情啊?靠,想让老子当炮灰?坚决不干!”想到这里,江逐流对江天成说道:“天成叔,我家只剩下五亩旱地了。抢水有什么用?反正也浇不上啊。看来我不用参加这次抢水行动了。”
  “嘘!”江天成一把捂住江逐流的嘴,他往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才放下心来。
  “这孩子,你在外面呆了两个月,呆傻了?”江天成嗔怪地说道:“你这话如果让大房的人听到,他们捅到族长那里,不用你去参加抢水械斗,族里人就会先把你逐出江村。”
  “族中早有祖规定制。族里的子弟一定要以全族的利益为重。假如有人顾念一己之私而枉顾全族之利的话,那么全体江氏族人都可以诛杀这个害群之马。”
  江逐流此时才知dào
  事情的严重。原来在宋代,所谓的乡规族约甚至比朝廷律法还厉害啊。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先看看情况再说。”江天成拍拍江逐流的肩膀说道:“万一要开始械斗的话,记得长个心眼儿。你不比别人有兄弟姐妹,你家就你一支单传,千万不要断了香火。”
  村里的青壮年陆续赶到,祠堂外的空地上站满了人。这时候祠堂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三个老者,为首一人身材比左右两边的老者矮了许多,可是偏偏他身上有一种无形的威严,让人自动忽略他身边的两位老者,而将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
  祠堂外的人们行礼问安的有之,嬉笑打闹声有之,喧闹如集市一般,可是当三位老者跨出祠堂门口的时候,外面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江氏子弟不约而同地合上嘴巴,将目光注视在身材矮小的老者身上。
  这矮小的老者正是江氏族长江金川。江金川左边那个红脸儿老者叫江金海,是江金川的三弟;右边的那个面容阴鸷的老者叫江金山,他是江家二房的老大,也是族长江金川的军师,只不过这个军师前面要加上一个“狗头”的定语。
  江金川轻咳一声,四方的国字脸上现出威严之色。他环顾了一下全场,开口问道:“人都到齐了吗?”
  一个高个子青年上前一步,躬身回答道:“启禀族长,除了江大锤外出尚未回来之外,其他各户人都来了。”
  江逐流心中一乐,中国人喜欢点名的习惯还真是强dà
  ,连北宋时期一个家族会议这种小事情也要点名。
  “知dào
  了,退下吧。”
  “是!”高个青年再施一礼,躬身退入人群。
  江金川双手往身后一背,迈了一步,开口对众人说道:“各位兄弟、各位子侄,今年大旱,老朽恬为江氏族长,没能帮族人抗御旱灾,深感愧疚。”
  江逐流看着江金川心中直乐:靠!这也叫“深感愧疚”?江逐流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挺胸腆肚”式的愧疚呢。
  江氏族人可没有江逐流这么多花花肠子,他们纷纷出言劝慰族长。
  “族长,此乃天灾,非吾等凡夫俗子之力能抗拒的。”——一看就知dào
  这人上过几日私塾,说起话来也文绉绉的。
  “族长,您老为了族人生计呕心沥血、殚精竭虑,此等恩德我等已经难以回报,又怎会怪罪族长?”——此人说不定上过县学,拍马屁的技巧显然要高于前一人。
  “族长,你放心,哪个龟孙敢怪你,我手中的杀猪刀可不是吃素的。”——不用问,这位是个杀猪佬。
  江金川满yì
  地点了点头,反响不错,威望值加3。
  “谢谢大家的抬爱。”江金川背在后面的手终于舍得伸到前面了,他双手马马虎虎地搭在一起,向众人拱了拱,算是答谢。
  “金川今日把大家约来,就是想商议一下这抗旱的事宜。看这情形,旱情又蔓延至秋季之势,我等再不想办法,恐怕秋粮将会绝收。”
  “我和金海、金山老哥仨几日前已经商议过了,认为要想度过眼下的旱灾,唯一的办法就是开渠引水。渠道是现成的,我们年年都在使用,眼下只要稍加疏浚即可。关键问题是水,是河水!”
  “下秦河从我们村西穿过,以往遇到旱情,我们只要在下秦河堤上扒开个口子,就可以引水浇地。可是今年情况不同,由于天气奇旱,下秦河丰沛的水量也变成涓涓细流,而居住在上游的沿河村,更是在下秦河上筑起堤坝,将河水拦截起来,只供他们本村人引水浇地。”
  有几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子忍不住喊了起来:“族长,你发话吧!你一声令下,我们立kè
  冲到上游,把堤坝扒开,让河水下泄。”
  可是大多数上了年岁的人却没有冲动,他们深知沿河村的厉害。沿河村是一个有三千多人的大村,江村人口才刚满五百,两者相比,实力高下立判。仅仅是人口的多寡还不足以让江村的汉子忌惮成这样,最让他们忌惮的是,沿河村文风很盛,远的不说,近十年来沿河村已经出了一任五品知府和一任七品知县。有道是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斗。这次去下秦河抢水,纵使江村在械斗中打赢沿河村,沿河村只要动用一下官府的力量,又有几个人能吃得消呢?
  “大家不要急,先听老朽说把话说完。”江金川双手往下压了压,让众人安静下来。
  “为了村里的浇水问题,老朽昨日已经提前到沿河村拜会过了。”江金川说道:“若在往日,沿河村对我们这种小村的要求是丝毫不予理会的。可是昨天,他们却破天荒的给了老朽几分面子。”
  说到这里,江金川特意停了下来,得yì
  洋洋地望着众人,很是卖了一个关子。
  江氏族人果然瞪大了眼睛看着江金川,拼命思索着中间道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沿河村如此给老族长面子?而他们又给了老族长什么面子呢?
  停了半分钟的工夫,江金川卖足了关子,这才开口继xù
  说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给老朽面子呢?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老朽的两个不成器的孙子。”
  “大家都知dào
  ,这次京西路河南府举行州试,老朽两个不成器的孙子撞了大运,竟然榜上有名,明年春天将要到礼部参加省试。沿河村也知dào
  这个消息,所以在他们面前,老朽也就多了几分薄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还是老族长有福气啊。江文、江武兄弟参加省试万一得中,以后算是官宦人家了,对于官宦人家,谁不给几分面子?
  见族人议论纷纷,江金川更是得yì
  ,声音也更洪亮了几分,“沿河村方面答yīng
  可以开闸防水。但是由于长达八个多月的干旱,下秦河也基本上干涸了。沿河村虽然在河道上修筑了堤坝,但是拦蓄的洪水也只是勉强够他们村使用。这次看在老朽的面子上,他们决定将水闸打开十二个时辰……”
  众人一片欢腾。太好了啊!虽然说十二个时辰时间太短促了,但是如果抓紧时间,还是勉强可以让村里的地都见见水,这样就能保证谷种发芽了。谷子耐旱,只要能发芽,即使后期不下雨、不浇水,也能保证四、五成的产量。有了这四、五成的产量,就可以保证大家支撑过冬天熬到来年春天了。
  “大家且慢高兴!”江金川摇头说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沿河村对于开水闸放水有一个附加条件……”
  众人一下子又静了下来,紧张地等着江金川说出沿河村的条件。
  “沿河村的条件就是,要和我们江村举行一场斗文大会。按照他们的说法,斗文大会一共设有三个项目,我们江村如果再三个项目上全部取胜,那么沿河村就会放足十二个时辰的水;如果只取胜两场,则只开八个时辰的水闸;若取胜一场,水闸只会开四个时辰;若三场全负,那么我们江村就不要提什么开闸放水的事情了。”
  江氏族人面面相觑,不知dào
  该说什么。斗文抢水?谁不知dào
  沿河村是远近闻名的才子村啊,若讲斗问,江村能取胜吗?不能取胜,那下秦河的水闸又怎么会打开呢?
  见族人情绪低落,江金川面子上就有点阴郁。真是一群比娘们儿见识还短的东西。斗文怎么了?难道江文、江武会输给沿河村的后生吗?
  “呵呵,大家不要灰心丧气啊。”江金川笑了起来,“若是我对斗文一点把握都没有,又怎么会把大家召集过来呢?”
  “沿河村虽然读书人比我们江村多,但是斗文这东西比得是才学,又不是打架,比个人多。”
  “这次河南府举行的州试,沿河村虽然上榜了三个,但是都是在五十名开外。而我的两个不成器的孙子,江武名列第三十六位、江文名列第四十八位,都比沿河村的子弟靠前。”
  众人眼睛一亮,心中又点燃了希望。是啊,这次如果江文江武兄弟出马,说不定就吃定了沿河村了呢!
  江金川继xù
  说道:“因此,我觉得这次斗文抢水我们至少有七成胜算。即使只胜两场,也能让下秦河的水闸开上八个时辰。八个时辰的水,也足够浇灌我们存大半土地了吧?”
  江氏族人皆点头称是。能斗文抢水最好,如果通过械斗的方式去抢水,先不说江村能不能打过人多势众的沿河村,即使能够打的赢抢到水,也会付出死伤无数的惨痛代价。这种局面又是哪个人希望看到呢?
  “呵呵,既然大家对斗文抢水没有什么意见,那么就这么定下来吧。”江金川抚摸着胡须干笑两声:“不过,我还有话对大家说。”
  “俗话说,皇帝不差饿兵。这次斗文抢水,无论是江文、江武,又或者是村里其他族人在三场比赛中赢了沿河村的话,大家是不是该表示一下呢?”
  “这是理所当然的。”“不错,如果赢了,我们确实应该犒赏一下。”“族长,你发话吧,该怎么办都听你的。”
  江氏族人七嘴八舌地应道。
  “好!既然诸位都说了,老朽就不客气了。”江金川点头说道,“我和金海、金山兄弟都商量过了。这次斗文抢水,家中有水浇地的,每户拿出十斤谷子或者八斤小麦;家中全是旱地的减半,只要拿出五斤谷子或者四斤小麦就可以了。这些粮食集中起来,作为这次斗文比赛的犒赏。”
  江氏族人多数都有水浇地,家里全是旱地的只有那么两三户。对于家里有水浇地的人来说,只要能浇上水,秋后怎么也能收成个百十来斤。拿出十斤小麦虽然心疼,但是还可以忍受。
  但是对于那两三户没有水浇地的家户来说这几斤谷子或者小麦就太冤枉了。无论下秦河放多少水,旱地都浇不上,地里到秋天很可能颗粒无收。这样下来甚至连自己吃饭都无法解决,又去哪里弄来几斤小麦或者谷子交出来呢?
  江逐流也是做如是想。江舟家里只剩下一两斤面粉和二、三十斤麦麸,让他去哪里变出五斤谷子或者四斤小麦呢?
  村东的江老四喊叫起来:“族长,我家只有六亩半旱地,反正也浇不上水。下秦河开不开水闸和俺没关系。俺凭什么交五斤谷子?”
  江金川脸色一沉,却没有说话。
  江金海却站了出来,怒吼道:“江老四,你发什么疯癫?”
  他的脸色本来就红,此时一发怒,更是红的吓人。
  江老四脸色立kè
  变得难看之极,额头上渗出汗来。他目光躲闪着,不敢正视江金海的眼睛,显然极怕此人。
  江金海还要说话,却被江金山拦了下来:“哎,金海老弟,慢来慢来。让我和老四侄子说两句。”
  “老四贤侄,不交这五斤谷子也不是不可以。”江金海脸上挂着微笑,却让人看了浑身发冷,“只是今后你不能踏入江氏宗祠一步。令尊的遗骸也要从江氏墓地中移出来。”
  “族叔,别别,我交,我交还不行!”江老四抱着头呜咽起来:“可是,族叔,我家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让我去哪里筹这五斤谷子啊?”
  “呵呵,这个不是什么问题啊。”江金海笑起来如同母鸡打鸣,“你不是还有六亩半旱地吗?反正天旱也种不出什么东西,不如卖了吧。按照现在的市价,一亩旱地能换二十斤谷子呢。这样算下来,你不但能交出五斤谷子,剩下的谷子省着点吃,足够你们一家五口吃到来年春天了呢。”
  “呜呜!”江老四抱着头呜咽地哭了起来。这六半旱地可是他的命根子,卖了后他们全家靠什么过活啊?
  江逐流看得心中发酸,却不知dào
  该说什么。天下有太多让人无可奈何的惨剧,江逐流连自己都帮不了,又拿什么去帮江老四呢?
  江天成在一旁拽了拽江逐流的袖子,低声在他耳边说道:“小舟,等下到我家去,让你婶娘给你舀十斤麦子,四斤交给族里,剩下的就拿回家去吧。”
  “天成叔,这怎么好意思呢?”江逐流搓着手不知dào
  该怎么说。他本想拒绝,但是一想到苑冬儿满是裂口的小手和江母孱弱的身体,却怎么也开不了这个口。况且,这个粮食是江天成看在江舟的面子上给的,他又不是江舟,又有什么权力拒绝呢?
  “各位族人,谁还有话要说?”江金川缓缓环视全场,见无人说话,就接着说道:“那就这么决定了,今天午时之前各家户要把粮食交到祠堂来。下午未时每户出一个人,到下秦河堤坝前集合,参加斗文大会,大家各自回家准bèi
  去吧。”
  江天成的老婆长得黑黑胖胖的,脾气倒是还温顺。听丈夫说给江舟家舀十斤麦子,二话不说就拿个小麻袋到后屋去装粮了。
  “舟儿,不好意思。老叔家也没多少余粮,只能先给你十斤了。如果这次斗文大赛能赢了沿河村,地里能过上一水,到了秋收再给你家送点过去。”
  江天成拿着个粗瓷小碗给江逐流倒了半碗水,一脸内疚地向江逐流解释道。
  “哎呀,天成叔,你这样说岂不是让小侄无地自容吗?”江舟更加不好意思,“你从牙缝里挤出这十斤麦子已经帮了我家大忙了,要不我真不知dào
  到什么地方去筹措这粮食呢!”
  “好了,咱爷俩儿也不要说这外气话了。”江天成摆了摆手,恨恨地说道:“我们在这里为十来斤麦子推来让去,族长江金川却无端端地占了个大便宜。”
  “天成叔,这话怎么说?”
  “舟儿,你还没有想明白吗?按照江金川的说法,村里各家都交一样多的份粮。可是各家各户的土地面积并不一样啊。比如江金川,他家里有五百多亩地,占据了村里一半以上的水浇地,却和那家里只有一亩半亩水浇地的人家都出一份粮食,这公平吗?五百多亩地要多用多少水啊?”
  江逐流刚到江村,自然不了解其中的奥妙,此时听江天成一解释,这才明白。江金川果然狡诈,表面上提出一个看似公正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实jì
  上却是便宜占尽。真不知dào
  这样的人怎么当上江氏宗族的族长的。按照江逐流从书本上得来的印象,古代出任宗族族长的人选必须德高望重啊。
  江妻提着从后屋过来,将沉甸甸的小麻袋塞到江逐流的手中。
  “谢谢婶娘。”
  “哎,谢什么啊。”江天成提起另一袋子道:“走,舟儿,我们先到祠堂交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