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雪上狐（下）
听着激昂的号角和士兵的震天呐喊，身临其境油然而生出一股豪情。大家都骑在马上，手持弓箭蓄势待发。
随着号角呐喊声越来越近，走兽乱奔，附近枝条上冰凌不断掉下，枯枝清脆离开树干。积雪簌簌，飞鸟仓皇。云林苑地势平坦，冬季野草枯萎，树木叶落，林中兽类被惊吓驱赶无处躲藏，只是发狂逃窜。渐渐被驱赶到众人目下，母皇长笑一声，弯弓便射场中一头雌壮健美的母鹿。母皇箭一发，便表明正式宣bù
开始。母皇第一箭还未到那母鹿身上，后面快速飞来一箭领先一步到达，一红一黄的箭穗在雪地里鲜艳夺目。如此射术堪称精湛，却无人出声喝彩。
母皇缓缓回头看了一下抿着薄唇线条刚毅的明睿，大笑点头道：“有女若此，此生无憾！”女帝一开口表明态度，众臣也舒眉而笑，齐声称赞平郡王明睿英姿飒爽，文成武略俱全，文能惊鬼神，武能安天下，阿谀之声不尽。
有位老臣颤巍巍地从马上下来，跪倒在地，面对女皇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三王爷乃有我圣祖光之女帝遗风啊。”这个跪拜的老臣，是周中丞，是庶族出身，先后担任两朝中丞而没有被罢免之人。
明光女帝响彻天下，那神奇的传说给后人印象太深，现在周中丞的话不仅使母皇笑得两眼微眯，就是明睿脸上也有压抑不住的阳光。
天空很纯净，大块的白云徐徐飘过，强光照射下皑皑白雪就显得分外刺眼，在耀目雪地里大笑的母皇眼角皱纹清楚地显现出来。这让我有点感伤，母皇老了。她现在做事越来越宽容，也许也意识到自己老了。看样子上次皇宫内伺传出母皇有意在考lǜ
皇太女的说法也许是真的。
狩猎继xù
进行。
兽群在人群包围下不住四下奔跑想突围，众人纷纷张弓搭箭，对准惊慌的小鹿野猪等射去，飞矢如流星。明睿和十个武常侍箭法惊人，箭箭射中猎物。士族女子中也有十中二三的，但绝大部分连弓都拉不起，涨红了脸姿态难看。甚至还有几个勉强摇摇晃晃坐在马上，面如土色。
裴茵身边的迦罗一身青衣作小厮装扮，为裴少主提着金丝绣花弓箭袋。这个迦罗虽然衣着朴素故yì
不惹人注意，但那张蛊惑人心的脸总让人移不开眼睛。这个伶人头发黑到发着幽蓝的光，黑水晶般的眼睛偶尔看向别人的时候总是流光溢彩，魅惑无匹。好多女子偷偷看着他，让人禁不住感慨他越是衣着随意越是丽色遮掩不住。裴茵在马背上转顾流盼脸上有着克制不住的得yì
，眼光扫向男宠时都带着柔和。我悄悄看了一下三姐身边的谢宁，发xiàn
她目不斜视连连发箭，可惜十无一中。
一直在母皇左右的大姐仁宁王明华拉好了弓，箭搭在弦上，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迟迟不肯射出。而我在马上极力稳住身子，马很温顺倒没闹出什么笑话，但是疏影的弓箭太沉了，我好不容易拉开，把箭搭上，可不敢射出去，我害pà
那箭会落在我的脚下，那就太丢人了。看着三姐明睿持弓如女神，我心里很是羡慕，奈何图有豪情而无实力。最后我干脆收起箭，退了回来。
清愁低声问：“王爷，你怎么回来了？”我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让他拿着弓，聪慧如他立即明白了，低下头偷偷笑了起来。
场上不住有猛兽吼叫，小兽哀鸣。有个洁白的雪团向我这里滚来，疏影在旁大喊：“清愁，快把箭给我，雪狐雪狐啊！”我生平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听到疏影喊雪狐不禁好奇看去，这个小雪狐长得很像只白色狗。我对狗很有感情，曾经养了一只小狗陪伴我生活了几年。它总是去学校接我，所以它老的时候我葬了它，从此再也不养宠物。因为害pà
别离，所以不再轻易去拥有。
出于对狗的偏爱，我恻隐之心顿起出言道：“别伤害它，抓活的！”四下都是流箭，若是它逃到别处也难免一死，倒不如好人做到底。谁知那只小狐狸跑到我马前不动了，歪着小脑袋看着我。它蹲在地上，仰着脸看着我，一脸凄恻。随从和我一样，呆了呆。我扶着清愁的手下了马，蹲在地上和它对视。那小雪狐在我膝盖上蹭了蹭，以示友好。我伸出把它抱了起来，它温顺地趴在我怀里。狐狸难道真的灵性超群，知dào
我的手上没沾血腥，所以向我寻求庇护。
一阵风呼啸着将雪从地上卷起，冻得人发抖。一些年迈的士族抵不住严寒，在外围升起火堆取暖。听着别处枯枝啪啪的燃烧声，人益发感到寒冷。我忍不住跺着脚，暗暗祈祷围猎早点结束。这场突如其来的围猎使得众人有些怨言，可不敢表露出来。即使是这样，我也暗自惊心地看到虽然碍于母皇的命令，但是皇家天威好像不再是那么至高无上。
马蹄和兽蹄带起的飞雪激烈时便凝成淡淡的雪雾，温热的鲜血喷在雪地上慢慢融化了最上面的冰雪。狗吠虎吼，鹰飞禽逃，人群不时发出欢呼。飞禽走兽的尸体在地上狼藉散落，慢慢积少成多。包围圈也越来越小，场中只有数只猛兽顽强抵抗。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两只老虎母子，母亲总是紧紧地护着虎崽子，每次在危险来临时都紧急地把小老虎推开。若不是有小老虎在，她早就脱困了。众箭手被她灵巧的身姿折服，齐声喝彩。
远处大姐转脸对母皇说了几句，我看见三姐也边弯弓边说了什么，母皇则是嘴唇未动。明睿“嗖嗖”连发三箭，那三箭排成一条直线，撕裂空气飞速疾驰。那幼虎在母亲帮zhù
下躲开了第一第二箭，但第三箭重中虎喉，小虎号叫倒地翻动。母老虎呆呆看着那支喉咙上的箭，一动不动。半晌方仰天一声嘶吼，震耳欲裂。它转过脸来，盯着三姐，然后又是一阵惨烈震耳咆哮，目露凶光，转眼间风驰电掣愤nù
向明睿这里扑来。
有些侍从和士族女子立马被惊吓得不能动弹，醒悟后立kè
四处逃散。明华和母皇的马也惊慌不安，在原地抬起前蹄嘶鸣。明睿不慌不忙，张弓连连射去。老虎面对箭矢不闪不避，仍是执意凶狠扑过来，那种誓死同亡的气概让我的心寒了又寒。
因为速度过快，所以没有伤到要害，但几支利箭仍是插进老虎的身上。支支陷进血肉里，老虎顿了顿，继xù
向前。这下连明睿都有些动容了，她的箭搭在弓弦上却没有立即射出去。
明华急喊：“三妹，不要伤害它！”清愁也在我身边急促地说：“王爷，你快求求三王爷！”
我对那只老虎肃然起敬，复杂地看着它，哑声惋惜：“晚了。”虎这种猛兽领地绝对神圣不可侵犯，它们是一群骄傲得近似疯狂的野兽。明睿先是杀了它的幼子，令其伤心，后又射伤其身，伤了它的自尊。小虎一死让它失去牵绊，身上的疼痛又让它血液沸腾，现在的它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凶兽了。有经验的猎人都知dào
中箭的老虎，只要未伤到要害，比平时更为凶悍。所以现在只有死亡才能使它平息怒气。可即使是不晚，明睿坚毅的个性还是无人可以劝阻的。
只是分神片刻老虎已到跟前，明睿的马终于受不住气势转身跑开。老虎看都不看它一眼，直直向马上的明睿扑去。明睿在众人惊呼中从马背上一翻，纵身跳到雪地上，迅速抽出腰刀，手腕一扬，刀光一闪劈了过去，森寒的刀气卷起飞雪乱舞。老虎也被这冷冽的一刀逼得侧身退开。一人一虎在雪地里冷冷对视。大家都紧张得透不过气来，母皇片刻醒悟过来大声令武常侍放箭。
明睿大喝一声：“不要放箭！”
老虎在她出声之际，觑得空隙，立即向明睿兜头一扑。明睿突然侧身，一刀狠狠砍向虎头。老虎一摆头，刀结结实实斩中了虎颈。明睿猛地拔出弯刀，鲜血迸射了她一身。鲜血淋漓的老虎围绕着明睿的乱窜，明睿已经稳操胜券，挥刀绕到它身后。老虎被疼痛刺激得理智全无，只是原地打转。明睿飞身挥刀从空中用力一斩，刀光四射，在老虎旧伤上仍是一刀。
大家看着倒在地上不能动弹的老虎齐声欢呼：“平郡王！”。声震苍天。
明睿拎着弯刀，一身鲜血站在雪地上，风吹过她鬓角的碎发，那一刻人人都承认她是不折不扣的战神。
这场围猎共获虎一对，鹿二十只，獐子十只，野猪二十个，野羊三十个，野兔四十个，野鸡五十只，鸟禽不计其内。其中明睿和武常侍猎得最多，其次则是一个年轻的侍郎顾妙也超出众人之外。我和明华一无所得。
母皇依次嘉奖了出众者，然后转向明华和我淡淡冷然道：“你们两个为何一无所获？”
明华和我对视了一眼，我们双双低首跪倒在雪地。明华恭敬地先回答：“母皇，儿臣以为现在是禽兽休养繁殖之时，实在不忍伤害其性命。”母皇在马上看着她一言不发。
那个周中丞又出列跪拜道：“仁宁王爷德及禽兽，真是仁德之人也。”
这个周中丞真是能耐，说话真是圆滑。
母皇叹息了一下，开口问我道：“澈儿，你大皇姐不忍杀生，那么你呢？”
我老老实实地据实回答：“母皇，儿臣身体羸弱，弓箭不熟，所以不敢引弓放箭，免得被人耻笑。”我跪在地上眼睛余光悄悄看了一下周中丞，哈哈这个老人跪在那里有些瞠目结舌。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皇上这些皇女果然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啊。”不仅是连我一愣，就是母皇也盯着她。周中丞不紧不慢徐徐道来：“平安王为人坦荡真诚，不肯欺瞒隐藏，真性情真君子。何况微臣刚才还看见王爷救助了一名逃散雪狐，连对一个畜生都施加援手，又可见王爷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古人常说宁做磊落君子，不为虚伪小人。王爷赤子之心如人之水镜，令我等汗颜。”
此时我内心对周中丞佩服地五体投地，怪不得以庶族之身份历任两朝像不倒翁——一直屹立不倒。母皇听了她的话也不再说什么，让我们平了身。
太阳慢慢落下去，晚风四起，侵人肌骨。胃里空荡荡的，午时清愁塞给我充饥的糕点早已消化。大队人马都撤走了，我等众人陆陆续续走得稍微远了些，抱着雪狐放进树林中，柔声说：“小狐狸，你走吧。山野才是你的家，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那只小雪狐冲我一步三回头地慢慢远去了。看着小雪狐消失在视线里，天香不解地问：“王爷，为什么不把这只雪狐带回王府啊，它那么可爱。”我转脸对她微笑道：“人有人格，兽有兽性。豢养野兽有失人道，只有在野外它们才能自由快乐。”天香迷糊地看着我。
我笑笑不再解释，心思几转，老虎强悍却被明睿几刀斫杀，狐狸弱小却能适时保全自己。有时弱小者自有自己的生存法则，虽然有时不如强者那么有尊严，但是活着才能再有机会。大家原意做老虎还是狐狸？这都不重yào
，自古就有楚霸王和越王勾践，两个都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