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华,穿肠而过
但其实不是。
凡尘俗事纷纷扰扰,谁能断念、断情、断恩仇,谁又能抛纵这七情六欲,一生无牵挂?
他想明白了,却不代表能释然。
他现在觉得这世间多了一具行尸走肉,那多出来的一具便是他自己。
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过,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可心境却完全不同了。
从地狱到天堂,他淡漠接受。
从天堂再度跌回地狱,他思极发狂。
有时候是雨天,他用趾头夹着只剩几块布拼凑而成的鞋,深一脚浅一脚踩过泥泞。溅起的污水在小腿肚上留下大大小小的印斑,这倒不打紧,可若是脏了那些从身侧经过的娇气小姐纨绔公子,他便要挨上好几棍子。
吃多了拳打脚踢他的筋骨也就硬了,无非一顿猛揍而已,伤疤留在这副皮囊上,有何大不了。
有时候是晴天,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衣服皱巴巴挂在他身上,远远都能闻到一股子酸臭。街边摆摊儿的小贩不让他从自己跟前走过,生怕污了自己生意,他便只能一个劲儿朝城外走。于是连着好几天,他没法在屋檐下睡觉,没法掏富贵人家的泔水桶吃了。
不过郊外人烟稀少,他这模样也不会因为吓到娃娃就遭了妇人唾骂,偶尔还能摘几个酸溜溜的果子打打牙祭。
有时候会暴晒,他肚子里没什么东西经常走着走着就犯晕,如此反复多次,他渐渐患了一种见光就眼前泛黑的毛病。很多时候他得找棵树靠着,待日头偏斜了才能继续行路,可又能行到哪儿去呢?
路人急急忙忙行色匆匆,那是因为道儿的尽头有他们的家,有家中备置妥当的温热菜肴,有菜肴对面熟悉的亲人面孔。
他的尽头又有什么呢?
无非就是一条又一条的岔路。
左拐,独一人行走。
右拐,独一人行走。
有时候会下雪,那是他最怕的天气了,衣不蔽体的他在寒冬腊月里赤脚走过一家家店铺,努力将身子往廊下缩。可那屋子里没有人,掌柜们都回家过冬了,他连一盏灯火都看不到。铺天盖地的大雪似顷刻就能将他淹没,身上刺骨的寒冷渐渐已经麻木,他甚至觉得手和脚冻得轻轻一折就能断了。
多少次以为自己会死在大雪天,也以为死亡或许比现在更幸福些。
可他的生命力是多么强大啊,强大到他已经撑过了五年,迎来第六个孤身面对严寒的年头。
天亮了,对面的人家打开门,一个女人泼出一大盆热水,屋门前地上的雪冒着嗤嗤声快速融化。
女人怕冷地收回手,这才注意到街对面的流浪汉缩成一团在朝自己这边看,她记得那男人已经进城好多天了,可他来的头一天这里就开始下大雪,连下了那么久,竟还没冻死?
一边感叹着,她一边将铜盆端好,转身将门阖上。
他在同一时间收回目光,苦笑了一声。
不是她。
双腿已经僵硬,不知是冻得太厉害还是蜷缩的姿势造成的后果,反正他花了许久功夫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扶着身后药铺的门沿,似乎可以嗅到里头熟悉的药香。
他闭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扯过半片袖子,用力将自己留在门沿上的一个黑掌印擦去。
不想脏了这里,他最喜欢的。
也不要在任何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要用力地抹去,抹去他存在过的证明。
就像用时间抹去他在她心里的记忆一样。
或许……他根本就没在她心上留下过痕迹呢?
他再次苦笑,终归只是一个奢想罢了,管那么多作甚,他还是一个人走接下来的路,很好。
走这一生,穿肠而过的年华。
城里的小孩对流浪汉很好奇,纵是母亲一遍一遍嘱咐说他有多脏有多臭,交待孩子要远离,可他们仍旧极其感兴趣地在他身边一尺地来回打量。
有个胆儿大的甚至开口问他:“哎,你都不洗澡吗?”
孩子总是天真的,他轻轻笑了一下,没人能看到那张狼藉的面孔下,曾经的笑容有过多少风华。
“那你们洗澡吗?”
他的声音哑哑的,温润已不在。
这么多年了,他好像第一次开口说话,因为没人和他说过话,因为他不想跟人说说话。
孩子们听到他的反问瞬间炸开了锅,个个抢着回答。
“当然洗啊!不然得多脏呢,像你一样!”
“不洗澡娘亲得骂呢,说我就是个脏鬼。”
“对啊对啊,我娘还让爹打我!”
……
一番七嘴八舌后,又是一阵安静。
却听他淡淡道:“可我没有爹娘啊,所以没人帮我洗,我也就不洗了。”
有个小孩瞬间哈哈大笑起来,对着他做了个鬼脸道:“你都那么大了,叫娘亲洗澡可羞人了!”
几个娃娃也笑出了声,他却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只弯着唇角接道:“不过一副皮囊,洗干净了又如何,这世上再没有认识我的人,”他顿了顿,笑意渐失,“我净,无人知,我污,无人知,区别在哪儿?”
孩子们都听不懂了,只剩下他微微抬起下巴,那一抹本该精致的弧度,熠熠生辉。
“崽崽!娘亲说几遍了不许你靠近那流浪汉!欠收拾了是吗!”有妇人气急败坏提着笤帚赶来,孩子们呼啦一下就散开了,只剩下那孩子的娘边跑便骂,一股怒气没地方撒,笤帚恨恨击在他小腿上。
他被打得身子一僵,却连闷哼都没有,只是无声将腿收了收,扶着墙壁慢慢起身。
“啐!离我家崽崽远点儿!臭死了。”妇人叽哩咕噜骂了两句,转身就走了。
他眯眼,小腿上火辣辣的疼。不过这妇人力气并不大,他估摸着最多青肿个两三天,伤不了筋骨。
低头慢慢往城门口走,他漫无目的,却一直强迫自己在每一处都只能呆五天。
做一个在哪儿都是过客的人,就好。
因为他不想跟旁人再染上一丝丝的牵扯,即便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
这样无论步子停在何处,白骨留在哪里,他始终是一个人。
人生怎么开始的,就怎么结束。
他一步步往前走,始终不回头,因为身后永远没有他所留恋的风景。
因为那片他贪恋的风景,一直都有人在欣赏。
那个人不是他。
他穿过漫山遍野的野馗花,他走过熙攘热闹的集市,他踏过小溪水流淌的圆石。
他在树桠上整夜整夜数着繁星,他在檐廊下看大宅子嫁娶新媳妇,他甚至去了边境,那里再无人烟。
他走过许多地方,见过不同的人,做过不同的事,却唯独将自己心底最想做的一件事深深尘封。
他没有打听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又是一年风霜降,不知是不是身子习惯了严寒的原因,他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没有往年来得冷了。从江南走到江北,又从江西走到江东,西庭的大片土地都印着一个男人不算坚定、不算沉重,但却算得上持久的足迹。
一路上他多碰得一些鄙夷嫌恶他的人,偶有几个心肠好的会施舍一口饭一口水。他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儿,抱着襁褓里的妹妹踮脚从家中小院的晾衣杆上扯了一件男人的长衫。
长衫上打着补丁,他思忖着这该是男娃父亲的衣服。
“哥哥,你穿。”孩子带着点西庭乡音,他一开始没有听明白。
“哥哥,你穿。”孩子重复了一遍,将长衫急急往他手里塞。
他终是听懂了,连连摆手,六年来第一次惊慌失措,“不可不可,我不冷,”他不敢推开孩子,生怕自己的手弄脏了他和他的妹妹,“我真的不冷。”他强调,语气带着毋庸置疑的拒绝。
孩子有些失望,却并不打算放弃:“爹爹常说与人为善,他不会怪我的,哥哥你别担心。”他的眼睛那么亮,认真盯着男人无法辨别容貌年龄的面孔,一声声叫他“哥哥”。
他忽然鼻头一酸,转身让呼啸的寒风快速吹干夺眶而出的热泪。
多像小时候的自己啊……
那时宁儿还在,爷爷还在……如今,却都不在……
“哥哥?”小孩犹豫着,白白嫩嫩的手指揪着那长衫,“不要着凉了,你的爹爹娘亲会担心。”
他不说话,因为风也吹不干他湿润的脸颊了。
那是他受过的,最大的施舍。
却又不是施舍。
眼下穿着这满是补丁的长衫,他笑叹曾经的荣装又怎比得上这普普通通的家常服饰?
路上仍旧独一人,他却感觉此行少了一分孤单。天高地远,他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目的地,会不会下次也会遇到和这孩子一样善心的人?
他失笑。
也许吧。
和睿七年,春节刚过。
这是一处远离邕城的小村落,掩在深山后,大抵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或许仔细算起来,该比西庭的建国年岁还大些。
村子里的人都是一个姓,可那姓忌讳,所以寻常时候村里村外都直呼名儿,久而久之渐渐便没了姓。
村姓为司,司空的司。
一大早,蘅芜将院子口两个火红大灯笼取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收拾好留待明年再用。这是爹爹托人从外头带回来的,她可仔细得紧,免得弟弟妹妹顽劣弄坏了。
“蘅芜,”娘亲在里头唤了她一声,“先别忙活了,去屋里先把衣服收拾收拾,咱用过饭就走。”
“哎,我知道了娘。”她一边叠好灯笼,一边快步朝里走。
蘅芜今年已有二八,村子里和她同龄的姑娘大多已成亲,再不济也许了人家,就她模样最是俊俏,眼光也最是挑剔。久了久了,这村里最水灵的女娃,反而成了最晚成家的姑娘。
她从小便生得好看,农活干得再多,手指还是白皙修长的。甚至连那毒人的太阳,都不舍得在她插秧种田的时候晒得烈些。
不过蘅芜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倒不是说家境如何,司家村自给自足,也说不上贫穷与否。只是爹爹在外讨生活,一年回来个一两次,娘亲身子又不好,下头还有一个刚上学堂的妹妹和满地打滚丢石子儿的弟弟,她便责无旁贷地担起了整个家。
所以说起来,这也是蘅芜不愿许人的一个原因。
嫁了男人,她就得帮婆家干活,娘亲和弟弟妹妹又该怎么办呢?
蘅芜之所以叫蘅芜,倒不是他那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老爹取的名儿,只不过这是司家村惯常见的一种菊科植物罢了。
不过蘅芜喜欢,她甚至觉得当年爹爹和娘亲的无心插柳,反而让她的名字多了一层含义。
蘅芜草对土壤的适应性很强,耐瘠薄和干旱,且耐寒。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蘅芜草,什么也不怕,顽强地生长。
进屋的时候,蘅芜看到娘亲正挺着大肚子颇为吃力地在给咿咿呀呀乱叫的弟弟喂饭,她疾走两步端过饭碗,有些嗔怪道:“娘,你都快生了!这些事就叫我啊!”
娘亲心疼地抚了抚她面颊,这大冬天的,一早上孩子就出了一头热汗,忙前忙后,她到底手心手背都是肉,怎能不觉得亏欠。
“娘没事的,还有一个月呢,你都忙了那么久了,喝口水歇歇再去收拾吧。”娘亲叹口气,伸手要把饭碗拿回来。
“哎哎哎,”蘅芜连叫了几声,无奈转头,“您才歇歇吧,弟弟有我呢。”她露出一整排白牙,笑得要多甜有多甜。
两个人争了片刻,等了许久没吃到饭的弟弟开始不满地哼唧起来,挥着小拳头重重砸着木桌子。
娘亲拗不过她,扶着硕大的肚子坐到一边,将她这个标致的姑娘一遍一遍细看。
同样是她的孩子,就因为长了十多岁,便要比弟弟妹妹劳累十多倍。
“娘,您别这么看我,不好意思了都。”蘅芜低低笑,脸颊果然微微有些泛红。
“娘的蘅芜最好看,怎么看都看不尽兴。”她没有说谎,她的蘅芜的确是村里最漂亮的姑娘。
“随娘,”蘅芜摸摸鼻子,眼睛滴溜溜地转,灵动极了,“蘅芜长得随娘,娘好看所以我也好看。”
娘亲果然笑了,娘亲笑起来比她还美。
“鬼灵的丫头,”娘亲笑骂了句,想了想接道,“等等把弟弟抱去四婶家,二丫头早晨去学堂的时候娘已经交待过了,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四婶了。”
“嗯。”蘅芜的笑容收了起来,只低低应了一声就不说话了。
过两个月村里要进行一年一度的大祭,不管是不是出门在外,只要名字刻在祠堂,大祭这一天都得回来参加。
这是村里的铁规,谁也触犯不得。
但是司家村和外面通不到书信,唯一能联系到家人的法子,只有亲自外出将人给带回来。
而蘅芜她爹就在外头。
以前都是娘出门,她留在家里照顾弟弟妹妹。可现在娘有身孕,本来蘅芜都跟她说好了这回换自己出去,一来一回两个月绰绰有余。可临到最后,娘还是不放心她独自外出。路那么远,人心又那么险恶,女儿在村中呆了十六年,她怎么放得下心!
可蘅芜也不会放心快要临盆的娘亲独自出门,所以末了,变成了她们母女一起上路。
蘅芜勉强答应了,至少自己可以在路上照顾娘亲。
可弟弟妹妹何去何从又成了一个大问题。
带在身边肯定是不可能,长途跋涉太辛苦,而且妹妹还得上学。
于是娘亲便央了四婶照看他们两个月。
四婶应了,可明显不太情愿。娘亲放下姿态,让蘅芜送了两篮子鸡蛋过去,说是一篮给弟弟妹妹吃,一篮就当感谢四婶了。
蘅芜心里可气了,放下东西就跑,连看都不愿多看四婶居高临下的嘴脸。
她清楚的,弟弟妹妹住在四婶家两个月,一个鸡蛋也吃不着!
可她不能忤逆了娘亲,也不能因为一时冲动得罪了四婶。
总不至于不给弟弟妹妹饭吃,所幸四叔待他们还算不错。
就当四十个鸡蛋喂了狗!
蘅芜恶狠狠地想,一边在心里飞快盘算着家里的母鸡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送人的鸡蛋数量再补回来,一边下定决心等他们回来每天给弟弟妹妹煮鸡蛋吃!
一人一个!把缺了的都补齐!
不。蘅芜摇摇头。
一人两个!
蘅芜打点好了一切,背上几件衣服和足够多的干粮,又仔细盘算了下家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铜板,全部揣兜儿里后,她才锁上家门,扶着娘亲慢慢朝村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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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存稿新文的原因,这次番外没有万更深表抱歉!
温自惜的结局到底是孤独终老还是和蘅芜配对暂时待定,如果姑娘们有任何建议都可以提哒~
然后,今天是教师节,祝天下所有的老师节日快乐!不管他们如何严格苛刻,不能否认的是他们真的很辛苦很认真。
最后的最后,因为新文13号礼拜天就开始连载了,虽然是现言,但我还是希望姑娘们能够支持一下,或许你会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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