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散文两篇
逆光旧公路沿河谷蜿蜒,山峦披着茅草和蕨类植物,在热烈的阳光下显得荒凉。
波浪一样细细翻卷的山峦,青色如描,绵绵河水飘忽在灌木丛中。旧公路嗄嗄嗄,在车轮下发出令人昏睡的声响,轻扬的灰尘被风吹散吹远。
我靠在你身上,有些晕眩。车子不知道开了多长时间,在一个山脚下停了下来。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来不及细细察看周围的景致,我就去了你家。旧公路,粗粝的砂子散发尖利的光,在这样的光晕里,我的身子有些晃动,不安,惶惑。
村前有一片槐树林,茂密,婆娑,而村庄略显晦暗和苍凉。开阔的扇形的田畴,在我二十五岁那年的夏天,色彩金黄,浓烈,炫目,映照在皮肤上,有燃烧感。
昨夜,这样的景象又一次在我梦中复活。你母亲清瘦,穿一件灰白的长衬衫,开心地忙碌。
我帮你母亲洗菜。我和你母亲仿佛相处多年。她总是不经意地回头对我微笑。
我把这间木质结构的土房子当作自己另一个家。木橱柜里,挂着我蔴白的连衣裙。
房间昏暗,一扇小窗东开,傍晚纯银般的暮气适时降临。我挽着你的手,在乡间小路散步,丝丝缕缕的白岚绕山梁,一朵晚霞像一朵漂在水面的荷花。
是的。或许你已经忘却这些。而一切又是那样的意外。我在省城一所大学读书。
大学落座在郊区,僻远,杂乱,校园周围长满芦苇和阔叶林。草叶和树叶上落满尘土,厚厚的,使树枝下坠。
我迷恋灰尘。那是生活的味道。我收到了你的来信。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信,因为我们已有两年没有见面。
我似乎没有把信看完,就铺开纸给你回信了。我们的信都很短。信寄出后,我有些懊悔,我似乎轻率了,我怎么轻易就答应了呢。
那个春天,雨季特别漫长,雨丝的网罩住了我。郊区还没有水泥路,泥浆在水沟里形成巨大的水流。
栀子花一夜一个翻身,花苞炸开。墙根下,各色的花邀约而来。寂寞的校园,把我的青春扩大,回首时,那般虚幻。
当我结婚多年后,我渐渐爱上了往昔的伤痛。伤痛终究成为青春期的标记。
当我在梦境中醒来,伤痛是多么令人温暖。迷醉而撕人心肺,却又消失的杳无影踪。
有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准备下班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像一个隧道,声音空洞(像一个不能收缩的瞳孔),有悠远的回声(像消失的人突然站在面前)。
打电话的人仿佛浑身淌着泥浆,束手无措,茫然四顾。我怀抱在手里的书本滑落在地。
“你是否可以和我结婚?”这是你的声音。我在省城工作两年后,这是你第一次和我联系。
也是你的最后一句话。我说,我昨天刚刚拍摄了婚纱照,你为什么不提前两天说呢?
我听到电话里噢噢噢的声音,你像在呕吐什么又吐不出来,堵塞在喉咙里。
我说,你明天等我电话。我木然地站在办公室,我仿佛看见一堵墙在我面前倒塌,轰然间,一片颓坯。
在那条有着清澈河水的村边,在山坳高大的水杉下,我的青春期寂然结束。
我已经提前下车,进入另一条轨道,在两年前就已如此。而瞬间,我又逆河而上,邈远的景与物,扑闪而来。
我的咽喉,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掐住。我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浑身颤抖。
但我最终没有给你电话。我不能。否则一切又将改变。我已经被涂改,我不能再被涂改。
我不能成为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去年春季,在你生活的城市里,我遇见了你。
可能你已经不认识我了,或者你没有看见我。我们错肩而过。是的。我们都生活得灰尘满面。
我比以前更瘦,我带着三岁的小孩,我额头上的皱褶是时间的纹理,我以前尖细的声音现在已经虚弱很多。
我看到你些微的衰老,走路时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我遇见你时,突然有些慌乱。
我怕你看见我,又特别希望你看见我。我想近距离看看你,你是否陌生成另一个人,或还是十四年前的样子。
每次回家,我都会打听你的下落。我害怕听不到你的消息,或者你成了下落不明的人。
在那些年里,你经常一个人远走,半年不回家,没有踪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去生活,但一定与我有关。
是的。当年那个电话,就是一个谜,恰如一场生活的变故。我一无所知。
我是一只放飞多年的风筝,在1996年暑期,飘呀飘,飘向你的屋顶。
那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在河边的一所学校旁。我化蛹成蝶。那个夜晚,有些闷热,溽暑逼人。
我一直蜷曲在床上哭泣。我不知道是因为毫无防备的幸福到来,还是因为我对青春期的告别。
成人礼是如此简单,疼痛,神秘,甚至有些微的恐惧。房外是喧杂的街道,来来往往的人声不时入耳。
不知不觉,我完全进入无意识状态。我的城门已经打开,我的花园被你一览无遗。
我感觉到,河水滔天而来,淹没了我的城池。我就这样漂浮着,漫无边际,风声如潮。
这是一种死亡,也是一种蜕变。一个女人,没有办法拒绝成人礼。我依然记得,狭小的房间里堆满了书,有川端康成的集、《海明威传》、《海子诗全集》、《五人诗选》、《猎人笔记》。
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书。这是用我体血书写的仪式,以至于夜晚更见姹紫嫣红。
夜晚是如此广缈,浩瀚,包裹了我短暂的一生。我送了一套《蒙田全集》给你。
黑色,镏金的封面。我想象着你它的情景:你坐在藤椅上,在你家后院里,身后是一棵枣树,开着迷离的繁花,你读一会儿书,仰起头看一会儿天,读着读着,你睡着了,枣花飘落在你身上。
我热爱这个院子。墙头上有猩红的石榴花,在夏天到来之前,它比我疯狂。
墙外是葱茏的田畴,菜蔬油绿。远处是白艳艳的山茶花。现在,正是这个季节,我的身体虽然日渐贫瘠,而每当此时,我全身布满石榴和山茶的花香。
妖娆和馥丽,会在我身上周而复始。是的。那是我的另一种血液。你把温度和呼吸留给了我。
十四年后,我突然收到你的电子邮件。你说你从来没有打开过《蒙田全集》。
你害怕打开它,仿佛那是亡灵。你说,那是青春期的墓碑。只是每年的春秋时节,你会擦拭它的封面。
你说,封面是我的脸。你说你当年的绝决,是不想让我过多的留念。你说你当年的电话,是卧床三天后打给我的,你已经支撑不了生活的压迫,你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
你说,当我们分开时,你已然青春不再。读完你的信,我很想去看你。
我们生活在同一条江上,你在上游,我想起古诗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事实上,我很少想到你。
我已经有了小孩。当我抚摸我小孩的时候,我知道,上天是多么眷顾我。
那是我的生命再生长。而想去看你的念头,却会在突然间的某一刻,破土而出,那么不由自主。
假如你已经衰老,我会在你肩上辗转而哭。我很想看看你的模样,我害怕我不认识你。
有一种花,在寒冬开放。大雪覆盖,路上的行人飘零。而它迎雪争艳。
有五小片花瓣,殷红。你知道的,这是红梅。你是一个怀抱红梅迎风踏雪的人。
桥,断桥。假如桥边还有数行垂柳,在阴雨绵绵的四月,黄昏的灯火次第亮起,稀稀落落的人声没入江水,这样的凄美会加重离别人一生的荒凉。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桥上。眼前是沉沉的江水,岸边的梨树昨夜花茂叶肥。
我们默默地站着。迷蒙的细雨在水面上,溅起水珠。闪现在我脑海里的,是那条逼仄的旧公路。
一路颠簸,我进了你的门扉。我是那样的惊慌和喜悦。仿佛那是我最后的庄园。
我可以肆意地修剪花枝,在枣树下静听鸟雀的欢叫声,戛戛戞。我在木柜里寻找那件红色的嫁衣,可怎么也找不着。
我哭了。你母亲对我说了很多温软的话。我哭得那样羞涩和毫无顾忌。
走过桥,拐过一条熙熙嚷嚷的小街,我坐在一棵樟树下,全身瘫软。你是如此的残忍。
即使分别,你也没有一句安慰的话。我似乎听到了内心有一种断裂的声音。
一切都已经死去。回到家里,我恍若大病一场。一个月后,我留在了省城。
两年后,我结婚了。我已属于另一个星空,我映照的,只是往昔的漆黑。
在剧烈的逆光里,我已经看不清你,你日渐模糊,最后成为一个黑点,在光斑里消失。
我也消失。额头上的落日去堕胎的女孩只有十七岁,我没有问她的名字。
这是我见过的板头的第十三个女人。她是一家洗脚屋的迎宾小姐,个头高挑,脸有些圆,穿一套淡蓝色的连衣裙,长发遮住了右边的脸。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说,板头上午要签一个合同,来不了,他委托我陪你。
女孩噢了一声,说,我知道。她从食品袋里拿出肯德基炸鸡翅,边走边吃。
我说,炸鸡翅是不是很好吃啊。你没有吃过呵,不会这么老土吧,她说。
我说我吃过啊,但看你吃感觉特别来劲。她打开食品袋,问,你要不要来一只,自己拿吧。
我说,不用了,可能我吃起来又没有美味啦,你是个快乐的人。我问,你害不害怕上医院呀。
她把脸转向我,说,不就是挨一刀吗。到了红十字会医院,一袋炸鸡翅也被她吃完了。
妇科手术室门口的长条凳上,坐着七八个女孩子,排队等候手术,其中有几个女孩子看起来像个大学生,满口学生腔。
我去挂号的时候,女孩突然叫住我:“大哥,你要不要给板头打个电话,叫他过来一下。”我说,你更合适打这个电话,你有什么事嘛。
她说,没事,我只想他过来看看。她站到窗户边上,对着电话嘀嘀咕咕。
“板头说上午好忙,来不了,有什么事情由你做主”。女孩说,
“大哥,谢谢你,耽搁你时间了。”我说,我上午没事,我去帮你找一个好医生,顺便买些卫生纸,你在这里等我。
我知道板头上午没事,他是不愿来。昨天他找到我,说,你明天上午有空的话,就陪我的女朋友去堕胎。
我说我不去。我说我什么事不好干,陪别人的女朋友堕胎。板头说,我要尽快脱身,我们已经相好半年了,再继续下去没意思。
“那你这样做,未免太绝情”。我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板头把刚点亮的香烟狠狠地按进烟灰缸里,说,你真是个迂夫子,她又不是我的老婆,管那么多干嘛,你不泡她,别人照样泡她。
我说我不去,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干什么好事呢。板头说,谁叫你是我好兄弟。
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钱,说,手术后剩余的钱给我女朋友,算营养费。
我说,你给四千吧,你写个委托书给我,万一出现医疗事故,和我没关系。
板头又掏出一千五,重点了一遍,又放回伍佰,说,三千吧,这么多钱她可以吃好几个月的老母鸡。
手术费花了八佰七十六元。我扶着她出了医院。她说,谢谢你陪我半天。
她的头上爆出大颗大颗的汗,后背也湿透了。她用手捂住小腹,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我说,你住哪儿,我送送你。她说,你不要去了,很偏的,出租屋。
“你家哪儿的,总得有人照顾吧”。我说,
“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你叫我小珠吧,我是广丰岭底人,你没有去过吧。
我去过,在大山里面,有原始森林,我常去哪儿避暑呢。我说。你父母看到你这样会心疼的。
我又说。她不再说了。我说,我去宾馆开个房间,你去住两天,好好休息一下,服务员可以照顾你,吃喝我都会安排好,总比你一个人住在出租屋里强吧。
我想,我若早婚的话,我的女儿应该有小珠这般大。小珠和板头上高二的女儿同年。
我现在还记得,小珠那条尼龙丝袜上,有斑斑点点的猩红血迹,在去宾馆的路上慢慢变黑变涩。
我对那个妇科手术室抱有会产生胃肠痉挛的恶劣印象。我在手术室门口,看见小珠躺在手术台上,她对手拿钳子的大夫说,会不会很痛啊。
大夫戴着白色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十几分钟后,大夫用卫生纸包裹着一团肉坨,连同一副一次性塑料手套,扔进黑乎乎的垃圾桶里。
大夫说,你可以下床啦。小珠说,让我多躺一下吧。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像是从一根断弦上弹出来的。
我不知道她是因为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的眼角有蠕动的细流。手术室并不大,有两扇窗户,鼓风机呼呼呼,吊扇哗啦哗啦,日光灯也咝咝咝咝地边闪边叫。
碘酒和苏打水的气味抱成一团。当日我根本就没有细致地看她。有时候是这样的,在某个过程或瞬间,即使是一个与你无关的人,你都会不忍心细致地看她(他),仿佛那是一个黑洞。
大概时隔半年了,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玩游戏,接到一个电话,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有些低沉,喉咙里像塞着一团棉花似的,说,大哥,你还记得我吧。
我说你是谁啊,我没印象啊。她说,小珠。小珠?哪个小珠。我说。你陪我去过医院呵,她说。
我说,你有事情吗。她有些支支吾吾,说,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说你在哪儿?
出了什么事情?她说,你过来就知道了,我在大观园茶楼等你。小珠穿一件羽绒服,缩在沙发一角,像一只企鹅。
她的鼻梁红红的,脸色发青,显然是感冒的样子。看起来,她成熟了许多。
她说,大哥,听说你和职业学院的领导很熟,你是不是可以介绍我去读书。
我说,你出社会几年了,原来是什么毕业。她说,读了初一。我说,你怎么想到去读书呢。
她说,在城市,没有知识很难生存下去。她的话让我吃惊。说真的,之前,我对她有些鄙夷——一个女孩子轻易地作践自己的**,和作践她的母亲没有什么区别。
和我说话的当儿,她的电话一直没有停歇。她侧转身子,一手虚掩着嘴巴,一手托着手机,说,大哥,我有事,中午不去了。
我说,你大哥真多,左一个又一个的大哥,你够幸福的。她说,吃饭时间到了,电话就多,有几个大哥叫我去吃饭呢。
那你吃饭问题都由大哥们解决吧,我说。她不好意思起来,说,我属于啃饭族,可以节约伙食费。
她又说,我没文化,一个月才八佰来块钱,要吃饭要上街,哪够呢,再说,有时还要顾家。
我说,板头每个月要给你一些钱吧。小珠说,以前,我的房子是他租的,每个月给我五佰来块钱零花,偶尔还买些衣服或手机什么的,两个月前,我们断了。
我说为什么啊。
“板头又找了一个卖头饰的女孩子,新鲜着呢,哪会想着我,我不如断了。我虽然是便宜货,但不至于上大卖场吧。”小珠说,
“这些大哥大哥的,还不是想上我的床,这个社会我看透了。”我说,你这样说有失偏颇,当然生活观不一样,生活状态不一样,生活态度也就不一样,你才几岁,说出这样的话。
我又说,你想上技术学院,我可以帮帮你,只是学费很贵,算上生活开支,一年下来要接近两万块,你哪有这么多钱,三年下来可不是小数目。
她说,进去了再说,钱总可以想法子解决的。大概过了一年,小珠又给我电话,说,大哥,你帮帮我吧,我都不知道咋办了。
我说,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我在上班,你来我办公室吧。她说,这个事情不方便在办公室说。
我说,你是不是要被学校开除了。她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我一年前想像到的,只是不说。
平时,小珠会给我发发短信,过年过节,发一些祝福的话。收到短信,我也难得回,说实在的,我只是认识她而已,又不是很相熟。
见了面,小珠和我说起了事情的原委,她说,她和一个大哥同居,被大哥的老婆闹到学校去了。
我说,我怎么向院长开口说呢,难以启齿呀,我知道你是靠这个大哥供生活费的,但事情不至于是这样的结局。
小珠哭了起来,说,大哥,我只想上完学再断了,找一份事情做做,算是对自己一个交代。
我说,这样吧,你自己找院长,做一个深刻检查,也说明一下自己的家庭情况,希望院长能体谅你,给你一个机会,我实在是不好说,说多了,院长还以为你是我什么人呢。
小珠说,好吧,我下午回学校去,上午要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我的下身被他老婆踢了好几下,你先借我两佰块,我会还你的。
我看她略显憔悴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她完全不是一个学生的模样,长长的刘海把整个前额遮住了,只露出一只眼睛,比以前丰满了许多,脸上多了许多妇女才有的雀斑。
她的瞳孔射出来的光是散的,像从一只前镜破碎的手电筒里射出来。认识小珠的时候,我的小孩还刚刚出生,现在我的小孩已经读小学了。
这么多年,小珠一直杳无音讯。偶尔我和板头在一起,谈论起板头的众多女人时,我会谈起她。
板头总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你这个人真菜鸟,我都不记得她了,你还记得,你累不累啊。
我说,你让那么多女人为你堕胎,你当然不记得了,我可是为你作恶,陪你的女人去医院。
女人就这么回事,追女人和挣钱差不多,有钱挣快些去,有女人追快点下手。
板头说。在前几天,一个女人打电话给我,说请我吃饭。我说你是谁啊,干嘛请我吃饭。
她说,欠你两佰块钱的人啊,你忘记了。
“噢,小珠,这么多年了,你上哪儿去了。”我说,
“你像个幽灵,突然从另一个世界冒出来。”她说这些年在金华。她说,到了上饶就想见见你。
小珠比以前胖了一些,看起来和三十岁的人差不多。我说,你比以前气质更好了,像个大城市来的人,看样子这些年很滋润。
我们见面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但我对她似乎并不陌生。她说她当年被学校开除,她就去了杭州,做售楼小姐,做了一年,和一个男人跑去了金华,现在小孩都有两岁了。
我说你老公和你一起回来?她说,她还没结婚呢,和金华的男人是私生了一个小孩。
我想,这样的女人在私生活上,是什么事情都敢做的。她说,那个男人有五十多岁啦,怎么可能和他结婚呢,再说,他有老婆。
我说,你父母知道吗。知道,但有什么办法呢,生米煮成熟饭,总不至于打死我吧。
她说。你不会说我是堕落吧,她说。我说,我怎么有权利指责你呢,但我不欣赏,这是很尴尬的生活,很难面对自己以后的生活。
“你到过岭底吧,也就是我家乡,你不知道,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想有一天离开那个穷乡僻壤,到城市里生活。我没有文化又无一技之长,我没有谋生的能力,想想,这一生可能就如此潦潦草草地过完了。我作过很多努力,想独立去建立自己的生活,但太难了,要想过得物质富裕一些,凭我的能力,几乎不可能,我又不想在贫穷中挣扎,只好依附别人。我知道,这是作践自己,但我不会后悔,选择就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一边说,一边伸出右手,
“你看看,这些都是烟头烫出来的疤,生活有时候会让人痛不欲生,但怨恨自己又有什么用呢?我痛苦的时候,就用烟头烫自己。”我不记得那天我还说了一些什么,或者什么也没说。
她在说话的时候,我一直注视着她额头上几条不规则的皱纹,我突然觉得人是很容易衰老的,不被自己发觉,有时也不被别人发觉,她的衰老似乎提前到来。
其实人的一生很容易过完,我们允许别人自甘堕落,也允许自己苟延残喘,生活给我们惟一的凭证,就是内心的依据,哪怕这张依据从来不可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