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夺忧不夺志
河伯说出的,是不能接受陆渺渺的话语,但是,渺渺却没有从他身上感受到一丝敌意,反而感觉到无休无止的伤悲,仿佛没有办法接受她,也成了他自己的错一样。
渺渺温言道:“无妨,这些空头的名号,对我原本也没有任何意义。”其实,她把这白衣少年全部的举止表现联系在一起看,心里已然断定了一件事情。
少年感激地点点头:“这于我,却是有一些重yào。多谢你的体谅。”顿了一顿,又道:“你也不必称我河伯,我叫渊水。”
很明显,河伯的心里,深深地藏着一个亡人。他不能将陆渺渺当作少司命看待,而前一任的少司命,恰恰是一个亡人。
是刘瑾的爱人!至少,是深深爱着刘瑾的人。
陆渺渺有一种奇异的感受。刘瑾,这个亡魂,仿佛与自己也产生了某种命定的因缘。季无月、萧敬煌、东皇太一、刘裕,每一个人都与刘瑾有关。刘瑾就像是一个引子,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是刘瑾给出的。她仿佛嘴角带着别有用心的笑意,把事情的真相一点点剥开来给人看。现在,连河伯也与她有关,那么河伯与自己,又会产生何种命运的羁绊?
河伯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非常之好,怎么看他都不会是一个坏人。但是,陆渺渺仍然对他加了提防。就算河伯不是小人,可她是。她说谎,她骗人,她不轻易地相信任何事物,哪怕是亲眼看到的,哪怕是用身体发肤感受到的,这种难以言说的味道。
河伯道:“这十二个人的伤用正常手段来治怕是有些棘手,如果陆姑娘不嫌弃,便交给我如何?”
陆渺渺道:“其他人我治完怕要两天,这些人可就要花大功夫了。如你能先行动手是最好,两日之后,我再来帮你。不知你治疗这十二人,需yào
多少时间?”
河伯依次走过十二人身边,将手掌轻轻地抵在每个人身上片刻,思索了一会,言道:“十二个人,需yào
两天。”
陆渺渺大吃一惊,两天!两天的时间,这里面伤最重的,她一个都不见得能够治完。
但是河伯的名头她是早听无月讲过的,所以虽然吃惊,却是深信不疑,并且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便很实在地言道:“这十二人,两天我最多医好两个,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医术,真是令人叹服。”
河伯却是黯然一笑:“什么医术,不过是有一副受诅咒的皮囊罢了。而且,我已经二十二岁了。”
陆渺渺又是大吃一惊。河伯渊水的模样,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但是,从他说话的声音语气,言行举止的沉稳得体,举手投足里带出来的沧桑感觉,却又让人相信他所言非虚。莫非,他的身体就此停止生长了?那么将来一颗苍老的心藏在十五岁少年的躯体里,可真是人生极大的悲哀。
河伯仿佛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她的心思,又是一笑,摇头道:“我只是失掉了七年的光阴而已。不过,今后还要失掉多少年,我却也不晓得。”
既然分了工,二人便立即投入了救死扶伤的工作。救治其他一百余人,对陆渺渺而言,时间要花,却是毫无压力。所以她一边熟练地使用金针,接骨固定,一边偷眼瞧着河伯的举动。
但是河伯却没有任何异动。他将十二个人分成了四组,每组三人,渺渺凝神看了看,每组的伤情都是有重有轻,也就是说,河伯按照十二人的伤情轻重进行了平衡协调。然后,他选了其中一组,竟在这组三个人面前打起坐来。
打坐有一柱香的工夫,河伯忽地双目一睁,眼神中精光毕露。陆渺渺感觉河伯与躺着的三人之间有金光乍现,却又仿佛是一种错觉。这时河伯缓缓地站起身来,对渺渺言道:“我走了,午时过了便会回来,你辛苦罢。”
陆渺渺这会正使着妖瞳,只见河伯身躯里竟看不清脏腑经络,他的经络、骨骼、内脏,全部都是透明的,像是水晶制成的一般,居然相当好kàn。渺渺只觉得奇怪,病还没有治,怎么倒要走了?
正想着,忽听身边的伤者痛哼了一声,原来却是她一分神,手捏到了金针断脉之外的骨骼上去。渺渺心中连呼罪过,连忙敛住心神,把精力集中到了处理骨伤上。
但是令人十分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河伯走后大约一刻,躺着的三个重伤者居然次第爬了起来,面面相觑,双手在自己身上乱摸,不久,便尝试着站了起来。
这三个人中,有一个颅骨骨裂,颅内出血,另两个大腿、脊骨粉碎性骨折,都是要命的伤情。但现在,三个人居然全都站了起来!
陆渺渺觉得这简直不可思议,因为她用妖瞳去观察这三个人,发xiàn
三个人身上的伤,竟全部都凭空消失了!现在的三个人,骨骼、内脏、经络,都与常人无异,就像从来都没有受伤过,连他们体表的擦伤,都尽数不见了。回忆一下河伯的行动,连与他们肢体接触都没有过,居然就像变戏法一样,将他们的伤变没了?
过了午时,河伯并未回来,直至申时已过,天色渐昏,河伯方才推门进了伤者集中休养的大堂。陆渺渺举目看他,只见他黑发披散,像是刚刚洗过的样子,还带着一股水气,原本就苍白的面孔更加憔悴。河伯并未言语,径自走到第二组三人处,开始打坐起来。
陆渺渺心中极为好奇,她决定,这次定要仔细看清,河伯究竟是如何医病的。
但是河伯打坐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陆渺渺始终用了妖瞳,凝神静气地看着,她不相信任何快速微妙的变化,可以逃得过她的双眼。果然,她发xiàn
一股看不见的异常强dà
的气场在河伯与伤者之间悄然生成,忽然,那气场猛地一收,一瞬间便全部归于河伯的体内。
就在这一刹那,陆渺渺惊讶地发xiàn
,三人身上的全部损伤,都随着这股气场的消失而消失了。难道河伯的能力,是直接将他人身上的伤病化去?那么这种能力,也实在太过逆天了。
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一种过于强dà
的力量存zài
,其身后必然伴着同等程度的危险,否则为何河伯不能持续性地治病,却要医三人便离开半天呢?
陆渺渺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些担忧,据她猜测,河伯的这种能力应该损耗能量极大,所以现在应当是河伯非常脆弱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出危险的时候。是以河伯向她告辞,道是明日再来之后,陆渺渺便决定悄悄地跟踪他,去看个究竟。
万化山庄出门不远,便是一个不大的湖,名叫止水湖。河伯走得非常之快,但跟踪却是正是陆渺渺的拿手好戏。只见河伯匆匆地到了止水湖畔,衣衫也不解,径自向湖水中走了进去。
天已经黑了,陆渺渺藏在河伯上方的一株树上,使用妖瞳观察,所有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地尽收眼底。但眼前出现的情景,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让她彻彻底底地震惊了。
河伯静静地平躺在水面上,透明的脏腑渐渐变成了正常人的样子,有了气息、血流,但是,他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急促。自他的胸口,有一个小小的血红色光球忽然炸开,一道红光便弥漫了河伯的整个身躯。
河伯腿骨、臂骨、脊骨、肋骨多处同时碎裂,颅骨也骤然裂了两条缝,左臂皮开肉绽,鲜红的血在湖水中漫开。河伯眉头一皱,脸上显出极为痛苦的神情,紧咬牙关,以致口角沁出血来。
一瞬间,陆渺渺甚至听到了河伯全身骨骼粉碎的声音。那骨骼、皮肉受伤的位置,与刚刚接受治疗的三个人身体的伤处,竟然别无二致!
裂伤之后,时间在痛苦中一分一分地流逝。河伯的脏腑又渐渐开始变得透明,全身的皮肤也开始透明,最终似乎与湖水溶在了一起。在水中,河伯全身的伤处以很快的速度生长愈合。也不知过了多久,河伯紧锁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来,身体脏腑又渐渐恢复为常人的样子,但他仿佛已然心力交瘁,只静静地躺着,静静地望着天空的星星。
陆渺渺看得心如刀绞。她原本以为,河伯应该是用尽精力化去他人身上的伤病,只会比较疲倦而已,没想到却是这种方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完全代替他人承shòu病痛,又利用自己的身躯的特质,将伤病慢慢化去。
这就是所谓的神医么?这种人,怎么可以当医者呢?
渺渺心道:无月,你们都知dào
河伯是这样治病的么!虽然他的能力确实足够奇特,但这对于他自身来说,不是太过残酷了么?何况这些病人与他根本非亲非故。我是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医者,换作是我,这种天资倒不要也罢。
正想着,河伯却是从湖中走了出来,衣衫头发都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抬头望着渺渺藏身的大树,声音略微虚弱地唤道:“陆姑娘,下来罢。”
渺渺从树上轻灵地纵身跃下,有些窘迫地言道:“你知dào
我在此处?”
河伯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微笑,道:“起雾的地方,都是我感知的范围。”他静静地看着渺渺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又道:“谢谢你,担心我。”
陆渺渺望着河伯,只觉得心中泛起一抹酸楚,便言道:“渊水,那些人全都交给我罢,就算怎么慢,我保证医得好他们。”
河伯道:“如果有人要死了,世上只有你救得了他,你会不会救?如果一个大的痛苦可以化为一个小的痛苦,你又愿不愿意去换?有些事,只有处在这个境地,你才会知dào
自己的选择。”
渺渺道:“那你又何必留在国医馆?这对你不过是束缚罢了。”
河伯道:“东皇太一于我有恩。”提到东皇太一的名号,河伯脸上倒是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见陆渺渺神情十分悲伤,便又道:“夺、守与散,便是我的能力。我本是个不祥的人,能做医者,于我是件幸福的事。而且我身体自愈能力极强,你无须为我伤悲。”
“夺”、“守”、“散”,渺渺差不多想明白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夺”,应当是将人身上的伤病抢到自己身上来,“守”;应当是将夺来的东西控zhì
在一定范围,不让它爆fā
;而“散”,大概就是在有水的地方,用身体承shòu夺来的病痛,并借助水的力量将病痛散去了。
“渊水,你的能力岂不是很强dà?”渺渺道,“不要给别人医病了,如果你想要,别人的内力、特质,直接夺过来不就好了?”
河伯淡淡一笑,白衣一飘,已到了渺渺身边,轻轻推出一掌,苍白的手掌戛然止在渺渺面前。陆渺渺只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全身一震,却忽然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心中全部的阴霾一扫而空,从头到脚充溢着喜悦与平和。
“你瞧,我能夺的,只有他人身上不好的东西,只有伤病、疼痛、伤悲的心情。好的东西,我是夺不来的。”河伯说着,却又皱了皱眉,“陆姑娘,你小小年纪,平素脸上笑若春花,心中怎的忧思至此?”
陆渺渺方明白,他竟是将自己此刻心中的负面情绪全部“夺”了过去,不由长叹一声,感觉老天赋予他的这种能力,也实在是太过坑人。
二人坐在湖边,又交谈了一阵。河伯是个相当简单温和的人,对于自己的事并无太多的保留,但由于是初交,陆渺渺也并未深入打听他的任何私事。河伯居住在落星湖边上,恰好就是渺渺所住客栈附近的那处湖泊。
“问我为何不易容?”河伯笑了,“我根本不与外人打交道,除了治病,便是隐居了,易不易容,又有什么意义呢?”
你的慈悲心,终有一天要害死你的。陆渺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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