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五章 今日解签,宜上北凉

  北凉关外平地起雄城。
  这座刚刚被正式命名为拒北的新城更南,也有几分平地起高楼的气象,出现了一座规模不大的集市。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酒楼茶肆客栈当铺赌坊,应有尽有。
  有商贾小贩来此寻觅生意,有士子远游边境,有江湖人呼朋唤友到此一游,有人在此说书,也有些女子做着见不得光的皮肉生意。
  有关新城的叫法,议论纷纷,外乡豪客们都觉得拒北城这个说法不够劲道,不如那个原本呼声极高的杀蛮城来得干脆利落。
  至今尚未在北凉为官就任的大楚士子,则普遍认为觉得京观城更为妥贴。虽说煞气稍重,但是大概在这西北待了一年多,入乡随俗,赴凉士子们也开始被凉人风俗感染,如水入沙坑,便不再是隐逸山林的清泉,而似浊酒了。
  在新历十年初破土动工的拒北城,无论是战略意义还是象征意义,都可以说是北凉乃至大楚的重中之重。
  相继有小道消息传出,不但都护府要在年末从怀阳关迁入新城,而且某位新任凉州别驾也将在此建造官衙,成为兼具凉州军政大权的“关外刺史”。
  只不过拒北城如此重要,驻扎新城周边的精锐边军依然是北严南松的格局,这一点从集市上没有任何游骑巡视就能够看出,起先赴凉士子对此疑惑不解,经由本来本地商人解释后才释然,原来关外厮杀鏖战,关内平静安详,北凉已经有十余年了。
  这一日,天降仙人,乱世开启。
  便有谪仙人由北莽南来。
  路过拒北城,挥手便是漫天黄沙。
  正当拒北城城防上升到一级战时状态的时候,万里黄沙消磨之下,拒北城城墙上的弓弩防御已经累如危卵。
  沙砾在狂风的裹挟下,不可视物。
  真正狂风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是势不可挡的拔山蹈海?还是排山倒海的碾压一片?
  北凉将士是在沙暴来到他面前的时候,才知道,真正的狂风,是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它让任何一种人类创造出来的毁灭,都自愧不如。
  细小的砂砾,带着惊人的动能打在物体上,这时候任何人都会明白,此非人力可以阻挡。
  因为只要暴露在这疯狂的沙尘中,任何比砂砾更大的物体,哪怕是厚重的钢甲,都要被一点一点的打磨干净。
  这种摧毁一切,泯灭一切的恐怖,立刻便从北向南要淹没了半个北凉。
  “敌袭!!!”
  呜呜呜……
  高昂的战斗号角声响彻拒北城。
  拒北城里,一袭红衣着红甲,横剑挡风沙。
  徐骁这辈子是个劳累命,女儿二十出头,不爱红妆爱武妆,自高仁点破她乃是吕祖等待的那个红衣之后,更不敢谈婚论嫁。
  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徐骁夫妇二人一概不敢做主。
  这一等,便过了二十。
  愁白了头。
  每次看到徐脂虎,脑海里便不由想着,那个吕祖转世的混小子,怎么还不来。
  再不来,老子不忍你这个女婿了。
  徐脂虎一袭战甲,她自幼随母学剑,继承大凉龙雀,一身实力也已至二品。
  风沙铺面,叮当作响。
  “咦!”
  一道惊讶之声从风沙深处传来。
  大凉龙雀灵犀通玄,环绕徐脂虎四周,如小鸟依人,缓缓飞旋。这幅画面,让那南下的谪仙人为之侧目。
  “你是何人?竟敢闯我北凉,犯我边境!”
  一剑杀出,大凉龙雀剑急速飞掠,声势惊人。
  “嘿嘿,北凉、大楚不尊天命,违背天道,皆是孽障,可杀!”
  整场沙尘暴在谪仙人一拂袖之间达到了巅峰,整片天空连同大地一切,陡然翻转,地下的砂砾霍然冲向天空,龙卷风的气流骤然紊乱起来,无数乱流,激烈的冲突着。
  拒北城这一刻也剧烈的颤动起来,就像世界末日一般,所有百战军士心里都升起一丝难言的慌乱。
  不要说徐脂虎这种还未达到一品的武者,便是一般的陆地神仙,也要暂避锋芒。
  这一日,北凉王府清凉山,亦是北来一剑。
  与王妃吴素争斗。
  清凉山王府战成废墟。
  天上仙人,不顾一切下凡争夺人间气运,真可谓一人可敌一国。
  就像十年前,高仁一人战徐骁大军,随后生生将灭国的西楚给复了国。
  可惜,人间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人间。
  王妃吴素倒是未显败状,但远在拒北城的徐脂虎,却是命悬一线。
  千钧一发之际,武当山太虚宫之中忽地一声钟鸣。
  一刹那之间,那把悬挂在崖壁前的吕祖佩剑,竟然颤鸣如龙,无主飞舞。
  那柄仙人古剑围绕着年轻道人飞旋,如同故友重逢,欢快雀跃。他微微一笑,伸手抚摸那柄停滞悬空的古剑,手指一抹,三尺青峰清亮如水,轻声道:“你去北凉,我随后就到!”
  吕祖佩剑北去,眨眼便消失在了武当山。
  顿时间,天际又有黄鹤齐飞。
  武当山七十二峰脉的云气尽数朝着一个地方涌去。
  这就是老黄携着徐凤年来到龙虎山看到的一幕。
  而那位在丹房炼丹的陈繇此刻颤抖的双手,连丹炉丹药快要练废都不管了,只是看着那七十二峰云气,尽数涌向了小莲花峰。
  那是洪洗象清修的地方。
  “小师弟!”
  老掌教曾经留下谶言,要洪洗象一日不成为天下第一,就不得下山。
  数天前,天道大变,洪洗象心潮翻涌,一步入天象。
  历时这才多久,今日又起异象。
  宋知命此刻留下了泪水,他看着小莲花峰,喃喃地道:“师父,小师弟他终于成为天下第一了。”
  这一刻,武当山上众人,尤其是王重楼、陈繇、俞兴瑞等一辈人都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小莲花峰。
  陈繇感叹道:“今日,我也算是明白,老掌教会说不成为天下第一,就不让小师弟下山了的原因,原来,小师弟真的是天下第一人。”
  洪洗象是吕祖转世啊!
  高仁虽然远在郢都,但他已经感受到了洪洗象此刻如渊似海般的气质。
  就算是自己十来年苦修,掌握中原气运,操控大楚龙脉国运,怕也是不能够和这一刻这骑牛小道媲美。
  “他得道了!”高仁终于放下心来。
  他终于得道了。
  在仙凡一战的关键时候得道,妙哉!
  骑牛读书二十年。
  一朝悟。
  就是天下第一。
  这样的吕祖,这样的洪洗象,这样的天下第一,纵贯上下七百年!
  仅有此人。
  高仁在心中自语:“这世间,目前,怕是也就只有那一袭红衣,才能败他吧。”
  为了等一个女子。
  转世三次。
  洪洗象看向了一个方向。
  人间好,最好是红衣。
  他依稀记得徐凤年早年上山揍他时候的嘲笑声:“骑牛的,听说你师父临死前给你订了条规矩,什么不成为天下第一,就不准下山,我看你这辈子都是不能下山见我姐了。”
  他那时呵呵傻笑,道:“总能成的。”
  ………
  那应该是骑牛小道十四岁的时候,山上来了一个穿着红袄的小姑娘。
  她嘻嘻问他:“小道士,你嫁给我怎么样?”
  小道士红着脸呐呐不语。
  临走前,她留下了一句,“小道士,记住了,我叫徐脂虎,记得下山找我来玩。”
  ………
  这些年来,洪洗象一直都在武当山上待着,每天就是放牛、读书,算卦,每日一小卦,每周一中卦,每月一大卦。
  这一算,从那年算到今天。
  每次的结果,都让他望着那块玄武当兴的牌坊失神。
  但这一次。
  洪洗象终于露出微笑。
  “今日解签,宜上北凉。”
  说完这句。
  他看向了几位师兄,深深一拜:“师弟有事先走了。”
  语落,他转身登上黄鹤。
  骑鹤上北凉,只为一红衣。
  七百年修行,不为长生,不为天下第一。
  只为等她。
  这一世,终于等到了她。
  ……
  满天风沙之中,砂砾已经磨尽了红甲,露出了里面的红衣。
  大凉龙雀剑虽然是飞剑,但徐脂虎实力不济,并不能发挥出陆地剑仙的实力。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你敢?!”
  有言语伴随古剑清鸣声呼啸而至。
  有一剑,由三千里外武当山而来。
  一剑斩去仙人头。
  灭尽连接天地的风沙。
  黄鹤驾临拒北城,一名年轻道士如流星坠落,瞬间来到。
  道人遥望北方,怒道:“信不信洪洗象一剑斩断你王朝气运!灭尽天下谪仙人!”
  语如九霄天雷,天地回响。
  拒北城精锐大军从消散的风沙里显露出灰头土脸的身形,一亲军茫然道:“将军,是天上来的神仙吗?”
  徐脂虎红着眼睛,别过头,不去看那位生平第一次动怒的年轻师叔祖,好似小女子赌气道:“什么神仙,武当山来的臭道士。”
  骑鹤下江南的年轻道士竟然露出局促不安,一只大黄鹤停在院中,卷起风沙无数。
  始终撇过头的徐脂虎沉声问道:“你来拒北城作甚?”
  道士红着脸,欲言又止。
  徐脂虎缓缓转头,问道:“你到底是谁?”
  年轻道士羞赧嚅喏道:“洪洗象啊。”
  年轻道士壮着胆子说道:“那年在莲花峰,你说你想骑鹤。”
  她转过身,背对着这个胆小鬼。
  这个放言要斩断北莽王朝气运杀尽天上谪仙人的道人,深呼吸一口,笑道:“徐脂虎,我喜欢你。”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喜欢你七百年。”
  “所以这世上再没有人比我喜欢你更久了。”
  “下辈子,我还喜欢你。”
  亲军左看看,右看看,退了出去。
  年轻道士伸出手,轻声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哼,我哪里也不去,拒北城大敌当前,你说我能去哪里?”徐脂虎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洪洗象。
  “这个……要不我陪你守……”
  ……
  “楚皇,这天下,我交给你一人,很不放心!”
  募然之间。
  郢都之上,所有人抬头,只见云天之中,一位高大的虚影出现。
  看见这个虚影的刹那。
  处在文庙的一些士子,朝中的一些官员,还有小老百姓,都是如同受到了晴天霹雳。
  这个虚影的面貌,高头阔额,头扎方巾,巍峨高大。
  “这这这……”
  “这是……”
  “至圣先师,我儒家第一位圣人!”
  立刻,无数士子第一时间认出了这人的身份。
  张家初代圣人。
  高仁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多年了。
  八百年,上阴学宫苟活至今,现在踏足天下,必是下定了决心。
  “不放心我,难倒你不放心这许许多多为人间一战的猛士吗?”
  “哈哈,吕祖已经成道,桃花剑神后来者居上,武当山上有大气运,便是你朝中曹长卿亦有我之读书人大道……这仙凡之战,我也该拿下首功了。”
  一个老人落下云头,站在曹长卿面前。
  “老圣人!”
  老人闭上眼睛,好似在侧耳倾听那声响,呢喃道:“文章讲究哀而不伤,沙场却说哀兵必胜,到底哪个才对?”
  老人自问自答道:“读书人写文章伤神,可真正呕心沥血能有几人?但是打仗是要死人的,不死人才是怪事。”
  这位儒家祖师爷终于望向高仁。
  这些年,高仁上过三次上阴学宫,与他长谈。
  但他一直看不透这个人间帝王。
  而今,人间已倾颓,该是我辈为之一战了。
  八百年,他等的可不就是今朝。
  今朝,甚好。
  洪洗象,邓太阿,曹长卿,楚皇,转世李淳罡,真武大帝……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鲜血模糊脸庞,因此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不知道他是痛苦,悲伤,遗憾,释然,还是什么。
  耗费中原气数,兴许便能斩尽谪仙人,可是中原与北莽大战便必输。
  到底也不愿吗?
  同样是“非不能,实不愿”吗?
  这位苟活八百年的张家圣人,放声大笑,仰天大笑。
  苍凉,悲恸,欣喜,百感交集。
  老人突然朝天空大骂道:“我辈读书人,自我张扶摇起,虽善养浩然气,却从不求长生!滚你娘的天道循环!我镇守人间已有八百年,便看了你们仙人指手画脚八百年,如今你们竟然还想得寸进尺?!”
  那座来往凡尘,垂钓气运的天门,砰然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