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诈,乱
皇无极躺在床上,他太过瘦弱,不再是那位健壮的,可以挥舞战锤的壮汉了,他的手穿过朦胧的薄纱,那只手满是骨头,青色的血管高高耸起,皮肤好似贴在他的指骨上,让人瞧了心中害怕。
他还在呼吸,薄纱中的影子发出轻微的鼾声,胸膛上下起伏,但瞧起来却不是强劲有力的呼吸,皇无极快完蛋了,皇弘治心中这么想着,他想笑出声来,想庆祝自己的计划终于要实现了,那张金色的龙椅终于要归他作用了,他可以发号施令,让全天朝的将军进攻三雅祠,可是皇弘治没有,他并不瞎,瞧见了站在皇无极床前的禁军护卫,他们身穿金色铠甲,手执锋利长矛,其中包括百花御林军的统领曾简西,他不知何时已穿上了金甲,做了禁军护卫,只瞧他很是年轻,比皇弘治大了那么两岁,他同旁人一般,脸上写满哀伤。
皇弘治快走两步,刮起的微风吹拂着四周的蜡烛,它们将近熄灭,蜡油滴落在红色的烛台上,犹如鲜血凝固。
皇弘治听见了父亲微弱的呼吸声,他跪在床前,握住皇无极那瘦骨嶙峋的手,皇无极长叹一声醒来,他睁开双眼,眼前却是一片朦胧,他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喉咙中的声响如此可怕,就如同猛虎在低沉咆哮,但皇无极知道是自己的儿子来了,于是他用那沙哑而又微弱的声音道:“皇弘治……你是我的长子……”
“咳咳咳!我知道。”皇弘治嗅着皇无极身上散发的死亡气息,他真想丢下这只手跑开,可是如此一来皇位便不会传给自己,于是他默默忍受着,偷偷用嘴呼吸。
“我知道虎湘王比我更像一个父亲……但我还是把你立为太子……说实话,你的弟弟要比你强。”
“咳咳,皇思麟?”皇弘治的手略微用力,皇无极的手便传出咔啦咔啦的声音,皇无极轻哼一声道:“对的……他比你优秀太多了……而我却把他的母亲赐死……把他逐入了鸟止森……”
皇弘治的表情变得不安:“咳咳,我知道,父亲,但是皇思麟的母亲,真的不是我害的。”
“是我做的。”皇无极承认,他长叹一口气道:“我为了让你能顺利的继承皇权,不惜威胁右相,让他去驻守边疆,等我死后,曹公公也会隐居山林,没有人会威胁到你的统治,百花御林军与禁军都会交给你指挥,这些可以抵挡想要夺走皇权的人,无论是你的兄弟,还是图谋不轨的将领,将会有很多人拥戴你,只需我死掉。”
“那么你快死吧。”皇弘治心中这样道,眼泪却顺着脸颊滑落:“父亲,我只想要你活着,什么龙椅皇权,我都可以不要!”
“算了吧。”皇无极似笑非笑地轻哼一声:“你在行乞巷弄的玩意,真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很清楚,皇权之争我让你捷足先登,能不能守住这位子就靠你了,皇弘治,扶我起来。”
皇弘治听罢立刻掀开薄纱,那甜腻的气味更加浓重,皇无极的脸太过消瘦,他的脸皮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淡紫且深黄,上面的斑点阴沉,皇无极的精神状态很差,他的双眼朦胧,好似看不见东西,但皇无极还能瞧见,他在皇弘治的搀扶下渐渐起身,并且吩咐道:“曾简西,这几日麻烦你了,出去吧。”
曾简西这次坐上了禁军护卫的统领,但皇弘治对他并不熟悉,也不知他的武功能有多高,曾简西默默点头,他瞧了一眼皇弘治,其中的复杂让皇弘治瞧不出什么,他转过身去,带领另外五名禁军护卫走出卧室,站在屋外把守,并缓缓关上了木门。
皇无极穿上鞋,消瘦的他看起来好似一把尖刀,或许比曾经更加坚强,但瞧得出来他的憔悴,皇无极慢慢地挪到窗前吩咐道:“去,吹灭所有的蜡烛。”
皇弘治听从命令,这卧室中有七十七根蜡烛,本是皇无极的续命灯,但眼下看起来这方法并不管用,蜡烛一枝一枝被盖灭,房间变得昏黑,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这卧室在高高的塔顶上,皇弘治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费劲力气来这里居住,但他向窗外一瞧,那顺京城的满城烟火尽收眼底,有些人聚在街道上提着灯笼与火烛,看来所有人都知道了皇无极的命数将近,他们为皇无极守夜,期待皇无极的病情好转,可是这些无济于事,在熄灭完最后一根蜡烛后,皇无极只得用双手撑着窗沿,勉强不让自己掉下去。
皇弘治走到皇无极身旁,他低下头,不知在琢磨什么,半晌后,皇无极终于开口:“那边的山峰叫鹰巢山。”他又旋身指向一条小河:“那河流叫星辰河。”
皇无极沉默良久:“我记得天朝的每一寸土地的姓名,每一座山峰,每一道沟壑,我全记得,因为这是朕从我的父亲那里夺来的,我的兄弟们并不安稳,于是我一个又一个地杀了他们,我们血脉相通,但最终我只能看着他们的鲜血顺着我的指尖流淌,我不想让这种弑亲的惨剧再度发生,但我也不能改变古制,于是我将我的儿子们封为藩王,但你要清楚,聪明的人我留在皇宫中,譬如皇思麟,他会是你登基的阻碍,于是我先除掉了他,讲实话,我并非是一个好圣上,我让百姓叫苦不迭,在我看不见的远方,他们在咒骂唾弃我,这些我全都知道,待我死后,你不要妄图推翻古制,削藩除祠,我想试探你,所以让吴子恒去辅佐你,让我欣慰的是你没采纳他的建议,但你砍断了他的双手双脚,这我并不认同。”
皇弘治听罢,羞愧地低下了头,皇无极接着道:“孙江月会接着辅佐你,他可能会给你提很多建议,但我想告诉你的是,绝对不要碰北狼王楚淮,那是我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天朝的每一寸土地他都曾跟随我占领,你需要与楚京墨再度结为联盟,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你记住了吗?”
皇弘治听得一知半解,其实他心中还是想杀掉楚京墨,但碍于皇无极就在他的面前,于是他勉强地点了点头。
皇无极这才满意地一笑,他望着远方,长舒口气,寒冷的温度凝结了他的哈气,白雾随风吹散,皇无极低声道:“动手吧,我的性命交与你手。”
皇弘治正品尝这番话的意思时,木门悄然打开,曾简西持着一个托盘走入屋内,托盘上放着一把明晃晃的锋利镀金匕首,一根纯白如牛奶的绸缎,还有一小瓶深紫色的毒药,皇弘治猜它是毒药,因为那颜色令人自心中感到恐惧。
曾简西走到皇弘治面前,他单膝跪地,将木制托盘举地很高,皇弘治认为这是父亲的考验,若是他拿起任意一样东西,都会被判弑君之罪,于是皇弘治怒斥曾简西怒吼道:“咳咳咳!你做什么!来人啊!把这逆臣贼子拖下去斩了!”
可是屋外的禁军护卫纹丝不动,皇无极则笑道:“行了行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动手吧,趁我还没反悔之前,选一个终结掉我的生命,这样你就可以继承朕的江山与天朝的所有军队。”
皇无极遥望远方,丝毫不显对死亡的惧怕,于是皇弘治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来,他拿起了那一小瓶毒药,然后皇弘治双膝跪地,将那毒药捧在手心,他几近颤抖地轻声道:“咳咳……父皇。”
“好选择。”皇无极拍了拍皇弘治的肩膀,他拿起那一小瓶毒药,二话不说便将其中的液体喝了个一干二净,药瓶落在地上‘砰’地一声炸裂开来,皇无极冷静地瞧着夜色,十指却紧紧抠住窗沿,皇弘治紧张地抬着头,他可以感受到父亲的痛苦,只见皇无极的青筋暴起,鲜血自他的嘴角向下滴淌,犹如水珠滑落,在地上绽放出暗黑花朵,皇无极缓缓倾斜,他的十指离开了窗子,噗通倒在地上,除此之外,悄无声息。
过了不久,曹公公自门外走入,他跪在皇无极的身旁,手下侍从为皇无极整理遗容,他们擦干鲜血与地上的毒药,收拾好碎片与一切证据,曹公公这才起身,他盯着皇无极的尸体问着皇弘治:“你知道皇无极为什么要虎骨吗?”
皇弘治摇摇头,他或许被眼前的情形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你身患绝症,御医说你二十岁便会病亡,江湖术士则说要用虎骨炼成丹药,这样可以延长你的寿命,但谁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太子,你今年多大了?”
皇弘治的眼神呆滞:“十九……”
突然皇弘治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胸膛因为咳嗽而传来阵阵剧痛,肠子好像打了个结,一股甘甜涌上舌尖,鲜血自皇弘治的下巴向下滴淌,一如皇无极刚才的模样。
曹公公摇了摇头叹气道:“唉,看来那些江湖术士都要被砍头哦,但其实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这熏香中夹杂了一些小玩意,这些东西对常人无害,可对你这病症却是有加强的效果,这样就算你病死了,也不会有人猜到是我动了手脚。”
皇弘治开始干呕,他的胃收缩膨胀,反反复复,折磨地他生不如死,他跪在地上痛苦询问:“咳咳咳!是父皇让你这么做的吗?”
“圣上啊。”曹公公耸耸肩:“圣上对此一点都不知情,太子您记住了,我可是皇思麟的人,而你居然相信我?呵呵呵,圣上已死,臣就此告老还乡。”
曹公公说罢,拂袖离开,皇弘治尖着嗓子大叫道:“给我抓住他!他!咳咳咳!谋害本太子!”
曾简西手握长枪站在一旁无动于衷,那些侍从也只是为皇无极整理衣物,收拾屋子,将熏香蜡烛通通收走,不留下丁点痕迹,皇弘治仰躺在地板上,剧烈的咳嗽让他痛苦万分,,皇弘治这才清楚,就算自己当了圣上,宫中除了白凤骑,他没有任何一个朋友,也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对他施以援手,想到这,皇弘治不由得紧闭双眼,他这才想到为什么父皇要他与楚京墨再度结盟,可是……我皇弘治才不会卑躬屈膝地去求一个死敌!
皇无极的尸体被侍从们轻轻地抬到床上,御医走了进来,他的身后则跟着一名史官,御医走到床前,他为皇无极号着脉搏,测着鼻息,全然不顾窗边的曾简西与皇弘治,御医很快答道:“圣上死于急症。”
史官持着笔轻声道:“你这样说,我很难记载啊。”
于是御医琢磨一番:“积劳成疾,就这么记吧。”
史官的手微微颤抖,他在那史册中记下一笔,草草写完了皇无极的一生。
随后这史官与御医走出去,曾简西俯下身,那金色铠甲叮当作响,他持着那长枪轻声道:“别以为我会支持你坐上王位,禁军护卫与百花御林军皆在我的手里,你只需乖乖听话,这样白凤骑我或许能保留三十人给你,对于我们来说,将死的圣上没有必要让我们守护。”
皇弘治的手掌不由得抽搐,他剧烈地咳嗽过后问道:“你要做什么?”
曾简西一把抓起皇弘治的衣领,将他推到窗前,之前火把发出的光芒犹如银河闪烁,这塔下站了几队士兵,可以看出是禁军护卫与百花御林军,曾简西耳语到:“我们要去太子殿,原因不必我多说,皇弘治,就算你是太子,当上了圣上也不会有人服你,没有一人会听你的指挥,所以我们打算帮你。”
皇弘治努力挣脱曾简西的手,他跑到皇无极的床前跪下哭嚎道:“父皇!父皇你醒醒啊!他们要造反!他们要造反!咳咳咳!”
曾简西却是没理皇弘治,他提起长枪起身,将那木门上锁后大声道:“跟我去太子殿!”说罢,那五名金甲护卫立刻跟随曾简西下了塔。
——
猪圈的气味令人窒息,即使风再大也难以吹走那恶臭,不过吴子恒已经习惯了,他依靠着木栏,丝毫不能移动,这几日的饭菜皆是泡在水中,那深碗会让吴子恒窒息,于是吴子恒不去吃它们,任凭碗中的饭菜腐烂变质,白凤骑说要是吴子恒不把那饭菜吃光,就一辈子不给他换饭,当然,他们说到做到了,水也是放在深深的铁桶里,它们只有铁桶的二分之一,吴子恒也需要探头进去,只能用舌头迅速地舔一口便要赶紧伸出头来,免得一个猛子扎进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这几日有人把几匹马拴在隔壁,它们的伙食不错,皆是优质草料,拉出来的粪便也不是那么太臭,不过很快吴子恒就被那粪便淹没,他饿到急眼时,就会尝一口马粪充饥,他从来不品尝马粪的味道,虽然那其中的干草硬如树皮,刺地吴子恒喉咙出血,他曾想象这马粪是美味佳肴,可是味道总是那么不尽如人意,今晚他瞧见了火光,有一座高塔上的灯光许久才熄灭,吴子恒意识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但他只是静静等待,直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他听见了有人开门,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尖叫,与一声沉闷的惨叫,马匹吓得嘶鸣,猎犬呜呜狂吠,脚步声嘈杂混乱,他听见了抽出刀剑的刺耳响声,鲜血洒在地上,好似向地上泼了一桶水般,有的人在逃跑,他骑上马想要逃出太子殿,没过两秒便被人拽下马,紧接着便是另一声惨叫,吴子恒缩在角落中,他瞧着木栏外的人影撺掇,还有火光摇曳,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该死的猪圈,吴子恒也不希望有人会注意到。
没过多久,杀声平静下来,鲜血从木栏外流入,脚步渐渐变得整齐,吴子恒知道若是自己还呆在猪圈里,总有一天会饿死,于是他扯着嗓子喊叫道:“救命啊!”
木栏被粗暴地敞开,站在吴子恒面前的是一个高大的百花御林军,他手持着染血腰刀,只是稍稍瞧了吴子恒一眼,扑鼻恶臭便令他喘不上气,于是那人转身嚷道:“曾将军!这里有一个吃屎的残废!要不要杀了?”
说罢,那人正要动手,吴子恒哭嚎道:“我是状元!我是吴子恒!太子的军师!你们不能杀我!不能!”
“军师?”曾简西推开那百花御林军,他站在吴子恒面前,嘻嘻一笑:“太子还有军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