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七回 程夕颜

  落葵垂眸,实在不知该说些甚么,就在此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咚咚咚震得人心发慌,连地板都剧烈颤动起来。
  苏子顿时心生不祥,急急起身,只见杜衡焦急的推门而入,还未及说话,他便急道:“怎么了,是朝颜有事么。”
  杜衡脸色难看的摇摇头:“不是,是夕颜姑娘醒了。”
  苏子身形一个踉跄,心下愈发阴沉的厉害,一言不发的就出了门。
  “良姜,你守着灵仙,我瞧瞧去。”落葵丢下一句话,紧跟着追上苏子。
  “诶,你们。”云良姜眼瞧着三人鱼贯而出,他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转眸望着苏灵仙,心疼却又奚落道:“你看看你,净耽误我瞧热闹,等你醒了,得赔我。”
  竹梯转弯处的那屋子,是整座吊脚楼中,最为凉爽之处,屋里相对搁了两张竹床,长窗关的严丝合缝,窗前还挂了蕴凉的竹丝帘子,日光从细密的竹缝间落进来,筛了满地细碎光影,青瓷熏炉摇曳起几丝轻烟,在一痕淡淡的光影中袅袅散尽。
  这屋里极静极凉,没有半分夏日的炎炎炙热,反倒是秋凉袭身。
  程夕颜仰面躺着,一见苏子进来,忙用力动了动身子,伸长了手去抓他的手,昏黄的灯影下,那手是一把枯瘦的灰黄,仿若一夜之间断绝了生机。
  苏子转瞬哽咽,疾步上前,握住程夕颜的手,勉强笑道:“夕颜,我在这,你好好歇着,养些日子就好了。”
  “我,我不成了。”程夕颜挣扎着从袖中取出一物,塞到苏子手中,双眸一闭,两行清泪从眼角斜逸而下:“苏,苏公子,求你,求你把这个交给黄岐,告诉他,我,我不后悔。”
  苏子一瞧,是枚青白二色玉佩,雕成了夕颜花的模样,与朝颜那枚玉佩是一对儿,只是朝颜出事后,她的那玉佩断成了两半,一半在他的手中,另一半毁在了无尘手中。
  他握了又握,将玉佩郑重其事的藏入怀中,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交给他。”伸手掖了掖程被角,轻声细语道:“夕颜,歇一歇罢,我带你们去个安稳的地方,从此,你和朝颜过安稳的日子,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们了。”
  “我,我等不到了。”程夕颜瞪着一双泪目,万般不舍的望着程朝颜,昏黄的烛火在她的脸上轻轻摇曳,光影中那纵横的泪痕狼狈而悲凉,她紧紧握着苏子的手,颤声道:“苏,苏公子,你别怨姐姐当年不辞而别,是我,是我诱了她离开的,当年,当年家主逼迫我,说若是找不到姐姐,就要我李代桃僵嫁去天一宗,我,我鬼迷了心窍,才佯装遇难,用双生之血诱了姐姐去了落梅谷,家主这才带人抓住了姐姐,可我,可我万万没有想到,家主竟,竟逼的姐姐自尽,还将她的肉身送给了鬼刺炼制傀儡。”
  一语惊人,当年的真相竟是如此,写满了至亲间的残忍和龃龉。
  “甚么。”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苏子震惊的怒吼,他无知无觉的松开了程夕颜的手,心痛难忍的声音打颤:“夕颜,朝颜那么疼你,你,你怎么能这样害她。”
  程夕颜抽泣的不能自持,在程朝颜身死的那一刻,她便后悔了,这些年拼尽一切,也未能抵消半点心间的悔愧,她伸手去抓苏子的手,却抓住一片虚无,泪水涟涟道:“是我错了,我错了,苏公子,你别怨姐姐,是我害她受了这么多苦,是我害的你们生死相隔,苏公子,你别怨姐姐,要恨,就恨我,姐姐,姐姐心里是有你的,是死也不肯背弃你的。”
  苏子有些站不住了,身子轻轻晃动,他一直以为程朝颜是被迫委身于他,心里恨极了他,才会趁着他远赴东闽国之时,不辞而别,离开了二人的隐居之处,可没料到,当年之事中竟有如此惨烈痛苦的内情,兜兜转转数年,他日日悔愧难当,他恨了自己这么多年,恨了江蓠这么多年,却原来恨错了人,原来自己在怨恨与悔愧中,真正辜负了她,放过了幕后的始作俑者,他的双手攥的极紧,僵硬着身子转头去望程朝颜,泪在脸上肆意横淌。
  他的心神在崩溃边缘晃动,骤然得知真相,震惊中的他已是混乱不堪,双眸渐渐放空,渐成一片死寂的空白,他紧握的拳头死死抵在桌案上,一丝红芒闪过指缝。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随之颤了颤,腾起一阵薄薄的灰白烟雾,苏子手边的如意圆桌应声倒塌,砸在地上,断裂成无数片巴掌大的碎木片。
  落葵见势不妙,当年苏子得知了程朝颜的死讯,便是这等痛到了极致的模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不哭不发狂,只是死寂着一夜白头。她忙冲上前一把抱住苏子,眉目间满是悲秋时节的凉意,力竭沙哑道:“哥哥,哥哥,你还有朝颜,现下不是寻仇泄愤的时候,你还有朝颜,她的命,还要靠你救回来。”
  余音犹在,一声浑浊的呻吟从苏子喉间压抑传出,身子一软,靠在了落葵肩头。
  落葵忙扶他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直到他渐渐平静,不再冷颤后,才浅浅的松了口气。
  杜衡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一声不吭,只小心翼翼的低着头,收拾满地狼藉。
  “落葵,回魂丹。”苏子抬眸,只见程夕颜气息愈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没有了光影,只余下些淡薄的温热,他从震惊巨变中回了神,慌乱颤声道。
  “有,有,杜衡,快,回魂丹,快。”落葵一叠声的惊呼。
  杜衡忙从袖中取出个拇指大小的玉瓶,在落葵掌中磕出一粒盈盈半透的药丸,闪着点点微凉星芒。
  落葵拈着丹药,递到夕颜唇边,谁料夕颜却双唇紧闭,死死不肯张口,她只好轻声细语的哄道:“来,夕颜,把药吃了。”
  夕颜紧闭双眸,泪眼角溢出,她偏过头去,抽泣道:“不,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甚么了。”
  落葵并不说话,一只手捏住她的脸庞,逼迫她的嘴微微张开,随即两指一弹,将丹药送入她的口中,手掌在下颌处轻轻一抵,指尖一点红芒闪动,沿着她的脖颈缓缓下行。
  夕颜浑身软痛虚弱,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任由落葵将药送入她的腹中。
  落葵静静望着她死气沉沉的脸庞,即便有这回魂丹,也不过维持三五日而已,若要一直维持下去,便要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回魂丹,这是好大的一个坑啊,可再大的坑,也要保下性命,否则程朝颜醒来,知道了她的命是程夕颜用命换的,只怕会再死上一回,她想了想,平静道:“夕颜姑娘,你若真的心有悔意,便好好活着,等朝颜醒来,亲口告诉她你做过的一切。”
  光影下,夕颜脸色蜡黄,泪痕纵横,写满了她数年来的劫难坎坷,她心有戚戚,在鬼刺身边蛰伏三年,舍了这清白之躯,几度生死沉浮,她都不曾如今日这般灰心绝望过,彼时的她,心间有一点光亮,撑着她走下去,走到今日,可如今,光亮没了,罪孽却来了,她闭着双眸,泪流满面,历尽世事沧桑,她虽已不是从前那个率真可爱的少女,可想要看透生死,看淡情仇,却没那么容易,不觉挣扎着喃喃低语:“姐姐,会原谅我么。”
  落葵俯下身子,轻轻拥住了她,隔着空荡荡的锦被,感受到她瘦弱的身子,感受到秋凉般的轻颤,感受到她心底与自己一样的酸楚和无从选择,谁也无法都断定那结果是否会尽如人意,可若是甚么也不做,结果必定无法如愿以偿。
  “不试,怎么知道。”苏子静了片刻,蓦然开口,虽只是只言片语,但他显然已从那一记闷拳中惊醒过来,纵然那闷拳击打的他伤痕累累,他还是狠狠揉碎了那伤痕,尽数咽进肚子里,选择原谅了她。
  夕颜偏着头,双眸紧闭,已不再流泪,但仍旧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甚么。
  此间事毕,落葵与苏子二人心事重重的出了门,留下杜衡在屋内照应着。
  “落葵,你那里还有多少回魂丹。”刚刚走出去几步,苏子突然停了下来,开口询问。
  落葵对苏子的打算心知肚明,她略一盘算,平静道:“不多了,看程夕颜那模样,也就维持她一月有余罢。”
  “月余,足够了。”苏子低低喟叹了一声。
  此时,暮色翻滚,从天际聚拢而来,像是一捧捧浓墨泼洒,天陡然暗了下来,夜色在无知无觉间,席卷了天地。
  这真相太过惊人,足以颠覆数年来苏子支撑数年的念头,她的身死,与江蓠无关,从始至终,江蓠从来都不是加害者,而自己,却是众多逼死她的刀光剑影中的其中一道。
  落葵瞧着回廊暗影中的苏子,似乎更清绝了几分,仿若一枝孤清的冷梅,疏狂傲气。她没有开口询问甚么,只静静的等着他想清楚后,再来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