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谁家缺祖宗
移眸望住押了琵琶锁的楠木箱笼,落葵轻叹一声,俯身在锁后拨弄了会儿,侧耳听到轻微的咯吱声后,才取下腰间的钥匙,捅开锁头,探身在箱笼里找出件鹅黄色撒虞美人纱衣,并赤金色月华百褶裙,递给曲莲,半是玩笑的喟叹道:“这可是我最贵的衣裳了。”
曲莲是识货的,一摸便知道这是上好的衣料,绣工裁剪也是御用的手艺,其价如金,不禁叹道:“这八成是无双公子给你找来的罢,这种衣裳并非单单有钱就能买来的。”
落葵语焉不详的打了个哈哈,换上艾绿素纱衣并月白暗花襦裙,系着豆绿如意绦,湿漉漉的头发低垂,水滴落在青砖地上,轻声绽开摇曳花姿,她将曲莲的双手合在自己的掌心,一脸的真诚与歉疚:“曲莲,对不住,瞒了你这样久。”
曲莲拧了拧她的脸庞,按下千回百转的心思,摇头一笑:“不算甚么,你也是为旁人着想。”转念想到了京墨所说的青梅竹马之言,她神情有些黯然:“落葵,你,与京墨当真是青梅竹马么。”
湿发中的水沿着衣领滴到肌肤上,薄寒袭身,肌肤上浮现起一粒粒细小的疙瘩,落葵狠狠打了个激灵,鼻尖发酸,她打了个喷嚏,笑着摇头:“我与苏子才是正正经经的青梅竹马,再说了,京墨那张嘴惯会说笑的,况且他顶瞧不上我这颗烂青梅,而我也顶瞧不上他这杆富竹马。”
屋里静悄悄的,头发上的水落到地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微曲的眉心蓦然放松下来,曲莲对这话当了真也留了心,弯起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我去熬些姜汤给你们去去寒,这时节若是发了高热,可是够难熬的。”
眸光越过紫檀木嵌宝苏绣禾雀花屏风,朦朦胧胧见曲莲打帘出去,落葵转眸望向窗外,窗外不远处便是不越山脉,山清水秀风光秀丽,但山势险峻道路格外难行,落葵扬眸,从这扇窗仔细相望,山腰处的一抹寒潭跃入眼帘,深潭常年白色水雾缭绕,寒气逼人难以涉足,但风景极好,扶着窗棂遥望寒潭,是漫漫长日里最美好闲适的光阴,美景如斯,令人忘却俗世纷扰。
正望的出神,京墨绕过屏风,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进来,不依不饶纠缠起来:“那日天杀的奸商,用假货坑了我五两银子,还打了我一顿。落葵,你去帮我把银子讨回来。”
落葵收回眸光,拧着湿发,水滴滴答答的掉在地上,洇开暗色的花,撇嘴奚落了一句:“只是五两银子的事儿,你丢人也就罢了,我可不现眼去,我还指着这眼力糊口呢。”
门帘儿窸窣轻响,曲莲端着个黑漆浅雕花茶盘含笑进来,深深的梨涡间染上了醉人的春意,美眸一瞬,对上京墨那双深幽的黑瞳,她忙不迭的低垂了眼帘,可眸中的波光流转却分明可见。
她起初对京墨有了救命之恩,这几日京墨吃她的喝她的的住她的,欠的银子早还不清了,听得此话,她微微一笑,熏在浓浓气息中的脸庞酡红,递给京墨个白瓷阔口碗,浓浓的深红姜汤辣味氤氲:“你早说啊,早说我早去帮你要回来了,他们怕我。”
京墨却不伸手去接,只就着曲莲的手一饮而尽,拍手笑道:“看看看看,头先在盛泽街救了我一回,现在还帮我要银子,看来还是曲莲善良啊。”
指尖绕着发梢打转,曲莲的笑颜益发含情温婉:“我善良也是有条件的,帮你要回了银子,你要如何谢我才好。”
京墨怔了一怔,摸着后脑勺想了半响,方才有些肉疼的开了口:“要不这样,五两银子,我分你一半。”
曲莲扑哧笑出了声,脸颊隐隐透出蔷薇的娇艳之色:“我可不差你那仨瓜俩枣,再说这仨瓜俩枣也谢不了我。”
唇角微微上扬淡薄的笑了笑,落葵唬着张冷脸佯怒:“行了行了,你们俩这谢不谢的,等要的回银子再说,这会先说说我的不善良罢,京墨,我这可不养白吃白喝的闲人,你又一向吃得多,明日就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
见京墨不明就里,落葵轻笑一声,抄过桌案上的一把紫檀木算盘,噼里啪啦打了半响,才似笑非笑的秀眉飞扬:“你一向吃得多,每顿饭又要有酒有肉,这样罢,每个月收你二两银子的饭钱不算多罢。”她仰起头在屋内环顾一圈,又望了望院落,回首一本正经:“喏,我这屋子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是旧相识,这屋子就不收你的租子了,让你白住。”
“你,你好歹也是个郡。”京墨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却被落葵凌厉眸光阴厉的一瞪,吓得生生咽回了后半截话,噎的舌头打结,半响无法利落开口。
曲莲一门心思皆放在京墨身上,转瞬间便听出了他话音中的异样,不禁紧紧蹙眉:“京墨,你说甚么,甚么,郡甚么。”
“没,没甚么,这姜汤劲儿真大,发了这一脑门子汗。”京墨受了惊吓,出了一脑门子冷汗,颤颤巍巍的抬手抹了个干净,讪讪笑着:“我原想说她好歹是个君子,可转念想到她现在做的事儿,实在是心如虎狼,哪里有半点君子的风范。”
眉心的阴霾尚未散尽,落葵翘起唇角笑若生花:“我是女子又不是君子,心如虎狼算得了甚么,更狠的还在后头呢,日子久了你便知道了。”
“你,你还真是。”京墨不敢再信口胡说,开口之前想了又想,谁料却一时词穷,觉出一口姜汤在喉中哽住,辣的他眼泪直流。
落葵瞟他一眼,脸上的笑意浓浓,眸光闪动别有深意:“这就急哭了,早了点罢,你先慢慢找活干,我不会赶你走的。”
京墨挤眉弄眼的冲着落葵使眼色,见她没甚么反应,只好苦恼的挠了挠头:“我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能找甚么营生,拿甚么给你交饭钱。”
“青州有码头,码头上可以扛麻包,按天结工钱,十分的划算。”落葵对京墨的苦恼视而不见,恍若不知,只捧着碗慢慢啜着姜汤,辛辣入喉,心如明镜,京墨在扬州时素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虽然他家道中落,但有爷爷惯着他,惯出了只会花钱不会赚的少爷毛病,如今来了青州,无论如何总要活下去,那么为了能活的长久些,只能现下活的艰难些,她早有打算,狠下心来不肯让京墨吃白食,铁了心打发他出门去,磨一磨他的性子,也好知道民生多艰生活不易。
京墨咬了咬下唇,又抬手揉了揉自己略微单薄的肩头,紧紧皱着眉头,耍起了无赖:“你看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斯文样,若是在外头受了欺负可怎么办。”
落葵一口姜汤喷出老远,指着他连连咳嗽:“你,就你还斯文,还受欺负,你打小便是出了名的斯文败类,混世魔王,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了,打量着我不知道么。”
一双明眸瞪得老大,京墨红了脸,他在扬州时的确出了名的纨绔,荒唐事干了不少,通房妾室也收了不少,眠花宿柳也是常事,可都算不得什么大不了的,怎么到了落葵的口中,听起来竟如此不堪了,他不禁讪讪:“都是读书人,说话能不能斯文点。”他瞟了曲莲一眼,有些失了脸面的尴尬:“当着外人的呢,好歹与我留些薄面。”
落葵冷眸含笑,淡淡道:“墨公子的脸皮一向不如口齿要紧,几时竟也如此爱惜脸面了么。”
夏日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窗外的如瀑暴雨渐缓,雨点稀稀疏疏的落在瓦上廊下和院中,空无一人的院子益发寂静,外头碧叶如洗榴花似锦,望之繁华却又宁静。
“我看如今青州最好做的就是古物生意了,不如这样罢,我去求一求我爹,匀出一间铺子出来,京墨你就开一家古物店罢,总好过现在坐吃山空。”曲莲饮了几盏茶,待脸上的红晕稍退,咬了咬下唇声声婉转。
京墨侧目,在雨丝的微亮中里瞥见点点银光,那是落葵的一丝白发,在微风拂动中摇曳,不禁连连摇头,她正是大好的年华,却已早生华发,焉知不是思虑过重的缘故,他想了又想,觉着自己这样好的皮囊,顶着一脑门子白发,实在是有碍观瞻,便长吁了口气:“做生意费心又费脑,我可不想如落葵一般华发早生。”
闻言,落葵微微侧身,菱花镜中中落进她的半个身影,脸庞如玉眉眼如画,当真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可偏偏低垂蜿蜒的青丝中夹杂几丝刺目银光,落葵微微蹙眉,拨开乌发将白发拔了个干净,动手利落显然是做惯了的,探身凑到铜镜跟前儿,正打算再仔细扒一扒乌发,看看有没有漏网白发,婉转一语落进耳中,是曲莲的声音:“那给你匀几亩好地,旱涝保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