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打肿脸发善心
城东的建水古道远离繁华城区,修建于数百年前云楚国开国之初,原本是九州最负盛名的修仙之所,甚至有人在此处白日飞天修成了仙,可数百年后却是盛景不再,不知是道统没落还是时运不济,这百年来,诸国虽然皆尚武修炼,几乎人人都身负一些粗浅修为,可多数也只能掐个诀点燃灯芯儿,还不如用火折子来的容易,至于撒豆成兵这等高明法术却是再也无人见过,至于修成正果得以飞仙,更是成了书中记载的遥远传说。
天长日久之下,建水古道失去了修仙圣地的名气和地位,渐渐荒芜破落,益发罕有人踏足,直到今时今地,数百灾民涌进青州城中,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他们,扰的百姓难安生意萧条,青州尹府只得划了荒废已久的建水古道供灾民容身,并搭建了简易窝棚和粥厂,奈何僧多粥少,每日里还是有人会饿死。
灾民们为了活命,便打起了卖儿卖女的心思,此处渐渐天然形成了一处人口买卖的市场,只是由于卖的人多买的人少,人命价轻贱的还不如草芥,二十贯就能买个黄花闺女回去,至于买回去作甚么,便只有天知道了,但卖儿卖女之事仍是不绝,只要能在大灾年中逃出一条命就是万幸了。
远远地有驾灰棚马车碾过轻尘,离建水古道越来越近,见到有马车驶来,灾民们拉着头戴草标,衣衫褴褛的稚童,纷纷一拥而上,围住马车,惨淡的哀求不绝于耳。
“可怜可怜我们罢,赏一点活命钱罢。”
“给孩子一条活路罢,买了孩子罢。”
“衡先生,到了。”马车倏然停下,车夫收了马鞭,跳下车来低眉敛目恭敬肃然,在一旁束手而立,冲着坐在车头的杜衡轻声回话。
闻言,杜衡略一颔首,微阳笼罩下的双眸明亮而悲悯,他跳下车来环顾四周,扬声道:“此处是谁主事。”
话音方落,有个瘦骨嶙峋的男子越众而出,陪足了十二分的笑脸,小心翼翼却又不卑不亢道:“先生想问什么,只管问罢,小人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晨阳明亮而灼热,穿透密密匝匝的碧叶缝隙,笼的人周身暖意融融。二人挪到无人之处,轻声数语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杜衡便满意的点点头。
疾步行到车边,杜衡冲着车内低声道:“主子,打听清楚了,他们一行共四百余人,是半年前离开雍州的,走时雍州已经十室九空,连树皮都被啃光了。他们也是可怜,这一路上走散的,饿死病死的,人牙子发卖的,到青州时已不足二百人了。”
言罢,杜衡微微垂首,同车夫一般在车旁束手而立,再无一丝多余之声传出了。
昏暗的车内隐约可见个人影儿,微微直起后背,身姿绰约而侧颜清绝,细腕一抬,掀开帘幕一角,眸光冷清的透窗相望,深深望住聚拢在车前的人群,青州是这些人眼中的最后一丝生机,然而青州也并非是真的盛世,只不过被盛世掩盖了艰难。
扬眸凝望远处的高楼广厦,那楼是月前刚起的,琉璃顶子白玉阑干,盖的极阔气,建成之时曾大宴宾客,车中之人也跟着去吃了一回席。席间却吃得不甚安稳,那人边吃边想那句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不由的惦记起这楼盖得结不结实,几时会倒,生怕边吃边看楼塌了。
眼见这一行人一时间没了动静儿,瘦骨嶙峋的男子步子虚浮的冲到车前,死死扒住车门,苦苦哀求不停:“可怜可怜孩子们罢,买了这些孩子罢,不然,不然他们就是死路一条了。”
那人倚靠在暗影中,微微垂眸,即便一人一口,这么些灾民也要如同蝗虫过境,吃的一毛不剩,若是自己长了颗圣人那般聪明的脑袋,或是守着座金山银山整日发愁,如何在有生之年花光了它,自己定然毫不犹豫的去救,且要嚷嚷的满青州都知道,做好事不留名从来就不是自己的风格。
哑然失笑,那人抻了抻自己洗到发白起了毛边儿的衣袖,觉得自己想的有点多了,晨起自己不过是多吃了个炸肉圆,便被杜衡念叨的耳朵起了茧,说这是败家之相,不可助长。遂摇了摇头,伸手掀开厚棉帘子一角,唤了杜衡过来,轻声道:“你去点点这些孩子总共有多少罢。”
这把声音清冷薄寒,在灾民听来却如同冬去春来的迎春花,是料峭寒意中乍临的一线暖光,面黄肌瘦的灾民纷纷拉着同样面黄肌瘦的孩童,将杜衡团团围住,生怕他错漏了一个。
车内之人透过帘子缝隙相望,觉得不过中人之姿的杜衡,此时形象十分伟岸高大,像是,车内之人默默道,像是一缕阳光,杜衡时时都像嘴碎的阳光,管天管地,管吃喝拉撒睡,嘴皮子没有一时一刻是闲着的。
“哎哟,怎么又喝冷茶,小心胃疼。”
“多吃点胡萝卜,明目。”
“多喝点水,皮肤好。”
“多吃点蔬菜,通便。”
“不许吃肉,长肉。”云云。
太阳尚且有打盹儿阴天的时候,杜衡这张嘴却唠叨的一刻不闲累,恰在此时一抹微云挪到了杜衡头顶上,阳光忽的成了阴霾,那人心道,老天真善良,眼瞅着点人头记名字,恨不能手脚并用的杜衡也心疼,怕日头太大晒坏了他。那人莞尔,靠在暖黄色团花靠枕上,闭目养起神来。
杜衡挨个数下来,数是数清楚了,却发现头戴草标的稚童中没有一个女娃娃,竟然全是男娃娃,他心下生疑,即便灾年里卖儿卖女之事不绝,姑娘又比小子要好卖许多,但也不至于半个姑娘都见不到,他生了疑,自言自语道:“真是奇了,怎么全是男娃娃。”
这一路边走边卖人,逢着大点的城镇便卖上一批,闺女素来比儿子抢手,价钱也好,至于买回去作甚么,瘦骨嶙峋的男子心中有数,他们的爹娘心里也有数,只是有数也无用,大灾年里活一条命已是不易,用闺女的卖身钱还能换儿子一条命,那更是划算。
男子赔了十二分的小心,轻声解释道:“先生是要买女娃娃么,那可来的迟了些,天刚亮时来了个有钱人家,将三十几个女娃娃都买走了,剩下的这些孩子虽说都是男娃娃,但都生的十分健壮,若再长大些,便什么力气活都能干了,先生若是能都买回去,价钱上还可以再商量商量的。”
青州城虽大,有钱人家虽多,但对姑娘有如此大的需求,又有如此大的手笔的,唯有柳陌街上的几大妓馆了,托苏子的福,杜衡有幸也去过几回,只可惜香粉味熏得他睁不开眼,只知道里头的姑娘都是豆蔻年华,说起话来又软又糯又勾人,却独独没瞧清楚相貌如何。他心下不禁痛惜难忍,好端端的清白女儿家,转眼就掉进了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了,他默默回首:“主子,有二十六个男娃娃,你看。”
车内静谧了会儿,清冷之声再度刮过众人的耳畔心间:“按市价都买下来罢。”掀开车帘一角,那人的脸庞藏在暗影中看不分明,只见伸出的手白如凝脂,唤了杜衡过去,低声附耳吩咐了几句。
这厢杜衡听完,便双手翻飞如花,在虚空中打了半响算盘,他这个临时的管家当的着实辛苦,不但要盘算每日三餐的花销,还要盘算主子一时兴起买个人的花销,他盘算了半响,若是每日三餐不见荤腥的话,余下的银钱买下这些孩子,倒是绰绰有余的,遂笑的一本正经,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番说辞:“主子,这才不过月初,如此买下来,可真的就是上半个月挥金如土,下半个月只能吃土了。”
那人斜靠在车窗下,托腮舒展一笑:“那便上半个月每日少吃一顿,匀给下半个月好了。”此举是多么的宅心仁厚啊,那人私底下毫不吝啬的狠狠夸了自己一把。
杜衡忍笑忍得辛苦,忍得脸颊微微抽搐,终于挤眉弄眼的笑出了声:“主子,青州多风,若是每日再少吃一顿,怕是你瘦的都不用扎翅膀,便能飞上天了,这轻身功夫倒练得容易的多了。”
那人瞟了杜衡一眼,抿着薄唇笑道:“你既心疼我,我自然要成了你的情,银子这事也好办,你,往后不许吃我家的一米一菜一肉,不许喝我家的一水一酒一茶。少了你这一张能吃的嘴,不就省了银子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