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江南 下

  微垂纤手,轻轻沾破明镜。
  白无常侧卧在扁舟上,两臂悠闲地伸出舷外。他浅沾溪水,在眼前任其缓缓滴落,滴落在自己另一只手臂上,斜描出数条淡色的纹路。
  它像什么呢?白想着,有些许像歃血破开筋脉的手臂,更像是垂死之人无可奈何的手臂。
  溪水清凉,浮沉中却幽染春香。
  白双目张翕,见溪水中漂流遍红,前望不见终尽,后眇莫知源头。抬首,两岸上半空里灼华连片,肆意地交缠、蔓延烧去,十里尽是桃花。
  暖春的薄雾,裹挟着花气徊游在山野上、溪林间,吹拂起来时虚隐流连。白就卧在舟上,一时分不清何处是水,何处是雾,何处是花,何处是天。
  这里莫不是武陵的……桃源仙境吧?白摇摇头,但他想不出世间还有哪里能有这番绝美之景。
  “白—无—常!”
  忽然,一声悠长而含威严的轻吟响起,白转瞬而起,望向桃林深处。
  “进来我这桃源圣地,你可知,要付出什么代价?!”那声音冗杂了些怒意,却又有些含蓄。
  “阁下何人?不妨出来一见!”白起身,凛然立于舟上,白衣轻飏。
  “来此地者,必先断绝七情六欲,除尽尘根。你且把,你心中妄念之至爱舍弃了再来!”那声音说至此,已经是朗言怒喝,声遏白云。
  白一时竟然迷茫。
  “也罢,你小子真不知好歹,命数凶险不知你如何躲过?!且让你痛贯心髓,斩断情丝再来罢。日后,好自为之!”
  白只觉舟身一沉,顿时浑身没入冰冷的溪水中,彻骨一寒,身体仍在不断下沉,越来越深。
  “啊!”白突然轻喝一声,在舟中惊坐而起。
  柳依依闻声,扶着船舷靠近,握住他的手关切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白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只轻轻点了点头,又奇怪地问道,“这是哪里?”
  柳恬然一笑,慢慢地回答,“这里……就是西湖呀……明知故问……”指间不觉扣紧了几分,生怕那温润如软玉、净冷如霜雪的手会挣脱她。
  白苍白的脸上不由得抹红了几分,他转头,看见润红的夕阳,一半没入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日色暮光斜照,仿佛他眼中的血丝也淡了三分,两腮的华颜也深了。
  白无常说道:“休要胡闹……又不是稚子孩童了……”欲轻轻挣脱她的手,数次不成功后,略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她仍旧披着浅紫香丝面纱,和风中似动未动,容颜若现难现,但那如湖水般澄澈双眼中的笑意,却是掩饰不了的。
  白突然发力收手,手指却没有松开,另一手同时抱住柳依依。就这样看着她,伏在自己身上;她看着他,终于露出那么轻松自在的笑靥。
  他的呼吸,在这暮冬里如同三春柔风,吹扶着她依稀的面纱和发绺;她的娇躯,亦如和煦春日,温暖在他的身上逐渐扩散。
  白抬起那揽着她的手,想要揭下她的面纱,却又被她扣住了,“不可以……”她双眸中的盈盈碧水荡漾,似有万千长情融在其中,不可言语。
  白明白,未过门的女子,容貌是不许入亲人外的其他男子之眼的。
  ……
  好久,白才扶起柳,相依偎着坐在船中。游湖的往往是王侯商贾的大船,惯用芦叶舟的寻常百姓多在家中过节,像这二人一样没有什么牵挂的,却不多。
  此时已经入夜,白无常观天月明,舟前亭榭倒影中,隐约有三座石塔。塔中灯火透洞,洞形印入湖面,铺映开去,明灭半湖清光,仿佛是许多月亮,真假月其影难分,正是西湖十景之一,三潭印月。
  “今天是元宵呢。”玉蝴蝶提醒说。
  “你若上小瀛台一看,岸上尽是花灯……”白感慨,他回忆这些年来,自己每一年的元宵,都仿佛虚度一般。
  于是不忍再想,只顾欣赏身前景,眼中人。
  白意兴盎然,从船上摸出一壶花雕,江南的黄酒,浅酌起来,慢得悠闲。
  “它好喝么?”柳依依见他尽兴,连他双腮也在月灯的拂照下更红了。
  “嗯。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女儿红,是女子长大出阁,那时候喝的酒。”白朗声一笑,又抿了一口。
  “给我……”柳娇嗔,她还未喝酒,脸上已不觉红了一片,连面纱也映得深紫。
  如此可怜爱的人儿,怎能不给她呢?
  如此需怜爱的女子,又怎能给她呢?
  白大笑,“哈哈哈……好……给你……”说罢递给她,见她抬袖掩面则饮,不禁一惊,“慢点……你这么喝,会大醉的……”
  ……
  “白郎?”
  “嗯?”白无常停下饮酒赏月,回头来看她。
  “你……名字是什么?”
  “哦?哈哈……”白无常仰天长笑,打趣地开了樽新酒,递给她,“你干尽一壶,我便说。”
  怎知玉蝴蝶当真了,竟真接着就饮,白连忙喝断她,轻轻摇头。
  “还喝?再喝就真醉了!”
  柳依依微醺着看着她,笑意盈盈,平静如湖水的眸子卷起波澜,如同汹涌的沧海,澎湃着涌向白。
  “待你我成婚之日,我自然会告诉你。”白夺过酒樽,一下饮尽,似是为了不让她再喝。
  月明千里,
  ……
  白托扶着柳依依,看她一深一浅走着,可谓是心惊肉跳,这点,他自己也没有察觉。
  “都叫你……休要喝得太急,这下倒醉得不省人事……”白笑着埋怨道,干脆把她一把抱起,疾步往客栈走去,如风。
  白无常在客栈外停下,见客栈门钥已锁,遂踏地凌空而起,飘身闪入,落在阁道上,悄然无声。
  推开门,白直接走进厢房侧室,把柳依依轻放在寝床上。
  白站在床前,看着月光洒在墙上挂着的大明十四势,轻松地自言自语,“这么多年来,没有佩刀出门,也还是第一次……”
  他转头看看沉睡的玉蝴蝶,伸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发绺,笑容更加柔和,“我以为我的心早就死了……你无言的目光,却令我的心获得了重生……”
  她的面纱仍然完好,仿佛一片紫云,在她面上随呼吸而浮动,融着浅霜似的月色,已是绝美。
  白的手动了动,却又收了回去,转身,欲取大明十四势,回自己的寝床歇息。
  突然,白无常双肩一紧,他本能转身,却被紧紧地揽住,难以挣开。
  他的瞳孔不住地缩小,却早已无法发出声音,只因被一双唇紧紧吻住。
  她面上的紫纱已褪去,白无常看在眼中,只觉无怪乎她不为西湖所动,不过是,她的容颜已凌傲西子和湖水万分。
  四目相视,恰如灯火映明月,泉水融冰霜,万语千言,都溶在默默脉脉之中了。
  白收摄心神,手太阴经真气欲行,却发觉真气凝滞不通,浑身无法动弹,更是由唇上直至四肢百骸,蔓延着无尽的炙热。
  一并卧于寝床,白只觉,深深沉入云桃清溪之中的梦仍然微醒,只是不断地加深,不断地失去自己,完全融入流水之中。
  ……
  玉蝴蝶缓缓启目,旋目时却不见那一袭白影,慌忙起身去寻。厢房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那身不染纤尘的白衣?
  去问店掌柜时,他却说浑然不知,甚至不知二人何时回的客栈。
  柳依依的心里突然失去了什么,回房呆呆地坐在寝床上,伸手一探,察觉有异,细看时,才发觉床褥已被换去,而今她坐着的正是一件精绣白袍。
  她无言,那袍子却渐渐染湿。
  ……
  冬。
  江南的霜,落得很晚,偶逢晴阳却又消逝。
  柳依依住在了这里。
  她不是江南人,却有着江南婉转缠绵的柔情,也兼具秦淮朔方的侠骨。
  只是,她怀里的骨肉,已难与江南分离。
  他是江南的孩子,他的双眼恰如江南无限连绵的云雨过后的长天,那么湿润,那么澄净。
  她看着他,手里洁白的袍子又紧紧地裹了裹,生怕霜寒伤了他。看着他,眼里却逐渐浮现另一张面孔,那冷傲却又英俊潇洒的面孔。
  多么奇怪,自己还没忘记他吗?
  “姑娘,姑娘!”她的思绪被突然打断。
  “掌柜,什么事?”她藏好他,拉开厢房的门,看着匆匆上楼来的掌柜问道。
  “姑娘,你快些离开此地罢!”掌柜气喘吁吁,说话却丝毫不慢。
  “为何?”柳依依不解。
  “这……”掌柜一时语塞,眼珠骨碌碌地转动。
  “掌柜,还请你把真实原因道来!”玉蝴蝶声音骤冷,想是掌柜必然有所隐瞒,故先发制人。
  “额……好罢。唉,都是我自己的罪过呀!还不是我在酒馆醉后多说了几句,只说店里主人总披着纱巾不露容貌,又略略讲了您的仪态,却不料被锦衣卫听了去,竟当场抓着我逼问。我贪生怕死,自然又胡说了些。酒醒我悔愧不止,可是他们不肯放人,我便借酒劲发作要方便才溜了出来,他们自然是要来动您的了……唉……姑娘,被锦衣卫惦记上了恐怕难以……您还是快些离开吧!”
  锦衣卫。
  又是锦衣卫。
  她不怪掌柜,只怪自己命数如此。
  ……
  玉蝴蝶站在富春江畔,看着冬季清沉缓流的江水,不作言语。
  快舟已经备好,只等她一念行动。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毅然把袍子裹着的孩子放入舟中,却没有御流的舟子。
  扬刀,断弦揽。
  她就那样,那样看着一影芦叶小舟随水远去,远去,消失在星夜之中。
  ……
  她催马疾驰,一路扬尘。
  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去,因为她不能连累他。
  她终于明白了,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永远无法忘记她。
  或许,归尘后也是一样。
  ……
  夜不掩红,正是杀人色。
  她踏着屋瓦,踏着断剑残刀,踏着无数鲜血,回到那熟悉的客栈,熟悉的阁道上。
  四处寂静,她轻启厢房的门,察觉无异后,才小心地走进。
  几缕寒光闪过,欲取柳依依身上几点大穴;她闪身扬刀,堪堪避过那暗器,刀风却狂卷入房中。
  “还不束手就擒!”一声大喝止住刀风,房内灯火立时通明,看去尽是刀剑弓弩。
  楼阶处同时涌上无数锦衣卫,刀盾箭甲密列,沿着阁道前行。
  阁道外,客栈已被包围得水泄不通。
  “杀了这么多弟兄,还以为是白旋风,不想却是个女人!”为首那人猖狂大笑,须髯不住地颤动,真乃粗鄙淫邪之至,“留个活口,我要亲自好好审问她!”
  玉蝴蝶发如闪电,扬刀之一劈断开阁道,却旋身劲射向厢房内。
  桃花悄落溪水,仍然娇艳如火,殷红似血。它在水中腐坏,然而却并不因此,而被玷污,只是染红了水,映亮了天,滋养了水中的鱼儿和土地。
  来年的花,会更红。
  柳依依引动最后的真气,手中残刀突然穿出,透过房上顶格,屋瓦梁拱轰然爆碎开来。
  那片顶格上,曾被刀刻下了他的名字。
  绛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