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江南 上

  第二日,张寅却来禀告白无常,道是这太行山难以待下去了,正准备着离开。白见他神色有异,遂喝令他把原因说来。
  张寅支支吾吾一会儿,才道出缘由:原来他竟是前任皇帝朱允文的信臣大将,自成祖篡位后,他便遭到官府追杀,不忍与昔日同僚、属下以命相搏,故来此太行山上盘桓,与官府相抗。而今成祖已尽得天下,他再呆在此处就是自寻死路了。
  白无常看着天,看了好久,忽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缓缓开口道:“你,要去哪里?”
  张寅朗声一笑,“哈哈哈,我昨晚跟龙兄弟倾缸畅饮达旦,恍然惊觉人生短暂,何不把江湖闯荡闯荡;恰与龙兄弟所见略同,遂待他痊愈后结伴而行。”说时还不住地抚摩刀身,仿佛已迫不及待地要浪迹天涯了,“我不过空长几岁,竟少有龙兄弟那种年轻人的豪情壮志,实在惭愧。”
  白微笑着,看着他,默默拍开大明十四势,捏着一柄两尺长短的朴刀递给张寅,奇怪的是这把刀还未开刃,浑身漆黑,“拿着吧,以后用它练刀。”
  张寅作辑道谢,连忙伸双手想要接过来。
  白放手,回头默默离开。
  张寅只觉手上一沉,重心一斜竟几乎欲跪倒在地,连忙迈步踏地支撑,才勉强支持住。
  ……
  白无常决定先行离开,于是方收拾好行李,便与张、龙等人作别,携玉蝴蝶柳依依乘马而去。
  二人一路南驰,越黄河,经开封、凤阳府,沿淮水经南直隶扬州,终于到达杭州府,才缓下来歇息。
  “这便是杭州了吧?”玉蝴蝶扶着白的肩膀下马,轻声问道。她正面向末冬无雪的西湖,和风晴云,烟柳画桥,这一片碧波极静,仿佛已凝结成了翡翠。
  沿湖长岸舫阁林立,车水马龙,远闻曲乐声、欢笑声、易物声、倾谈声、报时声、觥筹击鸣声,连同鸟语风言交错相杂;又融有木青、脂红、瓦墨、墙白,锦绣金银共山黛、云净、天波共碧之色,着实一番江南非凡气派。
  “嗯。”白无常的神经还未完全放松,仍扫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看是否有监视、追踪的人。
  看来,他们没有追上来。
  二人一路上反复绕山渡河,峰岭横断极险处去过,河心三尺浪旋噬处去过,只为迷乱行踪,惑他人眼线。
  “那……我们先安顿下来?”玉蝴蝶站在白的身侧,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
  白看了看人群,只淡淡应了声:“好。”便牵了马匹,沿湖岸较少人的小径前行。
  好久没有安定下来了呢,他想,自逃走以来,新仇旧恨都来算,黑白两道已是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在杭州他们又能待多久呢?
  他在想什么呢?柳依依见他眼神迷离,心里不禁猜测起来。
  “我没在想什么。”白无常回眸一笑,轻松地看着她,“这里风景很好呢。不必担心我。”
  可是,你的眼神……
  柳依依神色有些凝重,见他就算是用如此拙劣的谎话去隐瞒,也强作笑容不愿她忧心,于是也报之一笑,点点头,“嗯。”
  两人迎风并行,终于在一家客栈外停了下来。
  “就这里吧。”
  玉蝴蝶循白的话语望去,见客栈大门上赫然悬着一块深褐的木匾,墨刻着“岚月”二字。
  “古刹疏钟度,遥岚破月寒。”白无常抬手牵着玉蝴蝶迈入客栈,朗声吟道。
  玉蝴蝶稍一惊,只觉他素手冰凉,力道浅柔却不可抵抗,遂凝了凝笑,快步跟了上去。
  客栈掌柜也是七尺身材,坐在案前正算着钱财出入,骤响一声后纸上也滴了几滴乱墨,显然他被这不速之客吓了一跳。这进门就说破客栈名字来由的人,也属少见,一则是知者未必住店,住店者未必知晓,二则是略显无礼,江南人自是委婉矜持些。
  “这里……还不错。”白略看一下客栈格局布置,这客栈不在街的两头,正门略倾向侧面,湖风过时不甚清寒;才说道,白无常已将一锭银元宝拍在掌柜身前檀木高案上,“这家客栈我就买下了,日后所得钱财日后清算。”
  掌柜又一惊。
  白转身就往通阁楼的木阶上走,而马匹早已拴在客栈门外,仿佛他一直是这里的主人。
  掌柜再一惊。
  他勉强冲淡脸色,作出从容之态,起身欲叫住白,欲喊未扬声,见白回眸,一脸冰霜,双目犹如无鞘利剑,把掌柜三魂七魄洞尽穿彻,他又是一惊。
  白甩手抛另一锭银元宝,直直落在掌柜面前的案上,竟然毫无声响;白上楼,不再理会掌柜。
  他面色复杂,低头一瞥两锭元宝,“什……什么!”他的双瞳极度收缩,“这是……”
  大明禁止金银交易,而摆在他面前的,赫然是阔首束腰的“金花银”,此为供皇室用度的内帑;哪怕是黑白两道呼风唤雨的人物,也未必有如此阔绰。
  掌柜完全呆住了,就这样看着那两锭银元宝,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欲先收下,再去黑市交易,毕竟此等显眼之物不可轻易露于人眼。
  他伸手摸去,竟然难以移动那两锭元宝半分,定睛一看,见那两枚元宝各嵌入那檀木案半寸深浅。
  此时,掌柜的脸上心中已如翻江倒灌、沧海桑田。
  ……
  白无常牵着玉蝴蝶走上阁楼,穿过半空的观风阁道:一面向内俯瞰楼下,一面带窗向客栈外的风光;不顾锁钥直接推门而入,挑了间略大些的厢房安置下行李包袱。
  “到了江南了呢……杭州府离太行山两千多里……”白关紧门,扶着一张镂花木椅闭目坐下,手从腰间暗藏的短刀刀柄松下。好久才睁开眼,看着柳依依,眸中精芒消淡,红丝密布,他深藏许久的疲惫终于毕露无余。
  玉蝴蝶双眼禁不住地湿润,伏身靠在白的身上,深埋着头,任由玉珠沾湿他的白衣。
  白合眼,没有拒绝她。
  他轻舒玉臂,揽住她的香肩,紧紧地。
  她把头埋得更深,直到她的呼吸与他的心跳交融、律动。
  许久。
  ……
  “客官!”一阵急促的踏阶声传来。
  白无常没有睁眼,只放声喝到:“什么事?!”
  “嗯?客官您怎知小人要找……”掌柜走过阁道来,循声走到厢房外,“哦不不不,尊公子,您肯买下小店自然令小店蓬荜生辉……”虽未见到白无常,掌柜已堆出无数笑容。
  “什么事!!”白无常不想听他废话,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引得阁道也微微颤动。
  “是是是……公子,元春已近,来年及降至,这……小店人手虽然不多,但是……也需要安排嘛,那……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白随手摸出一张足贯银票,推手一送,它便射过门隙而出,直直地贴在掌柜脸上。
  “盖住店的住店,归家的归家!这些权且作是安排人事的资费罢!无事休要打搅!”
  掌柜忙应诺着,连声道是,却更快地伸手揭下银票,笑逐颜开,又走下楼阶。
  阁道转角处,掌柜回头,又看了看那扇紧关的门,不自觉地眯起双眼。
  未完续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