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锦衣夜行人 下
又行了三里,但觉前方凉风习习,微闻
有波声摇摆,想是有水之地。不错,又走十几丈林间烂路,就见月下一湖波光粼粼,正挡住我去路。
“怎么办?”我眉头紧锁,忽觉身上一松,又恢复为七尺身躯,眉目也舒展开来,原来改容易貌的时限已到。我换下一身湿透了冷汗的丝衣,从腰间包袱摸出眼下仅有的一件男装,就是锦衣卫常见的飞鱼服,随即换上。
转眸流连间,我忽然发现水边有一条细窄的长桥,这桥正通向水央的一座岛屿。我连忙飞身跃起,稳稳当当地落在桥面上,疾速向前急行。
忽然听见背后马蹄声骤起,回头看去已是火光通明湖岸四下里涌出许多追兵,有部分甚至已经上了桥。
我加速前行,发觉背后破空声厉鸣,想是追兵放箭,我无暇多顾,只从腰间(换装时已取下刀挂在腰间)拖出一把绣春刀,在身后飞快地转动刀身来挡暗箭。
才踏上岛岸,我回身一刀劈在桥身上,劲气暴裂,整座十余丈的长桥之间轰然破碎,木屑纷飞。
不少追兵直接坠入漆黑冰冷的深潭,我知道锦衣卫那帮贼子是不会去救他们的,只不过又在我的头上记下这些血债。
我这才有空打量这座岛,这桥梁在此,此岛必有人居住。
我伏身细看,只见月色下岛陆上尽是些晶黄的莹沙碎砾,岛上只有些许参差交杂的老树。莫非这是……武林散派聚众之地——黄沙岛?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但听一声大喝从岛中央传来,“白旋风,往来都是客,进来坐坐如何?!”
我一听这声音,暗叫不好,这是黄沙岛主、八臂阎罗马东云的声音。当年他儿子小马为了伸张正义,保救弱民而惹了某位宦海人物,于是那位人物使锦衣卫当即捕他入狱,直接安个扰民闹事的罪名冤杀了。当时直接负责这案子的就是我。
后来八臂阎罗几次聚集江湖散派争斗官府,官府也派人围剿了几次黄沙岛;官府人广力多,但这些江湖散派又来无影去无踪,所以谁也奈何不了谁。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朗笑一声,昂首阔步走向黄沙岛中央。
还好没有埋伏。我危步走到岛中央,稀树林中有几间小楼,忽然见中间的一间开了门,走出一个着淡黄布衣佩革鞘剑的中年汉子。
他就是马东云,当年围剿黄沙岛时我曾有缘见过他几面。
“我们也无甚大仇怨。我也知道,你只是秉公办事。只是这官府——你也知道有多黑,不如我们联手把这朱家扫个干干净净,如何?”他豪迈而笑,拿得起放得下,也是条汉子。
说得好听。不过,不可能。
“好。”我假意执笑,“只是他们现在就在外面,我们如何脱身是好?”
“无碍。我这岛上有一条秘道,入口就在那间楼下,可以直通五里外的一处客栈,那里有我的手下。”他倒直接,毫无戒心地说了出来。
“哦,那可真的要感谢你,”我会心一笑,笑意逐渐转冷,“明年今日我会为你焚香祭奠的,安心上路吧!”
“甚……么……”他话音未落,我早已拖出绣春刀,飞快地绕了他脖子一圈,收刀,人气绝。
“留了你个全尸……官府势力甚广,跟他们斗岂不是死路一条?不过只要你还活着一天,江湖散派就还有可能干掉我,所以……抱歉了。”我背对着他的尸体,边走向那间小楼边说。
忽然,小楼后瞬间爆出火光,一束红线疾上云霄,碎开一片黄色的烟彩,这是黄沙岛的通讯号令。
“不好!”我上前查看,“原来如此,这老小子倒留了一手。他把细线穿过燃烛中间,等到时间一到,若不灭掉这火,细线一断,就会触发机关发射烟火信号……”
我自知这条密道已经不能再走,谁知道这老小子会不会又坑我呢?他早算到我会逃,算到我会走这条路,早就散派了岛上手下,并且留了一手。
“好个老小子……”我无可奈何,只得往湖水中纵身一跃,趁岸上的围兵不注意杀出去。
……
五更天。我已经逃出了十里左右,我倒还不算累,不过身后追兵的马或被我斩得支离破碎,或跑累得口吐白沫、四腿一蹬顺便把马上到卫士也摔个痛快。
我逃到了皇城附近的这个县城,此时已经有部分商贩正在摆摊准备早市,有些人看见我的飞鱼服还退到路旁行礼。
我也累了。
怎么办?
我找了间客栈,叫了一壶酒和半碟酱片牛肉,就在店前灯下桌前坐下消遣。
“反正都要死了,饿着死还不如做个饱死鬼,体面给阎王爷看!哈哈!”我无奈地自嘲,却引起了旁边经过的人的注意。
“你是……”那人披着黑绸披风,又深又宽的斗帽遮住半张脸,那人半抬起头,“锦衣卫第一高手,白旋风!”他终于看清了我的面容,惊呼。
“嗯?!”我岂容有人认出我、知道我的行踪?他是不是要找我麻烦的人?不论如何,总对我不利,我于是反手一记掌刀直接照他脑袋劈下!
“砰!”他举臂挡下,我只觉落掌处竟绵柔如水、无可着力,只轻弹一下收掌,一时疑惑。
但听她带着点轻快娇软的语气说:“大兄弟,我既不是官府的走狗,也不是江湖散派。我是魔教中人,你未过门的妻子,玉蝴蝶柳依依。”
“你……”我才听出来她是姑娘,又听到她的名字,这才记起她来。
我急忙拉她坐下,见四周行人不多,拉下她的斗帽,这才看清了她皎如明月的脸庞和柔似波涛的青丝。想是因为她是魔教中人,为避忌众多麻烦才穿成如此,并变化了声音。
“我知道你现在被人追杀。”她莞尔一笑,一下看破了我的心思,我也只能无奈苦笑,多言无用。
“怎么办?”我心里急切地想。“我要活下去。”
杀。她眼中闪着莹光,坚定地望着我,一只手已挽上我的臂膀。“无论你去哪里,我都要一直跟着你,再也不离开了。”
再也不离开了,哪怕是赴往黄泉。我苦笑,“跟我来吧。”
小县城的北门鼓声骤起。
南门一声长啸。
官府锦衣卫、江湖散派都杀到来了,可真的是看得起我。
大明十四势下层六把刀:一杀违旨抗命,二杀干政弄权,三杀贪赃枉法,四杀通敌叛国,五杀同袍相残。
最后一把金铸钢刀名“奉天成仁”,留给功败垂成的执行者自杀之用。
是时候用它们了。
……
曙光微微映着尘地,三里方圆已开遍猩红的珠华曼沙,浊气浮起烟尘,有些看不真切。
尸山骨海中,只有三个人影依旧伫立着。
“林在天,我不想杀你。”我举刀,要不是我与他同僚之情最深,又岂会留他到现在?
“我号踏燕飞龙,你叫白旋风,不如我们比一下到底谁更快?”他浑身刀伤,一身淋漓殷红,苦笑起来显得有些凄惨。
我知道他还想拖住我,尽量等到援兵。“给我条活路。让我走。”我说,也是给他一条活路。
“我给你活路?那谁给我活路?!”他凄厉地狞笑,我知道,锦衣卫的家眷都被扣押在府中,他一旦任务失败,无论是回去请罪还是逃走,他的家眷都难逃一死。
“杀!”我扬起一长一短绣春刀,倾斜着旋转翻飞起,向他袭卷而去,刀光轻扫,快若疾风;他反手倒执绣春刀,以异常招数袭来,动弹间犹如惊龙舞爪!
金铁相交,争鸣不已。恍然远远看去,只见一尾黑红飞龙在斗一旋五丈方圆、直上云霄的银风。
数息间,转而风平浪静。
“林在天。”我轻声说道。
“哈哈哈!”踏燕飞龙朗声大笑,一时间我和他的刀势都已停了下来,“想不到啊,想不到啊……我只以为你只会舞双刀,顶多暗藏一刀绝杀而已……”
“你也很厉害,为了迎我第三把刀竟出奇招,刀势的龙头竟把龙爪吞下。”我收起绣春刀,转身对柳依依说,“走吧。”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在第六十一招输给你了!”林在天身形倒下,口中仍然在叨叨,“你的刀太快了,在刀风中每挥出一刀就已同时拔出第三把刀,三刀齐斩,转瞬又会收起第三把刀。因为够快……所以他才无法察觉,等到六十一招时他已经中了一百多刀!”
“对,也不对。”我扶着柳依依,头也不回地说,“我每拔出第三把刀,就会三刀分错双斩,共是六刀!而且每刀攻向不同的穴道,等到六十一刀时他就已经中了三百六十六刀!全身三百六十五个穴道都被刀锋和刀气所伤,纵是大罗金仙也难以救得他!”
“快……太快了……”林在天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已经支离破碎、血肉淋漓。
当年的第一高手还能够在体外护住筋骨,故只是伤到了内部的穴道,断了脉络,还留有个全尸;而这条踏燕飞龙无护身之法,纯粹是速度较快才能察觉,但不能躲避格挡,三十招内已经被千刀万剐,终于死无葬身之地。
“走吧……”
“去哪里?”
“去不用杀人的地方……”
夜已尽,晨光熹微中,只见两道人影渐行渐远。
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