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话 雪隐 三
这两个字,让江南鹤哑然失笑了。
江南鹤的笑声,让秦狼缓缓收回了腰间的短刀,也让野雪茫然地松弛了掌间的力道。
“江南鹤,你笑什么!”他粗暴地问道。
“我笑你枉有一身武艺,混迹江湖这么多年,竟还没懂得这江湖是个什么地方……”江南鹤大笑道,“你竟用世间的善恶,来断江湖事。”
“怎么,有错么?”
江南鹤收了笑容,冷冷盯住了野雪的眼睛。
“大师,江月容是善是恶?”
野雪眉间一紧,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江南鹤却不给他喘息之机,又逼问道:“李家铺子的老爷,是善是恶?”
野雪暗暗心惊,正要回答时,忽然想到——若胡老爷是江南鹤,那李老爷恐怕正如江月容所说,是江南鹤的兄弟……
这个问题,野雪把几到嘴边的言语吞了回去。又不敢回答。
“看来要断这两个人的善恶,有些为难大师了。”江南鹤冷笑一声,又问道,“那我再问一个——你在衡阳城外救下的那个少年,是善是恶?”
“亚达兄弟当然是善人,这是我亲眼所见!”野雪坚定地答道,“他一个人,照顾了十几个孤儿,忍辱负重为天王效力,只为救出他的恩师。这种人,怎么会是恶人!”
“可他杀过的人,恐怕比我还多……”江南鹤只是缓缓道。
“他杀的人,都是草菅人命的昏官,诡计多端的刺客!是别人要杀他,他才会去杀别人!”野雪正色答道,“若不是别人生死相逼,亚达兄弟绝不会杀人!”
江南鹤微微挑起了眉毛,轻声笑道:“这么说,大师并不知道这位亚达兄弟如今在做什么?”
“亚达兄弟当然是带着那些孩子寻个安身之所去了,怎么?”
“不……”江南鹤摇头道,“他跟着那位两广天王造反了。天王拨给了他和那冯云山一队军马,如今已席卷两广各处州县。天下,就要大乱了。”
野雪惊呆了。
“你……你骗我!”他似痴傻了般,支吾着喝斥道,“这些事你如何知道的……”
“我为朝廷做事,两广叛乱这般大事,我如何不能知道?”江南鹤冷笑道,“如今两广一带已是战火纷飞,几个月内就将烧过半壁江山!到时候,天下人自然都知道我所说是真是假。那位亚达兄弟,现在是天王麾下先锋大将!横行两广,领兵攻城略地的头一个贼首就是他——大师,你救下的,可是我大清国的祸根呐!”
“江南鹤,你休要用这般鬼话来诓我!”野雪用一声怒喝打断了江南鹤的话,“纵别人是恶人,你也不会变成好人!”
“为何?”
“因为你是刺客!”
“就因为我是刺客?”江南鹤哼出一口浊气,指了指野雪身后的少年道,“大师,你看秦狼是恶人么?”
“他当然是恶人!一年前码头血案,他杀了码头上一个工棚几十号人,怎么可能不是恶人!”野雪喊道。
江南鹤冷笑一声,对野雪身后喊道:“秦狼,脱去你的外衣让这和尚看看!”
野雪一愣,回头看去。只见秦狼收了腰间兵刃,扯下外衣,露出了那一身健硕的肌肉,和密布在这肌肉间大大小小的疤痕!
如此多的伤痕,让野雪这般吃惯了苦的人,也看得心惊肉跳,不敢相信。
他呆呆地望着秦狼,一时忘却了戒备。
“这些疤痕是……”
“四年前,我解散了江门……”江南鹤的声音,沉重了下来,“秦狼自幼在江门长大,除了江门,无处可去。迫不得已,他只得去码头上做了苦力,却日夜被工头伙计虐打折磨,留下了这一身的伤疤。”
码头上那些工头伙计是如何欺辱人的,野雪比谁都更清楚。就连他初到武昌城时,也没少受过打压。可此刻秦狼身上的伤痕,却让野雪意识到,他或许并不真的了解那片码头——码头上的人,对弱小者,绝不会像对野雪那般客气。
“可是……你功夫这么高,为什么不打回去呢?”野雪问道。
“因为那些工头伙计若打不得秦狼,就会去打别人。”江南鹤代为答道,“那间工棚里,还有许多孩子,连身子都还未长开便被骗去做了苦力。这些拳脚,若是打在那些孩子身上,他们恐怕早就死在了那工棚里,连尸体都被扔进了长江,无人知晓。秦狼是为了救那些孩子,甘心替他们挨打的。”
野雪听得心头一震,痴痴地望着那重新穿回衣裳的秦狼。
“大师,你说石达开不是恶人,因他杀人都是被逼的。你又怎么知道,秦狼杀人不是被逼的?又怎么知道天下所有生死,哪个不是被逼的?”江南鹤追问道。
野雪痴痴地放下了双掌,神智间一时一片空白,竟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些孩子……”野雪忽然似寻到了一根救命绳般,焦躁地唤道,“你刚才说工棚里还有许多孩子——那些孩子后来都如何了?”
江南鹤垂下了眉眼,缓缓答道:“他们没有死,都跟着秦狼一起加入了江门。”
“把他们喊出来,让他们说出当时的事情来!”野雪狂躁着喊道,“我不听你一面之辞,你说他们都在江门,喊他们出来见我!”
“大师,你应该见过他们……”江南鹤冷冷地凝望着野雪那游移的眼神,语气低缓地答道:“那些孩子,全都死在了衡阳城外。”
秦狼的眉头猛地一蹙,双手不觉握住了拳头。
衡阳城外,深夜的山林间,残火跃动着,照出一片血色的光影,映亮了遍地的尸骸。
野雪从这尸骸间穿行而过,虽心中惊骇,却不曾停留,只为赶紧去救下那亚达兄弟。
“是你救下的人,杀了他们所有人……”江南鹤悠悠地说道。
野雪惊讶地看向江南鹤,嘴张开了许久,却迟迟发不出声音来。
江南鹤注视着野雪,面色似是冷漠,又似是怜悯。
他知道,野雪的信念,刚刚被他击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