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话 赴死 下

  武昌城外道成寺,终于到了日落时分。
  进城的三人都没回来,今夜江月容只与孩儿独自守着这大殿,忽觉有些落寞了。
  她点亮了佛前烛,望了望殿外的凉风与孤月,不知为何忽有一番悲悯袭上心头,没来由地教她落下泪来。
  背在背上的孩子咿呀地喊了几声,努力地伸着小手要去擦拭江月容的泪痕。江月容回过头去,朝这个暖心的小家伙做了个鬼脸。
  “阿妈,怎么哭了……”小家伙一字一顿地问道。
  江月容却被问住了,想了许久,才终于缓缓道:“阿妈也不知道,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人忽然离去了……”
  她望向了武昌城的方向,一时有些茫然。
  第二天一早,江月容在后院点燃灶火时,听到了大殿外传来野雪和石老三的脚步声。也许是听得太久了,江月容光凭这步声,便能知道这二人今日是什么心情。
  今天早上,他们似乎都有些消沉……
  江月容擦了擦手,匆匆从后院绕到了大殿里。野雪和石老三看见江月容走出身来,脸上微微怔了片刻,随后却摆出了刻意的笑容来。
  “女施主,我们回来了……”野雪傻呵呵地笑着,那笑声却一点也不教人觉得开心。
  江月容愣了愣,朝二人身后张望了几眼,轻声问道:“陈师傅呢?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不过就是耗尽了力气而已,休息一夜,总该缓过来了吧……
  江月容的话却让野雪和石老三茫然地互相看了一眼,却迟迟问不出二人的回话来。
  “陈师傅……伤得很重么?”江月容忧心地问道。
  野雪急忙摆手道:“伤得不重!怎么会重呢……我下手有分寸的,风大夫也说了,我打的都是皮肉伤……”
  石老三急忙在旁边戳了野雪一下,似乎生怕野雪把什么漏嘴说出来。
  江月容自不是好骗的人,二人这般遮遮掩掩,背后必定有鬼。她冷眼望着这和尚头陀,仔细观察着二人脸上的神情,心里猜测了许久。
  一时间,庙里三人都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石老三忽然眼珠一转,叹了口气道:“小寡妇,我们也不瞒你了……陈师傅,他走了……”
  “你这小贼,怎么说出来了……”野雪小声骂道。
  “走了?”江月容却一脸茫然,“去哪里了?”
  “没说去哪里……”石老三仓皇道,“只说天大地大,自己一把年纪了,有许多地方想去看看……”
  野雪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被他隐藏下去了。
  “女施主,本来不想跟你说的……”野雪也忽然赔笑道,“听石老三说,这两三天你们相处得挺好,尤其是那小家伙和陈老头特别亲……这陈老头也真是的,都不来庙里跟女施主道别,出了码头就乘船走了……”
  石老三急忙又戳了野雪一下,打断了野雪的话头。
  江月容将信将疑,低下眉眼来看着这二人,试探着问道:“陈师傅……真的走了?”
  二人嘴里说着“千真万确”,脑袋似纸风车般点着头。
  江月容一时竟也断不出这二人说的是真是假,可那陈师傅没有一起回来也是实话。她看向殿外一望无际的荒原,有些感慨,又有些羡慕。
  “也好……”她轻声道,“陈师傅既然肯去云游,也就是放下了心中恩怨吧。到头来,能做个逍遥散人,也是功德圆满了。”
  只可惜,他那套拳法,江月容还有许多地方想讨教一二,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昨天的面,庙里还剩了些。我刚生了灶火,今天早上就吃面吧……”江月容宛然一笑,向后院走去。
  石老三欢呼一声,跳到野雪身上,似想用力让野雪也欢快起来。野雪脸上虽笑着,却看不出半点高兴来。
  吃过面后,石老三忽然说起昨夜在风大夫那里没有睡好觉,想去仓库里躺会。野雪也急忙附议,说昨夜忙了许久,确实累着了。
  江月容看二人面相确实昏昏沉沉,便笑道:“碗筷我来收拾便好,二位师傅先去休息吧。”
  直到仓库里的野雪和石老三关上了门,他们才终于收了这一早上摆给江月容看的笑脸。
  “你这小贼,撒谎的本领倒是出神入化……”野雪打趣道。
  石老三却笑不出来,只是疲惫地寻了自己的床铺躺着,便再不说话了。
  “也好……”野雪自顾自地念叨着,“免得把真相说出来,惹哭了那女施主……”
  昨天入夜时,野雪走出了翠红楼后那小屋,告诉等在门外的江南风和石老三说,陈老头死了。
  江南风痛骂石老三带个老头来坏了此处风水,石老三却不管不顾冲进屋去,见陈长祁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还带着笑意——不像是死了,却像是睡着了。
  风大夫坚持不让这死人留在屋里,野雪和石老三便也不多强人所难,只背着这老头出了城,去往城南的树林里,连夜为陈长祁挖了一个土坑埋了进去。
  “我们是不是得给陈师傅立个碑呀?”石老三哭着问道。
  “立什么碑?我又不识字……”野雪冷冷说着,一探手,把陈长祁带到武昌城来的那面锣插在了土堆上。
  二人对着这土堆铜锣,祭奠了一夜,没有休息片刻。
  这些情景,都进到了道成寺仓库中石老三的梦里,真真切切地,让他流了一地的泪。
  野雪的梦里,却是陈长祁死前,野雪与他的几句对话。
  “郑秃子,三日前你明明都走了,却为何又突然跑回来了?”陈长祁问道。
  野雪一笑,说起了他在城外荒山迷路,幸得樵夫相助的故事。
  “噢,那个年轻樵夫!”陈长祁忽然欢喜道,“我记得他!我看他步法身形,便知他是个武学奇才,本想把我这一身陈家拳尽数传授给他呢!”
  “那为何没留在那里传艺呢?”野雪问道。
  陈长祁却一笑:“他哪里用得着学我的功夫,他的武艺根本远胜于我……”
  “你毕竟年纪大了……”野雪笑道。
  “不……”陈长祁坚定地答道,“与你比试,我若年轻二十岁便能赢。可与那少年比,我此生最强的时候,都不够资格与他对敌……”
  野雪听罢,却紧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