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话 归来 下

  那年轻樵夫的家是荒山下搭起的一座小屋。野雪随他下山时,已是日落西山了。
  “大师若无处可去,不如就在我这小屋里留宿一夜吧。”樵夫在屋外笑道。
  “我一个萍水相逢的落难人,方便么?”
  “有什么不便的,这小屋里已收留了许多萍水相逢的落难人了。”樵夫说着,推开了屋门。野雪超屋内望去,看见几个衣衫破旧的少年正聚在屋中说笑。野雪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昨日偷了他袖中银子,害得他落难荒山的小贼。其他诸人,看来也正是昨日与那小贼一伙的贼徒!
  “哇呀!好贼人,害得我好苦!”野雪心中顿生起一股气恼,探出一只铁掌,直往那小贼面门上拍去。却就在这一瞬,野雪身后那樵夫忽探出一手,刹那间握住了野雪的手腕。
  野雪这胳膊骤然失了力道,竟停在了半空,动弹不得,像是被层层铁链锁住了一般!他乍吃了一惊,暗自思衬着,莫非是这两日太过疲乏,连本领也施展不出了?
  正狐疑间,却听见身后的樵夫茫然对他道:“大师,同是落难人,本当互相照应,你怎么见面便要打他?”
  野雪收了手掌,心里恶气难出,便全发泄在了嘴上,把昨日被这伙贼寇偷了财物,追到荒山又迷了路的经历悉数抖了出来。樵夫听完,脸上也带了几分怒色,转头向屋中众人喝道:“你们当真偷了人家财物么?”
  几个少年委屈地看着那樵夫,点了点头。
  “汝等不得偷盗,这教诲你们忘了么!”樵夫愤愤地扔下了手里的斧头,正色骂道,“偷来的东西,还不赶紧还给人家?”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了一阵,终于低着头从小屋脚落里取了野雪那包袱,交到了樵夫手里。
  樵夫掂了掂那包袱,不见几分重量,分明是已把值钱的物件都卖了。他摇了摇头,对着野雪苦笑道:“大师,今日之事,是我们对不住你。今夜你若留下,我们可好好款待你一夜,做个补偿,如何?”
  野雪望了望外头天色,又看了眼那黑漆漆的深山老林,叹息了一声道:“那就打扰施主了……”
  “不必喊我施主……”樵夫爽朗地笑道,“我叫石达开,小名叫亚达,你叫我亚达就行。”
  那一夜,野雪在这小屋中受到了丰盛的款待——虽说丰盛,却都是些山竹草茎,没有半点荤腥,谁叫人家不知道他是个假和尚呢。
  野雪囫囵填饱了肚子,躺在了那樵夫为他空出的一处床位上。原本累了一天,他该很快入睡才是。可不知为何,望着窗外的月色,他只觉得刺眼难受,睡不踏实——或许是这半年睡仓库,习惯了那昏暗的库房吧。
  他正望着月亮发呆时,忽然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轻微的人声。
  “大哥……”是那个被野雪追到这荒山来的小贼,“你怎么轻易就把名字告诉那和尚了……”
  紧接着,是那樵夫压低了嗓音答道:“他是个落难人,我们也是落难人,大家互相照应,本就该坦坦荡荡,无须藏着什么。”
  “可他若是另有所图呢?”
  “是你们偷了人家的财物,怎么还说人家另有所图?”
  “大哥,你太轻信于人了!”那小贼焦急道,“前几日你救了那老头,就告诉了人家姓名。老头走了没过几天,这和尚又来了,怎么就这么巧?”
  樵夫却轻声笑道:“你们不必担心,若有什么危难,我自会救你们。天色不早了,明日再议吧……”
  野雪听着,心底暗叹道:看来这些少年,也都是不容易的人,不知道遇了什么江湖纷争,才逃避至此,等明日睡醒了,定要问个清楚……
  他想着想着,意识渐渐变得朦胧,不知何时便进了梦中。
  这便是第二日。
  天明,野雪醒时,却见这小屋里的人全走光了,只留下了他的包袱放在门口,护着这空荡荡的木屋。
  野雪一惊,急忙摸了摸自己的袖口——那银子还在,这反让他更诧异了。
  推门走出去,借着明亮的天色,能看到山下便是官道,顺着道走便是武昌城,逆着道走便是往东南去的路。官道上、山林里都看不见半个人影,好像昨天款待了野雪的那些人凭空消失了一般。
  野雪想起了昨夜睡前听到的只言片语——也许这些少年真的是在躲避什么江湖恶人,怕野雪是那恶人派来的奸细,所以一大早便赶紧离开了吧。可惜,野雪本想为他们出几分力气,报答昨日的款待呢。
  他怕那些少年还会回来,便在那小屋中一直等到了午后。可眼看天色又要晚了,也不见人影出现,野雪便明白,这是等不到人了。
  他迷茫了许久,忽然想起昨日下山时,那樵夫告诉他,陈老头也曾困在这荒山上。
  樵夫救了陈老头,愿留他在山里生活,陈老头却拒绝了,说是有个毕生的心愿未了,若不了结,便死也不能瞑目。
  野雪自己也吃过了迷失荒山的苦,知道这苦不是凡人受得了的。他年轻力壮尚且如此难堪,陈长祁那般年纪,是如何熬过来的?即使受如此大苦,也要去武昌城,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心愿?
  野雪忽然想起道成寺女施主临别时说的话来——
  “陈师傅这次来找你,是想最后全力与你打一次。他也许时日无多了,这一场不打,今生怕就再也打不上了……”
  野雪忽觉有了方向,眉眼一横,背上了包袱,迈步向武昌城走了过去。
  这便是第三日。
  佛前的破桌上,野雪狼吞虎咽地吃着那凉透了的汤面,任陈长祁在身后叫骂,石老三在旁边嘲讽,他也不做半点搭理。不过须臾工夫,锅中连汤水和肉渣都不剩,全被野雪席卷进了腹中。
  他身上背着的包袱干瘪了不少,里头大概也没剩下多少物件了。身上的僧袍破旧了许多,像是被撕扯过似的。吃过了面,他又向江月容要了盆水洗洗手脸。洗过两下,那盆水便浑浊了许多,似撒了两撮泥尘进水里一般。
  虽似经历了三日的磨难,野雪的脸上却不见半点苦相,倒像是满面春风的模样。
  “陈老头……”洗过了脸,野雪扭过身形,向陈长祁一笑道,“你身子养好了么?”
  陈长祁倒是一愣,嘴上强硬地喝道:“不需你操心,我死不了!”
  “精神头倒是不错了。”野雪笑罢,甩了甩手,扎紧了袖口,忽然正色道,“陈师傅,想不想跟我真刀真枪打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