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话 法度 六
沈玉麟抚着师父的墓碑,回想着几年前在这海边师父最后的那番言语。
六扇门已经逝去了,属于六扇门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在这年头,还去追寻六扇门往日的余晖,有什么用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沈玉麟许多年。
他手上握着的,是师父留下的那柄流星刀。他没有卖掉这柄刀,反而正是凭这刀上的功夫,他得到了天王的信任,赢得了千载难逢的“再造六扇门”的机会。
“师父,若你还在,会夸赞玉麟两句么?”沈玉麟轻声道,“还是说,你在九泉下,正骂徒儿执迷不返,又走上了你的老路?”
墓碑自答不上他的话,只有远处的海潮隐约咆哮着什么,却听不清晰。
沈玉麟拿起了墓碑前供奉的令牌,摸了摸,叹息了一声,把令牌藏在了腰间那吊坠后头,不露出半点字迹来。
“师父,请恕玉麟没有听从你的遗命……”他在心底默念着,眉目间忽然横出了一道剑影,“或许你老人家说得对,纵是没有六扇门,自有别的门派会站出来维护这江湖。对江湖而言,有没有六扇门并不重要。可立江湖法度者,叫不叫六扇门,这件事对弟子而言,却是毕生唯一紧要的事。”
半个月后,武昌城外,道成寺前。
沈玉麟自知今日在劫难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师父,对不起,玉麟败了。他默念着,左手无意间往腰间的令牌上摸去。
可他没有摸到令牌,却在腰间摸到了一支吊坠——是天王所赠的那十字吊坠!
他忽然睁开了眉眼!
佛陀目下,火龙杖前,生死一线。沈玉麟忽然高声喊了一句“天王救我”,左手猛甩出一件暗器,直刺向唐紫苏面门而去。
唐紫苏万没想到沈玉麟还留有这般手段,猝不及防——也或许是她年纪确实大了,不似当年那般身法轻盈了。
暗器刺中了唐紫苏的右眼,让她发出了一声哀鸣,顿失了视野。
沈玉麟却就在此时腾身而起,横刀砍向唐紫苏腰际。
这招法,是六扇门刀法的精华,沈玉麟练了整整一辈子。
唐紫苏的身子撞到破庙墙壁上时,她感到全身的气力都飞速散却,连右眼和腰间的疼痛都渐渐察觉不到了,只觉得一切都向虚无堕去,似沉入无尽汪洋一般。
沈玉麟的身子僵在了最后这一击的动作上。刀刃砍进了唐紫苏的皮肉里,血溅了他一脸,把那张战栗喘息的面容映衬得凶残可怖。
“为何……”唐紫苏的口中涌出了绵绵浊血,堵住了她的喉咙,也打断了她的言语。
她无力地看向那殿中佛陀,这句“为何”似是在质问,却得不到半句回答。
为何,早不报晚不报,偏偏在今天为我降下这业报?
她又望向风沙中的江月容,却浅浅笑了。
原来如此,我这条命,是为此而留到今日的……
“江月容……”唐紫苏的右手松开了那火龙杖,缓缓收到了长袍下,口中奋力喊道,“接着!”
沈玉麟正恍惚间,竟看到唐紫苏袍下寒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被她扔了出去!
风沙中,一只手猛然探出,接住了唐紫苏掷出的光影。
沈玉麟闻声一惊,急忙回过头去,却见一个鬼影飞在半空中,双眼灼烧着烈火,面容扭曲狰狞,手上握着一道寒光,正要借落地之势劈砍下来!
江月容!
沈玉麟大惊,急忙要收回流星刀,翻身往江月容身上砍去。却不料那流星刀被唐紫苏双手扼住,施展不开!
唐紫苏惨白的脸上绽开着诡异的笑容,那十字吊坠扎在她的右眼上,血肉模糊。
“妖孽!”沈玉麟惊慌地喊着,“你们都是妖孽!”
他一时挣不脱唐紫苏,只勉强把刀横在了身前。虽不能施展攻势,但至少要先抵挡住江月容这一招偷袭。
江月容的面容,虽是僵硬地笑着,却冷峻得不见一丝情感,就像——就像殿中那泥塑地佛陀一般!
寒光乍落,如一道雪花飘下。
这一束寒光,似乎劈开了四起的风沙和漫天的阴云。风止云散的一瞬,一束和煦的暖阳久违地打落下来,映照在了道成寺上。
光从寺庙顶棚破败的缝隙间渗了进去,穿过还未落定的尘埃,在大殿里洒下了三五道光束,如利刃一般。佛陀的面容在这几道利刃前静默着,似乎在笑,又似是悲伤。
禅房里的孩子止住了哭声,茫然地望着门外渐亮的天色,好奇地瞪大了眼睛,看得出神。
沈玉麟借着洒落的光影,在那一瞬间才看清,唐紫苏从袍中掷出,扔给江月容接住的,是一柄薄如蝉翼,刃面上密布着锻钢纹理的短刀。
江月容砍下了那一刀,也似耗尽了气力一般,僵在了那动势落定的一瞬。她的腰间,那被沈玉麟横刀劈砍的地方,衣衫破了,却露出了衣衫下一件闪着银光的软甲。
“原来是这样……”沈玉麟轻声笑了,“原来你也有一件软甲……”
说罢,他的胸口上开始渗出隐隐的血痕。血痕越来越浓,越来越红,像是在一块画布上不断用笔描着一条红色的丝线。
他的身子抽搐了一下,右手随之一颤,却听到了清脆的一声鸣响。原来是那流星刀断作了两截,刀柄握在沈玉麟的手里,刀刃却被唐紫苏捏在双手间。
天下间最后一柄流星刀,断了。
“江月容……”沈玉麟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温和的春风,“其实几日前那场大雪时,我有机会杀你。”
江月容眉间微微一蹙,想起了那天庙外留下的一道不知来历的脚印。
“原来那天是你……”她轻声答道。
“若早知这几日会生出这许多是非来,我真该在那天就杀了你。”
“你为何没杀?”
沈玉麟惨然笑了:“只因我不想让那孩子看到他母亲的血。”
话音落定,他胸口上的血痕间忽喷涌出一片血浆来,把暖阳染成了一片猩红。
他自己,在这猩红中缓缓落下了身子。倒下时,他的右手紧紧握着那半柄流星刀,左手却伸向了腰间,捏紧了藏在那里的一枚破旧的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