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话 怪人 上

  临近正月了。
  一年的喧嚣与血色,在这个时候都渐渐淡去,似溶在了落雪中,散进了江水里。
  武昌城里做买卖的人渐渐少了,连小贩的身影也稀疏了许多。倒是城外散布的村落里,家家户户布置得喜气洋洋,热热闹闹。偶尔放起的炮仗声从武昌城四面传来,隐隐驱散了这大半年来密布在这城里的血腥与阴霾。
  武昌城东,道成寺中,一个老者望着纷纷的落雪,端坐在佛像前,缓缓品了品手中的热茶。
  他任茶水在齿颊间流转,淡香和着暖意沁透了全身,再迎着扑面的凉风,心中缓缓涌起了一股庄严而神圣的气息。
  他缓缓闭上了眼。
  他要借着这茶香,和着那风声,再辅以几缕落雪的清新香气,在心底锻出一柄雪影宝刃来。那雪影刃的形状一点点在他心中成型——薄如蝉翼的刀身,晶莹剔透的短柄,浅浅的纹饰,淡蓝色的光泽。
  随着那兵刃越来越清晰,他的嘴角缓缓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是谁?”
  一个女人的声音乍起,像柔和的小曲中忽然插入了一丝杂音,显得刺耳异常。
  老者眉头一蹙,心中那柄即将锻造成型的雪影刃猝然断裂了。
  他睁开眼,看到眼前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身形娇小,有着略显幽黑的肤色和一张精致的面孔。那女子微弓着身子,手里提着一捆柴薪,背后背着一个布袋。布袋里传来咯咯的笑声,闪出一张稚嫩的孩童面容,脸颊贴在那女子的后颈上,一双灵动的眼睛却盯着这老者出神。
  老者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水,动作缓慢而庄重,隐隐透着一股仪式般的华贵气质。
  “姑娘,你是住在这庙里的么?”老者说话时,嗓音虽粗犷,语气却似深谷回音般悠长。
  那女子皱着眉,狐疑地打量着这老者。
  “庙里住持出门远游,容小女子在这庙里安身些许时日……”
  “那便对了。”老者缓缓笑了笑,“我没找错地方,这里果然就是道成寺。”
  女子暗暗吃了一惊,脸上露出了一丝紧张,急促问道,“你是谁?来道成寺做什么?怎么擅自就在庙里泡了茶?茶杯是从哪里拿的?茶水是怎么泡来的?”
  老者也不理会女子的慌乱,缓缓站起了身子,拍打了身上的尘土。他高昂起头颅,俯视着眼前人,缓缓道:“女人,我听说道成寺里有一样宝物,在你手上。我想取来看看。”
  “宝物?”女子一脸茫然,“什么宝物?”
  老者微微一笑,一字一顿地答道:“银丝软甲。”
  女子猛然退出了两三步外,扔了柴薪,单手探到背后握住了劈柴的短斧。
  “老头,你到底是什么人物,报上名来!”女人的眼神锐利得像两柄利剑。
  老者喉中哼笑了几声,缓缓把手探到腰间,取出了一块令牌,伸到了面前举起,亮给了那女人看。
  女人望见,那是一支老旧的令牌,边缘早已磨损了多年,失了棱角。但是令牌中央,一个大大的镀金字却被擦得闪亮,不像久经风尘的模样。女子仔细望去,见那令牌上写着的是个漂亮的“天”字。
  老人举着令牌的姿势,庄严肃穆,甚至带着一丝傲慢。想必在他看来,这令牌一出,便足以让眼前女子诚惶诚恐,甚至俯首叩拜。
  然而,这女子并不识得这令牌。她等了许久,满以为这老者会解释这令牌来由,谁知那老头只是举着,不张嘴说出半个字来。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许久,谁也没等到对方的反应。却是女子身后的孩童被落雪凉了脑袋,轻轻打出了一个喷嚏,惊得女子心里一颤。
  女子急忙仰起脑袋,用侧脸暖住了孩子的额头,眼睛却盯着那老者,不耐烦道:“老头,我问你话,你到底答不答?若是不答,容我先进大殿行么?外头可下着雪呢!”
  老者却是一愣,被这话抽去了一半气势,半晌答不上话来,只是直直杵着那令牌往女子脸上摆去,倒像是在质问:这令牌,难道你竟不认识?
  女子见那老者又不肯搭话,又不愿让路,心里恼火起来,焦躁道:“你若不肯说,便当我没问算了。你倒是告诉我,从哪里听说这道成寺里有什么银丝软甲的?”
  老者愤愤地收起了令牌,昂首道:“老夫云游天下,寻了这银丝软甲二十年!几日前在徽州,偶遇了一个少年侠士与友人闲谈说起,武昌城外有座道成寺,寺里有一对借住的母子,银丝软甲就在那母亲手里!”
  “老头,你就听了一个小孩在街上吹牛,就千里迢迢跑来这武昌城外寻我们母子的麻烦?”
  “女人,休得无礼!老夫岂是那道听途说之人!”老者倒怒了,“这武昌城外,是不是有座道成寺?这道成寺里,是不是住了你们母子二人?既然这些话都属实,那少侠便没有胡言,银丝软甲必定藏在这庙里!”
  “谎话只要一个字是谎话便够了,管它其余是不是真。你这般年纪,这个道理也没懂吗?”
  “女人,你若真没藏银丝软甲,敢让我搜吗!”
  “你就是真有,又与你何干?”
  “我可用银两买,要多少银两我都买!”老者只是狂傲道,“你一个弱女子,又无甚见识本领,要那银丝软甲何用?不如卖给了我,我自有大用!”
  老者话音未落,忽见一道黑影迎面飞来。他没做出半点反应,只听得一声闷响,两眼一黑,脑子一沉,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原来是那女子暗中掷出一粒石子,正砸在那老者眉宇间。这石子力道十足,竟把那老头给打晕了!
  女子进了大殿,凑上前去,伸手探了探老者气息。
  老者倒是没什么大碍,只是额头上肿起了一个大包,碰洒了地上一地热茶。只心疼地上那摔作了两瓣的茶杯,是庙里女子平日爱用的物件。
  女子长叹出一口气去,望了望外头的大雪,又看了看眼前这老头,翻了个白眼,嘴里恶狠狠地小声骂道:“木小二你这大嘴巴子,你若敢回武昌城,我非打烂了你的屁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