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话 星斗南 下

  正在这两拨人马对峙时,远处那大军中飞驰来一骑快马,直奔这大火码头前。
  临到众镖师面前时,那骑手一勒马绳,止住飞骑,向人群中抱上一拳道:“哪位是东台知县魏大人?”
  人群中,一个苍老身影缓缓走出,拱手答道:“老夫便是。”
  “大胆知县!擅离职守,徒生是非,该当何罪!我家大人奉朝廷之命,前来拿你!速速随我过去答话!”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沙家父子急忙领着众镖师挡在了魏大人面前,魏大人却气定神闲,缓缓问道:“这位将军,你家大人,可是姓曾?”
  这句话,却让那骑手心里一慌。
  “不错,我家大人是姓曾。”他强作镇定答道,“怎么,与你有什么关系吗?”
  “随口问问。”魏大人笑了笑,轻轻拨开了身前众人便要向那骑手走去。
  “大人!”杨亮急忙拉住了魏大人衣袖,低声道,“不可轻信了那姓曾的官员……”
  魏大人却淡然笑了笑:“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他拨开了杨亮的手,跟在那骑手身后,静静向北走了。
  众人望见,魏大人的身影在夜色中渐渐凝成了一个黑影,融进了远处那千千万万的人影中。军阵里走出了另一个身影,与魏大人相对行了一礼。他们缓缓步行到江堤上,远离了人群,对着滚滚长江指点了一阵,又对着那燃着火的大船说了许久。
  隐隐地,江堤上传来了魏大人的笑声。笑得豪迈粗犷,似那江水轰鸣一般。
  魏大人身边的人影,却时而低下头,时而望星空,沉吟阵阵。
  终于,江堤上的魏大人与那人影停下了言语,彼此深深作了一揖,就此分别。人影回了军阵中,不过片刻便看到那大军扬起茫茫沙尘,缓缓向北走去。又是那一骑快马,从军阵疾驰到码头前,勒马在江南鹤身边。
  “我家大人传令!”那骑手高声道,“传闻东台知县擅离职守一事,经大人提审,原是一场误会。武昌城外生事者,并非魏知县本人。大人谢过江门此番相助,误会既解,请江门主撤去重围,不得再为难无辜百姓!”
  江南鹤闻言,先是微微皱眉,随后又舒展了面容,点了点头。
  待那骑手走了,江南鹤再望向身前众人,却笑了起来。
  “沙总镖头。”他抱拳行礼道,“这两日,江门多有得罪,还望勿怪。阁下今日驱逐了武昌城外贼寇,是大功一件,江门应当谢你。江某向你保证,从今往后,凡沙家镖局的船到了武昌城,都由江门出面保护。若沙家镖局碰上麻烦,只管来武昌城找我江南鹤,我必尽力相助。”
  说罢,还不待沙黑虎回礼,江南鹤便转过身形,刹那间消失在了夜色中。那些伏在暗处的江门刺客,也如一阵旋风般转眼便向城墙散去,不见了身影。
  杨亮望着江南鹤离去,手里紧握着那柄断刀。直到江南鹤走得远了,他才缓缓松开了手,刀却不慎落到了地上,发出了一声鸣响。
  随着这一声鸣响,众人身后的火船轰然垮塌下去,惊得镖师们发出了几声慌叫。
  硕大的镖局货船,带着那星斗南和贼人的尸体,散落到了滔滔江水中,随着大浪滚滚东去了。
  望着渐远的火光,沙子良的脸上隐隐透着怅然的神色。
  沙黑虎轻轻叹息一声,拍了拍沙子良的肩头,缓缓道:“等回了宁波,爹再为你打造一杆银枪。”
  “不必了。”沙子良却忽然道,“银枪太招摇了。父亲你用的是软木枪,儿也用软木枪便好。”
  沙黑虎望着沙子良那略带些调皮的面色,笑了笑,抚了抚他的脑袋。
  这对父子身后,江月容缓缓低下了头,不知为何,看向了手里的长短刀。
  这一夜的刀兵散却,众人回到了那城东破庙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到了清晨时,便是分别的时候了。
  众镖师一早便去城中备了马匹干粮,回破庙时,沙家父子已护着魏大人在庙外等候了。
  “魏大人,我们先送你回东台,再转道回宁波去。”
  “谢总镖头。这一趟镖,害各位镖师身陷险境,实在抱歉。”
  “大人这是哪里话。托大人福,我沙家镖局总算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后生镖师了。”
  说着,沙黑虎不无得意地望向了沙子良。
  沙子良缠在江月容的身边,似在苦苦哀求着什么。
  “姐姐,你真不随我们去宁波么?”
  江月容却苦笑了许久,终于正色答道:“我在武昌城还有要事。事没做完,我不能走。”
  “那……事要多久能做完?”
  江月容却愣了愣,望了望抱在怀里的孩子,轻声答道:“最慢,也要在这孩子懂事前做完吧。”
  “那,事做完了,会去宁波吗?”
  江月容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答道:“若事办完了,便去找你们吧。”
  得了江月容这话,沙子良惊喜地蹦了起来:“说好了!姐姐可不能反悔!”
  望着沙子良那孩子气的模样,沙黑虎也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缓缓走到二人身边,领过沙子良,对江月容抱拳行礼道:“江姑娘,这场风波多谢你出手相助,沙某感激不尽。今后遇事若有难处,可来宁波寻沙家镖局,沙某必鼎力相助。”
  “对!姐姐若要来,不需客气!谁敢招惹姐姐,看我银枪……”
  沙子良说着手里便抽出背后长枪,往前一舞,却不见那熟悉的银光,只看见一条软木在身前翻滚。他嘴里一顿,却惹得四周众人一阵哄笑。
  众人正说话间,杨亮也收拾了行囊,缓缓走了出来。
  “三哥……”江月容忙迎上去,轻声道,“你也要走了吗?”
  杨亮点了点头道:“我给三位兄弟都上了香,当做的事也都做完了,该回去关中了。”
  江月容望见,杨亮的腰间插着那柄断刀,心中略有些哀婉,缓缓道:“你那刀谱,只有一半。刀谱既然是江南鹤的,他或许还有另外半部,你不想要来习练吗?”
  杨亮却轻声笑了。
  “这不是也挺好么。”他抽出那柄断刀,望着刀身上坑坑洼洼的痕迹,淡淡说道,“独臂,断刀,残谱,配上我这半生江湖,也别有一番韵味,不是么?”
  “半生江湖……”江月容微微心惊道,“三哥,你不做刀客了么?”
  杨亮迟疑了片刻,把那断刀插回了自己腰间,柔声低语道:“刀客杨亮,昨夜已被贼首那支镖箭杀了。天下这么大,又不是只有江湖才能容得下我,对么?”
  江月容不答,只望着杨亮那面容,觉得自认识他以来,从未见他脸上如此轻松惬意的样子。
  杨亮撤开了步子,对着这庙前众人,单手行了一礼,高声道:“各位江湖朋友,今日就此别过,将来有缘再会!”
  那沙家父子、一众镖师、连同江月容与魏大人都向杨亮拱手行礼,互相祝了声“一路顺风”。
  寒风落处,故人散去。
  江月容守着这冷清下来的破庙,望着北去的义兄,东行的伙伴,忽感到一阵凄婉。那一刻,她也许是第一次意识到,江湖人都是漂泊的,而漂泊人都是孤独的。
  东行而去的镖师队伍里,众人互相打趣着,感慨这两夜传奇般的种种事端。这一趟江镖,在他们口中一点点汇成了一段起伏的往事,只等他们将来老了,讲给那些子孙听去,告诉他们这武昌城外曾有过怎样一个江湖。
  队伍的最前边,沙黑虎与魏大人并马行了许久。行到午后时,沙黑虎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魏大人,昨夜在武昌城外江堤上,你与那曾大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魏大人缓缓笑道:“我只是告诉了他,那星斗南究竟是何物。”
  “说来……魏大人,那星斗南……究竟是何物?”
  魏大人闻言,却哈哈大笑,迟迟不答。
  昨日夜里,江畔长堤。
  曾侍郎望着那熊熊燃烧的大船,紧锁着眉头。
  “魏大人,那传说中的星斗南,你竟留在了那船上!”
  “是啊……”
  “为何?”
  “火势太大,拖不出来。”魏大人只是淡淡答道。
  “那可是星斗南!”曾侍郎怒道,“那是能扭转乾坤,救我大清于水火,连林大人都至死不忘的星斗南!”
  魏大人却哈哈大笑,笑声似江涛一般,久久不散。
  曾侍郎一脸迷茫。
  “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笑我,甚至还笑林大人!”魏大人缓缓道,“我笑我们所有人都错了。”
  “什么意思?”
  “曾大人,那星斗南是洋人的物件。它确实助一个弹丸岛国横扫天下,但它却不是一样兵器。我们只看到洋人船坚炮利,却不曾深想过洋人如何造出了这般坚船,这般利炮。洋人所思所想,与我们绝然不同,不可再以我们的心思去揣度他们。我们总以为,天下四等,士农工商,商贾之士不事农耕,专行倒卖之事,不是正途,却不知洋人正是在这商贾之术上登峰造极。我大清输给洋人,输的不是兵道官道,输的是商道。那星斗南,不是用来打仗的,是用来行商的。以此物做工,可日织万锦;以此物行船,可日行千里。洋人有了此物,可行商于四方,聚天下金银于一身,便有钱粮去造枪炮,去渡沧海,去穷究天地之理。这,才是星斗南扭转乾坤之力的真相。”
  曾侍郎听得茫然,似懂非懂,轻声问道:“魏大人,那……这星斗南,能为我大清所用吗?”
  “能用,能用!”魏大人慨然答道,“何止能用,我大清要想与洋人一争高下,必须要学着用这些洋物!我当把此物用处写在书里,刊印成册,传之天下,要天下人都会用此物!”
  说到这里时,魏大人忽然一愣,随即又笑了笑道:“不过,星斗南这个名字,确实译得不好,叫人摸不着头脑,不知此物是什么东西。”
  “那……魏大人想给他起个新名字?”
  魏大人望着远处那熊熊烈焰,滚滚烟尘,寻思了片刻,慨然道:“有了,就叫它作蒸汽机!”
  月色繁星下,魏大人又是一阵纵声大笑,久久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