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话 连珠箭 下

  天下武人千万,世间兵器诸般,什么兵刃都有人习练,却唯独苦练弓箭的江湖高手是凤毛麟角。一个练箭的武人,不似那些刀剑侠客,他们的习练总是一个人,练的招法也没有什么花样,练得久了,便容易生厌,纷纷转去学了刀剑。偏弓箭这兵器,若没有经年的积累,单凭那些一时兴起的习练是练不出本领的。
  所以真正专精弓箭的武人,都是孤独的人。
  孙胜淼学艺时,师父告诉他,学这门功夫需耐得住寂寞。每日的习练就是张弓搭箭,经年累月才能进步一分一毫,若什么时候把这功夫放下了,就是前功尽弃,再也练不出来了。
  师父问他是否真的肯学,他答肯学。师父问他为什么肯学,他答为了吃肉,学了弓箭可以打猎,学刀剑却不行。师父哈哈大笑,说他孺子可教——师父教过无数为了闯荡江湖或建功立业来学弓箭的,虽看起来个个都志气冲天,却没一个人能练满一年。
  孙胜淼跟着师父,练了十年,是那师父唯一的传人。师父死时,出殡的钱是孙胜淼卖山间野味凑来的。
  没了师父,孙胜淼才终于知道“耐得住寂寞”这五个字有多难做到。他走南闯北,凭着经年苦练的弓术,闯下了“穿云箭”的赫赫威名,却再没有一个人能评点他的箭,也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与他比试箭术。他看那些习练刀枪剑戟的武人,总能互相较量切磋,每家招法纵千变万化却都能融会贯通,却从没有人找他这个练弓箭的人切磋兵器。那些只得懂皮毛的江湖人,总是惊叹于他能射出多远的箭,能拉开多强的弓,命中多小的靶。人前露艺,只需三支连珠箭就足够博得满堂彩,却远不能让孙胜淼自己满足。他时常想,若师父还在,看到他的连珠箭,也许会拿藤条抽他——
  三支箭你便满足了吗?你的本领到这一步就够了吗?弓箭这东西,要练一辈子,什么时候把功夫放下了,就是前功尽弃,再也练不出来了!
  他自认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于是便只顾一个人磨练技艺。不练别的,就练一招连珠箭。三支箭练好了,便练四支箭;四支箭练好了,再练五支箭。但弓箭的功夫,每进分毫,都需经年苦练。他在人前射出四支连珠箭时,人们却失望于他射得不如三箭准,也不如三箭快。他们却不知,为了能射出这第四箭,孙胜淼经过了多少磨砺。
  许多年过去了,江湖人仍流传着许多年前“穿云箭”的传说。人们说,孙胜淼能射连珠箭,三箭连发,技冠天下。却没人说,孙胜淼还有射四箭五箭的本领。有时,他会觉得人们传说的是另一个人,那人年轻气盛,受万人敬仰,而不似他这般风烛残年,老弓锈箭。
  终有一天,孙胜淼放下了这心结——既然天下人传扬的,是能射三支连珠箭的穿云箭,他又何必要去练那四箭五箭呢?
  能射三箭,便已经是当世最强的箭客了,不是吗?
  于是,放下心结的那一刻,孙胜淼也放下了功夫。他曾以为,他的功夫练到这个程度,此生足矣。
  直到这一天在武昌城外,他遇到了江南虎。
  “二门主,你练了多久的弓箭?”孙胜淼高声问道。
  “二十五年。”江南虎答道。
  “功夫可曾放下过?”
  “一日不曾放下!”
  孙胜淼笑了。他知道,江南虎一定也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我练了三十年。”他喊道,“这三支连珠箭的绝技,是我花了十年练成的,却不是我最厉害的本领!”
  “前辈……”对面的江南虎也笑了,放开嗓子道:“三箭连珠,也不是我最厉害的本领。”
  两个箭客心领神会,不需言语,各自抖了抖手腕,又探向身后箭袋中,都摸住了四尾箭簇。
  “二门主,再再指教了!”
  “前辈,你可当心了!”
  江滔袭岸,在江堤上拍起一片水花。水花四溅,粉身碎骨,只为炸出一番声响。
  水声乍起的一瞬,齐整整四声弦响,夜色下随即崩开了几点星火。
  江南虎傲立在夜色中,孙胜淼这次也没躲开身形。他们望见,八支利箭在半空中炸开,似一朵绚烂的花。花蕊四溅开去,打落在月色星光下,人前溅起几处沙尘,墙上刺出几个孔洞。
  江南虎的脚边又落了两支残箭,孙胜淼的身边又扎进了三道断矢。两人却放下强弓,纵声大笑。
  “二门主好本领!却不知这本领是不是已到了头了?”
  “晚生还有后手,倒是前辈这把年纪,不知跟不跟得上?”
  “这可巧了,我的本领也还没尽使出来!”
  “那就请前辈继续指教了!”
  这武昌城外,连番弓如霹雳,几度弦似奔雷,不过须臾时候,已是遍地狼藉。
  两个箭客似疯癫了一般,纵箭羽划过了脸颊,矢刃割破了衣衫,竟也不见他们躲闪分毫,只相对狂笑着,不似敌手你死我活,倒像是两个知己相识,一对旧友重逢。
  “二门主,我若早遇到你,弓术当不止于今日手段!”孙胜淼慨然叹道。
  “若早得前辈指点,晚生也定非这般层次。”江南虎高声应答。
  “你袋中还有几支箭?”
  江南虎摸出了最后四支箭,口中却答道:“还有三支!”
  孙胜淼慨然一笑,把箭袋中剩下的箭矢一把抓出,数了三支握在手中,多余的尽数扔去了窗外。
  “胜负,就看这一番了!”孙胜淼捏住了三箭,瞄准了江南虎。
  “前辈,指教了。”江南虎收住了笑容,张开了强弓。
  孙胜淼眼前乍起三声风雷响,三支利箭直取江南虎而去。
  这三箭,倾尽了他毕生功夫。拈弓搭箭时,弓与箭都仿佛有灵一般,顺从而兴奋。双臂发力时,连肩上的伤口都失却了疼痛,忘记了抽搐。最后一支箭羽擦出弓面的一瞬,孙胜淼隐约感觉到,这三支连珠箭,是他一生中射出的最完美的三箭!
  若他的师父还在,他可以昂首告诉师父,这三箭便是他孙胜淼一生所学的极致。
  能射出这样三箭,作为一个箭客,便不枉此生了。孙胜淼想道。
  江南虎这次的箭,手法上却迟了片刻。高手对决,一分一秒的差别便是胜负处。孙胜淼的三箭似奔腾的长江般席卷而去,一路冲杀。江南虎的三箭一触即溃,被箭风卷挟,散作了一片残花洒落到了寒风中去。孙胜淼望见,自己的头箭和中箭虽偏转了箭路,尾箭却似一柄宝剑,径直穿过四周散落的箭簇,奔袭着刺入了江南虎的胸口!
  光影一动,江南虎隐隐发出一声低吼,身形被箭力冲撞,竟翻身跌到了地上!
  “赢了!”孙胜淼一声长啸,声音却没来得及出口,便听到身前的窗沿上传来了一声碰撞。一支利箭不知从何处冒出,被那窗口一磕,竟变了方向,横着向他侧面刺来!
  原来,江南虎的这三支连珠箭之所以慢了,是因为他留力射出了第四箭。但这第四箭,却没有瞄着前箭的尾簇,不是一支连珠箭。
  弓术只有一招,便是拈弓搭箭。若说有招法的变化,也只有一招算得上与别不同,那招法唤作旋箭式。这一式,江南虎苦练了二十五年。
  那第四箭拉弓放箭时,江南虎捏箭羽的手暗暗扭转了半圈,把箭和弦都拧了过去。再放出时,弓弦还未发力,先急速转过半圈,便带着箭矢一起剧烈旋转起来。这便是旋箭式的放法。这般射出的利箭,一出弓弦便带着强烈的旋转,在空中飞行的轨迹便不是一条直线,而是迎风划出一个半弧。江南虎射出的这条半弧,不偏不倚,恰好绕过了两队连珠箭的交汇处,却在临近库房墙壁时扭转了方向。旋箭式射出的箭磕碰到库房的窗口,不仅不失力道,反因为那旋转的动势而加快了速度!孙胜淼只看到眼角寒光一闪,利箭便猛然贯穿了他的脖颈,来不及做出半点反应。
  血光一溅,两声闷响,江南虎和孙胜淼各自倒在了地上。
  一时间,四处陷入了沉寂。
  江堤下的暗影中,又一个人影缓缓动了。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指间从后背探出时,一对铁指环闪烁起了阵阵寒光。
  那人影快步向江南虎走去,步下却没有半点声响。
  “老二,没事吧!”他的语气带着些许焦急。
  江南虎捂着自己的胸口,缓缓坐起了身子。他想说话,却因为胸口的剧痛发不出声响来。
  孙胜淼的那支利箭没有扎进江南虎的胸口里,而是重重打在了衣服下的护心镜上。他摸着护心镜上的凹陷,感受着那支利箭的力道留下的钻心痛楚,只觉惊魂未定,冷汗不止。
  他挣扎着要起身,却被那高大人影按住道:“你身上有伤,到这里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大哥就好。”
  江南虎听罢,放下了力道,缓缓点了点头。待那人影走了,他再看向那库房窗前,见到库房里的孙胜淼,没有再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