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朝廷 上

  日已西斜。
  武陵城内,胡老爷御马穿城而过。快马一侧,胡家管事仅凭脚力,竟能跟住胡老爷的马,相隔不离三步远。
  他们一前一后,飞速向城北的胡家大宅赶去。远远的,已经能看到胡家大宅被一队兵马团团围住,水泄不通。说是兵马围宅,可那些兵马却并不象是什么训练有素之士,倒像是几十个地痞流氓套着官府兵服,胡乱倚靠在胡家大宅的院墙上,兵器也杂乱地摆在地上无人看管。远远瞧见有快马奔来,这些兵马才如梦乍醒,匆匆捡起地上的兵器,凑起了一列队伍。
  大宅外早设下了路障,胡老爷的马在路障外发出一声嘶鸣,停下了脚步。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围住我家老爷府邸!”胡家管事一路飞奔过来,竟不见丝毫喘息,两句大喝声如洪钟,震得围宅兵马不由后退了两三步。
  看那两个来人,身材魁梧,如两截铁塔般立在身前。尤其是那胡家管事怒目圆睁,面容似要吃人一般。这帮围宅的士兵平日里本就没见过什么大阵仗,这时候却空有几十个人马,几十件兵器,一个个却是手足无措,进退不得。过了片刻,才有几个胆大些的士兵把长枪举在身前,壮着胆子,大声喝问道:“来者可是胡安!”
  胡老爷安抚住受惊的老马,缓缓抬眼看向身前兵马,气定神闲:“在下正是。”
  “速速下马,不……不得放肆!”士兵强行扯着嗓子壮大自己的声势,却不料喊破了音,反倒似宫里太监似的,“我家官爷在你府里候着呢,速去拜见!”
  胡家管事瞧了瞧眼前这帮乌合之众,冷笑一声,厉声喝道:“好大排场!你可知道我家老爷是何许人物?进去告诉你家官爷,我家老爷在此等候,速速出来陪罪,可饶尔等性命!”
  胡家管事的声音和那壮胆的士兵截然不同,中气十足,但凡行家便听得出是多年武艺练就了一副好身板,腰腹力足,喊起话来才能如洪钟一般。纵使眼前有一队兵马在,他的声音也无一丝颤抖,反而在气势上远远胜过了对面,这必定是对自己的身手有十足自信,知道眼前这帮弱兵奈何不了自己,才能有这般底气。
  那几个壮胆的士兵被胡家管事这么一喝,竟又胆怯起来,挤在一堆,只互相把对方往前推去,却无一人再敢出来答话。
  就在这时,胡家大宅的门打开了。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从大宅中走出来,面相慈和地看着胡老爷主仆二人,微笑着拱了拱手。
  “胡老爷!下官久候了。”
  这人的气息十分平稳,与那虚张声势的小兵全然不同。看他虽然行为举止文绉绉的,身形却绝非柔弱书生,步法稳健,双臂有力,不是凡俗之辈。
  胡老爷在马上向那人抱了一拳,高声问道:“未请教阁下尊姓大名,是哪路朋友?”
  那人整了整衣衫,从怀中取出一块官牌,举在手中,向胡老爷答道:“在下曾国藩,朝廷新任兵部左侍郎,见过胡老爷。”
  胡老爷久在江湖,对江湖事所知甚详。曾国藩这个名字,他曾听过。
  大约二十年前,湖南曾有一个少年侠客,处处行侠仗义,惩恶锄奸,在湖广一带颇有名气。道光十一年,益阳水灾,流民无数。这个彼时年仅二十岁的少年侠客只身前往益阳,说服当地官员赈灾救民,命当地富户捐粮。当地富户不仅不肯捐粮,反而坐地起价,趁机敛财,更雇佣了一伙地痞守住粮仓,前来取粮者不论政府官员还是流民百姓,一律乱棍打走。少年侠客听说后,提了一根棍子,只身前往富户粮仓,一人打跑了几十个地痞,所向披靡。他又痛打黑心富户,逼他们开粮仓,终于稳定了益阳灾情。此事曾在湖广一带广为流传,百姓无不称颂。
  若胡老爷没有记错,那个少年侠客的名字,就叫曾国藩。
  当年益阳一战成名后,曾国藩这个名字就突然在江湖上消失了。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却已是堂堂兵部左侍郎,朝中二品大员了。胡老爷对江湖上的侠士一贯敬重,既然这位官爷就是当年的益阳英雄,这个面子胡老爷自然要给。只是,这个朝廷大员为何要来武陵胡家大宅,这让胡老爷心中隐隐不安。
  胡老爷和胡家管事走进自家院子时,看到院子里停了一辆古怪的推车。说它古怪,是因为这推车上装了一个器械,却不知这器械是做什么用的。
  这器械,外形像是个大炮,却比大炮要细小不少。最奇怪的,是这“炮口”,并不是一个大黑窟窿,而是密密麻麻如蜂窝一般密布着几排小洞,也不知洞内是些什么东西。
  这器械,应该是那曾侍郎的人拖来这胡家大院的,莫非是个什么见面礼?胡老爷盯着那器械打量了一阵,又看了看身后的管事,他看到管事脸上和自己一样,一脸茫然。
  大院一角,胡家大宅里所有的仆人都被聚集在一起,由几个兵丁执着兵器看管着。那个去茶馆报信的仆人,想必是那曾侍郎派去的。如今那仆人应当还在往大宅赶来,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又或者,早就跑了,不敢回胡家大宅了。
  大院尽头,是胡家大堂。大堂里,零散站立了几个兵士,单手握住腰间的短刀,兵服齐整地穿戴在身上,身形笔直,比起外面那些杂兵不可同日而语。胡家管事在这几个人身上多留意了几眼,心中暗暗揣度这几人虽然比外边杂兵强上不少,但也不过是凡庸之辈,交起手来当不是自己和胡老爷的对手。他又特意走到帷帐边,稍稍挑起帷帐些许,向里头张望了片刻,没见到什么伏兵。
  曾侍郎见胡家管事如此谨慎,大方地笑了笑:“胡老爷家这位管事,莫非以为我曾某人敢给胡老爷设鸿门宴吗?”
  胡老爷站在大堂中央,低声答道:“毕竟是大户人家,难免有些仇敌,谨慎惯了。望大人勿怪。”
  他的语气,比在门外时客气了不少。这客气,倒不全是为了曾侍郎曾经在江湖上的名声。未见曾侍郎时,他看门外兵丁的样子,以为屋里等着自己的不过是个当地县令之类的小官。县令之流,他胡老爷是不放在眼里的。但兵部左侍郎,这可是朝廷正二品的大官,轻易得罪不起。
  在这武陵城遇上这么大的官,却着实奇怪。
  “曾侍郎,恕小民冒昧……”胡老爷躬身问道,“侍郎贵为朝中要员,不在京城当差,来这武陵小县做什么?”
  “丁忧。”
  “丁忧?”
  “不错。”曾侍郎缓缓答道,“家中老母几个月前不幸辞世,故曾某人回湖南老家守孝丁忧三年。”
  胡老爷的手背在身后,此刻微微握住了拳头。
  “别人家丁忧,都是父母亡故,在家中守孝。曾侍郎这趟丁忧,怎么丁到我胡某人家来了?”
  曾侍郎哈哈大笑,毫不客气地在胡家大宅大堂主座上坐了下去。胡家管事正要发作,却被胡老爷的抬手示意给拦下了。
  “胡老爷,咱们就不再故弄玄虚了吧。”曾侍郎笑着说道,“曾某是湖广本地出身,少年时也曾游历四方,洞庭湖一带有什么名门大族我如数家珍。这武陵城可是个小城,十多年前,城里可没听说过有个住大宅子的胡老爷啊。”
  胡老爷并不慌张,平心静气地答道:“小民本是武昌人,前些年做生意赚了些银子,才来这洞庭湖边购置了这间大宅。侍郎大人远在京城,自然是不知道这些小事的。”
  “胡老爷这可就看不起我曾某人了。”曾侍郎笑着,眼神却锐利了起来,“曾某人在京城不假,但湖广是曾某安身立命之地。湖广一带的事情,从天上到地下,曾某人都知道。你可不是什么生意人啊,胡老爷……”
  曾侍郎突然探起身子,饶有兴味地笑着:“不,应该尊称您一声,江门主。”
  胡家管事突然从帷幕后的暗穴里抽出一支利剑,指向了曾侍郎。立在大堂四周的兵丁也立刻将短刀拔出,刀刃整齐地指向了胡家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