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我们都老了
洛阳城迎来了一个大晴天。
一家刚开张不久的羊肉馆子里,两个有着多年恩怨的天字号纨绔守着一锅热气腾腾的羊肉,碰了一杯啤酒。
李跃飞咂咂嘴,看着眼前这个跟他从小就针锋相对的死敌,忽然有些陌生,他又灌了口啤酒,任由那冰凉的麻意在腹中一路横行,说道,“季老三,老子看错你了,你丫居然还真有胆子跑去从军了,咋的,你老爹和你那俩把你当儿子宠的姐姐还真舍的了?”
他打趣地啧啧道,仿佛恍然大悟,“哦,知道了,是不是你老爹给你开了后门,把你弄到哪个犄角旮旯里藏了起来?”
季家排行老三的三少爷季麒麟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李跃飞无趣的撇撇嘴,他当然是在开玩笑,季麒麟肩上那个少校的军衔躲可是躲不出来的,那可是实打实的战功,真正让他感慨的是,这个从小就喊着要保家卫国之类中二口号的纨绔子弟他娘的心里居然是真的这么想的!
以前一听见他说的那些东西简直腻歪的想打人,现在想想,原来这小子是真的有种……
倒是白瞎了这家伙和自己这个正儿八经的纨绔子弟勾心斗角不对付了那么些年了,李跃飞自嘲地想。
“老爹一开始确实是熬不住我的死皮赖脸才答应我让我去从军的,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真的给我开了个小灶送我去当了个看大门的。”季麒麟对着李跃飞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坦然说道,“然后我就成了那两个最先发现动静的人之一,你敢信?”
“信,信,”李跃飞哈哈笑道,“然后你们就被调到了城内去参加阻截任务,说到底,最后还不是让你那绞尽心思的老爹算盘落空了?得,死不瞑目哎。”
季麒麟目露杀机,眼看当场就要动手。
“别,我小家小业经不起你折腾,”李跃飞匆忙示弱道,“我没半点讽刺你老爹的意思,老是跟你老爹过不去的是我叔叔,可不是我,我可没胆子去瞧不起一个为人类赴死捐躯的烈士,相反,我佩服还来不及呢!”
“真的,顶佩服!”李跃飞煞有其事的拍了拍胸口,诚恳道。
季麒麟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搭理他。
“您现在堂堂季家家主,跟我一个升斗小民计较啥?”李跃飞佯作谄媚,恬不知耻地说。
果然,季麒麟当即反讽道,“升斗小民?李叔现在可是正儿八斤的总司令,你算哪门子升斗小民?”
“他是他,我是我,我现在就是个买羊肉汤的,玩腻了老子就去当个单身猎人,反正我不会去从军。”李跃飞耸了耸肩道,“我这性格,不适合军队,我可不像你,一家人都恨不得绕着你转,我要是成了我那叔父手底下的兵,还不得给他整掉一层皮?”
“说吧,找我来干嘛的?别跟我说是来蹭吃蹭喝的,我跟你的关系可没那么好。”李跃飞瞥了他一眼,说道。
季麒麟犹豫了一下,“你跟唐雨少校认识?”
“得,我就知道,有话直说。”李跃飞抚头作头疼状。
“我想见他一面,替兄弟们当面跟他说声谢谢。”季麒麟面无表情。
“我怎么知道咱那大英雄跑哪儿去了,”李跃飞一脸嫉妒的神情,忿忿劝道,“哥们儿,听我的,那天出城退却四门兽潮那个人绝对不是他,我跟他还算熟,在我面前那家伙的贱气化成灰都藏不住,好吧,那个人看上去确实是他,但那肯定不是他……”
“妈的,我自己都搞糊涂了,什么跟什么啊,总之.——”
“唉——你别走啊!”
转身就要离去的季麒麟冷笑道,“你是不是想说那个人是你?”
“你们怎么都这样?我认真的。”李跃飞苦着脸说。
突然,门被轻轻推开,挤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的脑袋,他怯生生的看了一眼李跃飞,然后奶声奶气的道,
“季叔叔,妈妈喊你回家吃饭。”
季麒麟的脸色突然变得出奇的温柔,他温声细语说道,“天河乖,回去告诉你妈妈,我这就过去。”
“奥。”男孩用力点点头,屁颠屁颠的跑开了,临走还不忘用奶白的小手拉上门。
季麒麟回头看见一副目瞪口呆神情的李跃飞,突然有些羞恼,
“那是我兄弟的妻子!”
“朋友妻嘛,这个懂,懂——”李跃飞相当意味深长的点头道。
季麒麟手里的啤酒瓶当即朝着那个不要脸皮的家伙甩了出去,酒瓶子呼啸凄厉。
……
一处占地巨大的陵园前,有个破旧的小屋,小屋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有些地方石灰脱落,露出斑驳的红砖。
两个年轻人跟守门儿的独臂干瘦老头儿打了个招呼,老头儿似乎对这两个小子并不陌生,不耐烦地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要进去赶快进去,别碍着了他老人家的酒兴。
两个年轻人好像已经习惯了这老头儿的恶劣态度,也不在意,较为年长的那个青年反而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
老头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把头缩了回去。
两人走进一个很大很大的墓园内,然后七饶八绕最后在一个很普通的墓碑面前停了下来。
墓园很大,而且仿佛是新修葺的缘故,周围没有一点墓园该有的荒凉,反而被周围郁郁葱葱的绿意衬的生机勃勃,如果不是那一道道如林般伫立的灰白色新碑,这几乎就是一个风景优美的公园了。
一道碑,一道魂。
石碑密密麻麻,如亡魂安睡。
两个人蹲坐在那道碑前,二十几岁的年长年轻人规规矩矩地摆了一束花,反倒是那个看上去年龄不大的男孩斜倚在碑面上,丝毫没有什么死者为大的觉悟。
那个石碑与所有石碑一模一样,没有一点儿特别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局长的墓是不是弄得太简单了。”张自诩叹息道,“加点什么主要事迹也好啊。”
“什么事迹?”倚碑而靠的贾小亮说,“老家伙一辈子做过的唯一豪气的事儿就是死前拼了一回命,关键是没拼赢还把自己拼死了,有什么好炫耀的?丢人还差不多。”
贾小亮用手滑过冰冷的背面,呢喃道,“这样挺好。”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跟着他离开?”张自诩问道。
贾小亮摇了摇头,自嘲道,“他现在可比我强多了,头上还顶着个人类英雄的大光环,我跟着他难道还要他罩着我不成?”
“再说,不帮老家伙报完仇我哪还舍得离开洛阳?”男孩突然恶狠狠道,“总有一天,我会把百兽林那头大鸟给宰了!”
张自诩畅然大笑,朝他竖了个大拇指,道,“跟老子想一块儿去了,我就寻思老局长活这么多年要是连个愿意给他报仇的人都没有,那也太凄惨了,好在这不还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嘛。”
这个洛阳侦查局历史上最年轻的一任局长突然有些感慨地道,“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某种意义上讲老局长算是我半个父亲,可我知道他从来没把我当成半个儿子,这个倔老头儿心里有结儿,什么结儿我不知道,怎么解开我也不知道……”
张自诩忽然拍了拍贾小亮的肩膀站起身来,没头没尾的说了句,“所以我真的很嫉妒啊!”
他转身离开。
贾小亮手指顺着碑上那个简简单单“陆远山之墓”的刻痕寸寸划下,一遍又一遍。
他突然仰起头来,哭却无声。
“师父啊。”他轻轻呢喃着。
……
寒酸的瓦屋里,两个不算老的老家伙相对而坐,桌上有一大坛酒。
守门的老头儿尽管断了一条胳膊,仅剩的一只右手仍是习惯性的抠着脚丫子,这位以前高高在上的猎王、现在残废的守灵老头儿一边带着炫耀意味儿的问着自家媳妇儿酿的酒是不是够劲儿,一边又埋怨着类似媳妇儿酿酒宁愿拿出去卖给外人也不给他喝之类的琐碎事儿。
对面那个双鬓已完全雪白的家伙醉眼朦胧,他跟独臂老头儿一样脱了鞋子,将两只脚交叠一起高高的翘在桌子上。
两个臭味儿相投的家伙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石碑,仿佛有了默契一样渐渐地安静下来。
好一会儿,金玉堂语气复杂地问,“就这么办了?你就不怕惹了众怒?”
李清河醉眼微眯,指着窗外缓缓地道,“老子就是想让那群叫嚣的最欢的家伙知道,这年头儿,不是所有人死了都有资格留下名字的,我们地方有限嘛……”
他忽然仰头,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醉话,含糊不清,
“十三万条人命啊,十三多万啊,有多少是为了别人豁出去的……”
金玉堂把抠脚丫子的手空出来,对着他伸了个大拇指,道,“这回我挺你。”
“我们都老了。”李清河摸着鬓角的白发,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句。
“不还有年轻人嘛。”金玉堂撇了撇嘴,骂道,
“咸吃萝卜淡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