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0章 指点
反对声音最大的,就是大鸿胪韩融。他引经据典极力抨击刘修这么做是与国争财,在国家财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推行这套新政,无益于雪上加霜而且这也违反了大汉一直奉行的强干弱枝的既定政策,将来并州的世家强大了,必然成为与朝廷对抗的力量,再加上并州出精兵,现在又增加了两个牧苑,以后谁能保证并州不会出现不听朝廷号令的割据者?
这话的杀伤力最大,实际上已经直指刘修,在这种情况下,就是那些想支持刘修的人也要三思而后行,万一刘修真的成了叛逆天子追究起责任来,他们这些人岂不是都要受牵连?
“这句话,才是最致命的。”曹操最后做了总结,“陛下犹豫,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人敢冒着触犯陛下逆鳞的危险去支持你。”
刘修早有预料倒不显得惊讶,他反道:“那孟德你自己怎么想的?”
曹操含笑不语。
刘修没有再问,宋奇准备了酒菜,打算留刘修用饭,可是刘修说,我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还会再召见我,我还要赶到我岳父那儿去一趟,这次就不在这里吃饭了。
宋奇说,那你什么时候绡空去见皇后?
刘修有些不耐烦,现在他正需要宋家的帮助,宋家也好,曹家也好,一个个袖手旁观,不肯施以援手,反过来还要他去关心宋皇后的事,实在有些不知进退。不过他没有多说什么,这个时候他还不能和宋家翻脸,否则他就真的成了光杆了。
“一有时间,我就去见皇后。”刘修敷衍了两句,匆匆赶往王府。
王楚已经提前回府,把刘修很快就会来的消息告诉了王瑜。王瑜做好了准备,刘修一下马,他就把刘修引进了内院,一直带到王苞的房间。刘修非常诧异,但是也感受到了王家对他的支持,他们这父子祖孙三代人中,对朝政最有见识的就是老爷子王苞。王苞年纪大了,王瑜又已经当上了九卿之一,他心满意足的怡养天年,已经很久不参与这些事了。
一年多不见,王苞须发皆白,脸上的老人斑更多了,只是气色还可以。他穿着一身越布单衣,坐在后院的花架下的晃椅上,享受着王楚的按摩,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刘修上前见礼。
“坐吧。”王苞坐起了身子,睁开眼睛打量着刘修,虽然老态毕露,但是一对眼睛却还是非常毒辣。他定定的看了刘修半天,满意的点点头,对王瑜说道:“看来当初我们真是错了,这年轻人比你那几个儿子都强上不少。阿楚有福气,只可惜被我这个糟老头子耽误了。”
王楚知道他在说什么,娇羞的看看恭敬的刘修,晃晃王苞的肩膀:“大父,你说什么呢。”
王苞拍拍她的手,呵呵一笑:“好了,你去看看你阿母,我和他说几句话。”
王楚应了一声,给刘修递了一个恋恋不舍的眼神,转身走了。花架下只剩下王家祖孙三人和刘修。王苞收起了笑容,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又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做好了长谈的准备,这才开口道:
“先说家事。阿楚回来过几趟,对你赞不绝口。我看得出来,你对阿楚是从心眼里喜欢。按理说,我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德然,我要提醒你,夫子早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治家如治国,恩威并施正如王霸杂用,不可偏颇过于心软,则难免有骄纵之人。家教好的,还知道自守其道,遇上那些家教差的家室不宁就会不可避免。…,
刘修尴尬的笑了笑:“大父教训的是。”
“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道一以贯之,我想你有卢子干那样的先生,不应该由我来置喙。我也只是顺口说两句,你能听下去我非常高兴。”王苞满意的一笑,“你刚从宋府来,想必也知道朝廷对你在并州所做的事有一些了解,你且与我说说你的心得。”
“喏。”刘修很庄重的行了一礼,先把他昨天回洛阳之后听到几个人的意见说了一遍,最后说:“现在看来,无非是此举不合圣人经义,所以大家一时难以接受。”
王甚老眼一眯嘴角的胡子一颤:“所以你觉得无须理会,只要用事实来说服他们即可?”
刘修迟疑了一下,他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可是听王苞的这口气,显然他并不这么认为。王苞人老成精,又在朝廷上混了这么久,而且这个人和卢植还有所不同,他不迂腐,甚至可以说非常势利,他是一个真正有官僚。他对这些人的猜测肯定在他这个官场新丁之上,在有不同意见的时候,先听听他的建议应该非常有好处。
“敢问大父高见。”刘修咽下了已经到嘴边的话,客客气气的向王苞行了一礼。
王苞把刘修片刻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微微一笑,抚了抚颌下的胡须,得意的瞟了一眼王瑜和王斌父子:“如何,我说他比你们都强吧。话到嘴边留三分,任何时候都不会错。”
“父亲教诲的是。”
“大父教诲的是。”
王瑜父子连忙恭维道。王苞嘿嘿一笑,往晃椅上一靠不紧不慢的晃悠起来,苍老的声音像是一口经历了无数风霜的旧钟,音色虽然不再优美,却饱含着历尽人世的苍桑和狡黠。
“老夫我,就希望你这个法子在天下推广,因为这样一来,我们才能捞到更多的好处。”王苞淡淡的说道:“不光是我一个人,天下的世家豪强,包括那些反对你的人,都是这么想。”
刘修一愣,竖起耳朵,将王苞所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
“可是我在朝廷上还要反对你,为什么呢?因为不反对你,就是和天子作对,就是违背了圣人教诲。圣人不会从曲阜爬出来找你的麻烦,那些以圣人门生自诩的儒生除了骂几句,也不会真拿你怎么样,可是天子会,天子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他指指着刘修,“你解了党锢,却不知道为什么有党锢,孝桓帝为什么会兴起党锢,他难道不知道那些宦官不是好人吗?不,那是因为士人虽好,却反对他,一直希望清河王刘蒜即位,宦官虽恶,却只能依附他而生,任由他摆布而无还手之力。”
刘修惊诧莫名,这是他迄今为止听到了最骇人听闻的党锢原因。
“你的新政,哪怕对天下所有人都有利,甚至能沿续大汉江山万万年,但是只要危及到陛下本人,你就是万恶不赦的乱臣贼子。”王苞越说越慢,但是话也越来越诛心:“天子还年轻,也许会一时被你说动,但是只要他冷静下来,一人独处的时候,他想的永远是对他本人有没有危险。他也许没那么聪明,可是他的身边永远不缺聪明的人来提醒他,只要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就能在他的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而这颗种子总有一天会成长为一根大树,至于他是栋梁,还是杂树,那并不重要。”
刘修震惊不已,曹操诡异的神情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立刻反应过来,一下子明白了王苞的用意:“所以说…···反对我的人,并不是真正在反对我,实际是想让我做替死鬼?…,
王苞说了太多的话,显得非常疲倦,干瘦的胸膛在越布单衣下剧烈的起伏着,好一阵才慢慢平复下来。他伸过有些湿冷的手,轻轻的拍了一下刘修:“孺子可教。”
刘修冷汗长流,却又庆幸不已,仿佛闭着眼睛,铆足了力气一直往冲,突然被人拉住了,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在悬崖边上,再前进一步就是万丈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所有人都希望他能说服天子,都希望天子能推行新政·从中获取利益,可是谁也不肯担这个责任。天子要想打败鲜卑人,不得不同意他在并州大展拳脚,可是他如果在廷辩时说服了那些“反对者”·那天子要么会不顾一切的否决他所做的一切以扼杀那些人的贪念,要么屈服于所有人的意志,全面实行新政,那样一来,天子将失去对帝国的控制,而他就是那个得意洋洋,自以为大获全胜的始作俑者。
换句话说·他就是振臂呼的首义者。
“娈舅忄大父。”刘修一拜到底。
“你准备怎么办?”王苞偏过头,静静的看着他。
刘修微微一笑:“我在并州实行新政,是特殊情况下的特殊举措,岂能一概而论,不分清红皂白的推广到整个天下?我觉得,至少应该先在并州实行几年,看看效果再说。如果并州能因此富强,那再推广也不迟啊。”
王苞笑了·越笑声音越大,直笑得咳嗽起来。王斌连忙拿过痰盂,侍奉着王苞吐了痰·又帮他顺了好一会儿的气。王苞慢慢的平息下来,喘着粗气摆了摆手:“好了,老夫我累了,要小睡片刻。斌儿,你带他去见见你母亲。”
刘修和王斌一起施礼退出。王瑜静静的陪在王苞身边,王苞也不说话,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一般,过了好久,王苞才慢悠悠的说道:“天下将乱·此子如果有异志,那个相士倒也不算说错。
王瑜点点头,又有些不解的问道:“父亲,天下会乱吗?”
“我想十有八"九······会的。”王苞喃喃的说了一句,打起了鼾声
王瑜欲言又止。
蛮夷邸在洛阳城西,处于各林苑之间·风景优美,即使是在盛夏也自有一番别处不多见的阴凉,充分体现了大汉帝国对愿意归附的属国或者部落诚挚的善意。
裂狂风就下榻在蛮夷邸中新收拾出来的一座小院里,这座小院原本是给鲜卑人使者住的,自从鲜卑人叛逃出塞之后,这幢小院就空了下来。朝廷一直指望着能招安鲜卑人,希望他们重新来到洛阳的时候还能看到当年的痕迹,多少有一点回家的感觉,所以一直没有安排其他人入住。后来孝桓帝希望用和亲的方法招安,被檀石槐狠狠打了一耳光之后,大汉就再也没有这种奢望,这次终北国使者来归,就被安排在了这里。
小院里的装饰虽然去掉了,但是房屋整体结构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多少残留着一些鲜卑的味道。裂狂风闻着这熟悉的味道,百感交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一天以这种身份来到大汉,以前听檀石槐谈起大汉,总是以一种狼看羊的目光俯视大汉人,没曾想今天自己会以一个近似投降者的身份来向大汉进贡。
裂狂风学着大汉人的样子坐在大堂上,回想着觏见大汉天子时的情景,不禁摇了摇头。他一直以为大汉的天子是个高大威武的汉子,没想到大汉天子不仅不威武,而且很瘦弱,脸色也非常不好,裂狂风非常怀疑他那双瘦而长的手能不能提起战刀。…,
这样一个人能管好这么大的帝国吗?刘修那样的勇士怎么会屈服于这样的天子?裂狂风觉得不可思议,要是在草原上,这样的人连做娈童都不够资格,更不要说做天子了。
裂狂风隐隐的有些后悔。
“阿哥!”风雪提着裙角,一路奔了进来,看到裂狂风沉重的表情,不禁咯咯笑了起来:“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看到风雪,裂狂风的心情愉快了许多,他拉着风雪走上堂,又请铁狼入座,有些生疏的按照汉人的礼节上了酒食,笑道:“我到汉人这里这么久,还是觉得他们除了铁和盐之外,就是酒最好了。”
铁狼心有同感的点了点头,举起杯一饮而尽,又有些遗憾的说道:“可惜,和并州的酒相比还是太软了些,没劲道。”
风雪和裂狂风互相看了一眼,放声大笑。
院子外,大鸿胪韩融指着那驾带有太极道馆标志的马车不解的问道:“刘修来了?”
门口的卫士答道:“好象不是,是他新纳的那个胡姬。”
“胡姬?”韩融更迷惑了,“她跑到这儿来干什么,难道她也是那个什么终北国的?”
“不太像。”那卫士摇了摇头,“我听说这个胡姬好象是鲜卑人,是被刘大人俘虏的。”
“鲜卑人?”韩融突然好象明白了什么,眉梢一挑,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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