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7章 回转

  不管石苞等人怎么猜测冯刺史究竟想要做什么,盟誓后的第二天,大军就开始分批次穿越阴山,再没有任何停留。
  唯一让冯刺史驻足的,就是在他准备走出阴山山口时,突然看到自己右手边高台断崖上,有一座古怪的残破关城。
  说是一座关城,其实由一大一小两个相连的关城组成。
  关城是用河卵石修筑,扼守进入阴山内部两条最大的沟涧交叉要道处。
  它的背后,有一个缓坡,缓坡之上,有一段石墙。
  石墙向西南延伸至关城后面的小山包山顶。
  石墙尽头,是一座已经坍塌的烽火台,与对面山上的关塞遥遥相望。
  这便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高阙塞了。
  只是这个记载着汉家辉煌历史的高阙塞关城,不知岁月的摧残,还是人为的破坏,如今上半部已经倒塌。
  一群牛羊正从残破的关城里出来,然后被胡人赶向大河边。
  昔日汉家将士拼死守卫的地方,如今已经成了胡人的牛羊圈。
  冯刺史突然呆立在山口,不言不语,让若洛阿六有些不解,他小心地喊了一声:
  “君侯?”
  冯刺史回过神来,歉然一笑:
  “没什么,只是看到眼前牛羊遍野,惊于此地之肥美。”
  听到冯刺史这么一说,若洛阿六顿时了然,哈哈一笑,颇有些自得之色:
  “君侯所言甚是,不瞒君侯,当年我们举族迁到此处,小人亦曾有此惊叹。”
  冯永听了,目光一闪:
  “我记得,轲比能首领早年不是控制过阴山一带,怎么若洛首领不知道此处的肥美?”
  若洛阿六没想到冯刺史会问出这个问题,咳了一下,这才解释道:
  “君侯说笑了,当年轲比能大人势大时,确实曾到过阴山一带。”
  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但因为并州步度根的阻挠,所以也仅仅是限于阴山外围,并没有真正进入阴山脚下的大河边上。”
  “故而我们对这一带的情况,确实不够了解。”
  “哦?”冯刺史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若洛阿六。
  草原汉子的淳朴呢?
  你确定你给我说的,是实话?
  轲比能原来的活动重心确实是在幽州一带,想要从幽州边塞来到九原故地,中间也确实是要注意并州边塞的步度根。
  这些都没错。
  但别以为我不知道,后期步度根可是被轲比能打压得只能缩在雁门郡。
  若不是后面有魏国撑腰,步度根早就被轲比能吞并了。
  所以就算轲比能顾忌步度根,没有办法重点经营西边,但有志于称霸草原的雄主,又有哪一个会放弃河套?
  你都到阴山外围了,就没想过要了解一下阴山南边有什么?
  不过看起来苏洛阿六并不想过多地谈及这个问题,只见他伸手指引道:
  “君侯,这边请。”
  冯刺史点了点头,轻磕马肚,继续向前,把高阙塞抛在了身后。
  再往前,就是轲比能的帐庭所在。
  但凡进入河套地区的势力,大多都会重点经营两个地方。
  一个是高阙塞,一个就是九原郡。
  胡人多是看重高阙,因为这里是河套最肥美的地方,同时也是最适合牧马放羊的地方。
  狭义上的河套平原,就是指这里。
  就是历史上极少建城的匈奴,也会在高阙塞附近修筑一座城池。
  因为高阙正好位于黄河几字左上的角角,是控制进出阴山最便捷通道的要害。
  谁控制了这里,谁就可以随意进出河套。
  就算是在中原政权强大的时候,不管中原军队是从安定郡顺着大河北上。
  还是从关中走秦直道到达九原,然后再顺着大河西进。
  盘踞在这里胡人是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有时间从容地逃回草原上。
  相比于胡人的重视高阙,汉人则是更加注重九原郡(即包头一带)一些。
  因为这里位于黄河几字顶端的中间位置,南面大河,北背阴山。
  控制了这里,就可以辐射控制整个几字弯,从而屏护关中。
  轲比能就算是再怎么雄才大略,但他终究还是胡人。
  所以他的帐庭,自然是设在了高阙。
  而且轲比能在此设置帐庭,还有额外的两个考虑。
  第一是为了更好地接近凉州,方便与凉州联系。
  第二就是为了远离并州边塞,尽可能地避免魏军的讨伐。
  毕竟他前几年在并州被秦朗所破,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元气。
  而第二个考虑,目前也是轲比能的顾虑。
  高阙的王帐里,轲比能正与冯刺史相对而坐。
  在大军进入阴山南边以后,就是商量下一步应该怎么出兵。
  凉州军自不必说,关键就在于,鲜卑人打算要出动多少兵力。
  很明显,轲比能没想着要让自己的部众全部跟着南下。
  只见他很是诚恳地说道:
  “冯郎君,你是知道的,我们部族前几年差点被魏贼打得灭了族。”
  说着,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黝黑的脸上,有着被风沙打磨的皱纹:
  “若不是凉州及时出手相助,今日冯郎君到此,怕是没有轲比能这个人了。”
  轲比能指了指自己,“冯郎君,我已经老了,草原上能我活到我这个岁数的,没几个。”
  “人老了,胆子就小了,我是真有些怕啊,所以我打算留一些族人在这里,以防万一。”
  你怕个叼呢你怕?
  开口要掳掠长安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怕?
  冯刺史脸上笑吟吟,“轲比能首领,此时不同往日,魏贼在我眼里,不过土鸡瓦狗尔。”
  “不信你去打听打听,自我领军以来,可曾在魏贼面前吃过亏?只要你我合兵一处,有何惧哉?”
  就是因为你从来不吃亏,我才怕啊!
  轲比能看着笑意盈盈的冯刺史,心思有些复杂。
  这两三年,他可是收留了不少从西部逃过来的同族。
  凉州那边是个什么情况,他还能不清楚?
  如果说,轲比能以前还觉得凉州支持自己,仅仅是为了牵制魏人。
  那么自从知道凉州军越过大漠,准备利用阴山这个跳板,南下关中的时候,他就彻底明白过来:
  这些年凉州支援自己,十有八九就是为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
  不但打算是把自己这几年辛辛苦苦经营的牧地当成了后方,而且自己的部众还要出力,帮对方打下关中。
  所以他盘算了一番,觉得出力也不是不行,但要像并州一战那样,赌上自己的数万部众,那就是两说。
  关中那里,能打得下最好,洗劫了长安之后,什么损失都能补回来。
  但关中又岂是那么好打的?
  万一没打下呢?
  但不出兵也说不过去。
  毕竟这些年拿了凉州不少好处,同时为了能从凉州继续拿到好处,轲比能也没打算轻易跟对方交恶。
  毕竟还有长安呢,万一呢?
  至于出多少?
  但见轲比能伸出两根手指头:
  “冯郎君,两万,我让我的儿子普贺于领着族里两万精骑跟随南下,如何?放心,都是族里最精锐的勇士。”
  冯刺史微微皱眉:
  “首领的意思是,不打算亲自南下?”
  轲比能笑着摇了摇头:
  “冯郎君,我说过,我已经老了,估计活不了几年。我让普贺于领军南下,其实就是为了让他能多锻炼一番。”
  “冯郎君乃是人中之龙,若是普贺于能从冯郎君这里学到一些东西,对我来说,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可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一副老当益壮的样子。
  冯刺史心里有些狐疑。
  只是他看到轲比能有些感慨的神情,确实不像是作假。
  再怎么老当益壮,终究也敌不过岁月。
  所以不放过培养自己的儿子机会,那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至于对方隐瞒不想说的打算,冯刺史倒也能略猜得出一二。
  毕竟自己领着近六万人到达阴山,要说轲比能心里没一点半点戒备,那他也就枉称草原雄主。
  若不是凉州离阴山太远,在打下关中前,大汉根本没办法控制得住阴山。
  再加上走秦直道的话,快马只需要三天,就能从关中跑到九原。
  若是轲比能有心,关中魏军的异动应该已经被他所探知。
  所以他才有理由相信这一次汉军大概率确实是仅仅路过阴山。
  即便如此,他现在也打算是亲自守着老巢。
  都是大佬级的人物,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说得太明白,有时反而会让彼此面上不好看。
  冯刺史沉吟了一下,开口道:
  “既然首领这么说,那我也不勉强,不过我还要一个人。”
  “谁?”
  “若洛阿六。”
  这一回轮到轲比能皱眉。
  若洛阿六虽说是他的弟弟,但实际上所拥部众连自己女婿郁筑革建的部众都比不过,冯郎君何以会特意点名要他?
  只是他心里虽有些狐疑,嘴里却是说道:
  “就算冯郎君不说,我本就打算让他一起跟着南下。”
  冯刺史轻轻一笑:“那自是最好不过。”
  他没有狮子大开口,一定要轲比能亲自领着族里的全部战士南下。
  因为轲比能不可能答应——现在阴山这里有五万多的汉军呢!
  比轲比能所能拉出来的全部勇士可能还要多一点。
  换了冯永自己,他也怕。
  说不定他只愿意提供粮草,反正汉军真正的目的是南下,肯定不敢跟自己闹翻。
  当然,轲比能身为草原汉子,还是比较淳朴的,答应了伐贼,就没有对南下一事推三阻四。
  他很是干脆地分出至少一半兵力,让自己的儿子亲自带领,配合冯刺史。
  两位大佬的会谈算得上是比较顺利,在做出决定之后,很快分头行动起来。
  因为时间紧迫,凉州军在高阙休整了三天之后,就开始沿着黄河南岸,一路向东,最后到达九原郡的郡治五原县。
  因为那里,正是秦直道的终点,同时也是南下关中的起点。
  (注:汉时河套地区的黄河河道和现在并不一样,五原县包不包括黄河南岸不用太深究。)
  此处的大河,犹如一面镜子,从沙岩的边沿、浸水的牧场、苍翠的杨树丛中缓缓地流过去。
  平整的草原伸展出去,融化在热浪里,仿佛与天边云彩的相接。
  大军的到来,惊起了凫鸟,从芦苇丛中扑扑地振翅飞起,在涛涛的河面上空盘旋一阵,又渐渐地飞回苇丛。
  大军到达这里,冯永没有特意北渡黄河,前去北岸瞻仰昔日的汉家城池。
  他只是令人取来香烛,祭品,在大河边上摆起了香案,虔诚地拜了三拜。
  关将军对冯刺史的这番举动有些不明所以。
  待他祭拜完之后,这才问道:“君侯所拜为何?”
  冯刺史吐出一口气:
  “一个女子。”
  关将军剑眉一挑:“谁?”
  冯刺史不答,只是念道:
  “汉使南归绝信音,毡庭青草始知春。蛾眉却解安邦国,羞杀麒麟阁上人。”
  “王昭君?”
  冯刺史点头,他转身看向关将军,微微一笑:
  “昔王昭君出塞后,边郡三代不知兵事,牛羊遍地,百姓安乐。”
  “今吾军中亦有一奇女子,其才逾须眉,今领军到此平贼,若论麒麟阁,未必不上得。”
  “王昭君若是地下有知,怕是也能含笑,不再觉得自己在塞外那么孤单。”
  关将军虽与此人共枕十余载,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此时闻得此言,竟是喉咙一堵,眼中一热。
  冯刺史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
  “走吧,军中诸将怕是早就等急了。”
  两人回到帅营,军中主要将领果然早就等候在那里。
  冯永走到主帅位置,解下帅剑,举于手中,下令道:
  “诸将听令!”
  诸将立刻垂首肃礼。
  “今日起,大军分成前后两部,前军由吾亲领,姜维、赵广、李球、霍弋、秃发阗立随行。”
  “后军由关将军所统,刘浑、石苞听命帐下!”
  冯刺史言毕,亲手把帅剑递到关将军手里。
  底下的诸将则是精神大振,齐齐大声道:“诺!”
  像赵广这种,听到大军分成了两部,下意识就是想起萧关一战。
  那时同样是兵分两路,同样也是兄长与阿……关将军分领,于是立马就激动不已。
  而像姜维这样的,则是想着,君侯把大军分成了两部,究竟是为了何意?
  至于石苞,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秃发阗立。
  但不管诸人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宽大的秦直道,已经开始扬起了烟尘,凉州前军与鲜卑精骑,合计数万,滚滚向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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