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8.安抚人心
进入了八月末,在这个本应该是燥热和酷暑统治的时节里,越州的天气并没有显得多么难过,而是一反常态的清爽,清爽到可以从衣袖沁入心脾
如果是在以往那种波澜不惊的日子里,这种清爽自然可以被当作是上天的恩赐,可事实上,当人们放眼打量这个世界时,随随便便就能看到洪水肆虐过的印迹,这才是气候略显反常的真实原因。
唯一尚可安慰人心的,就是水灾肆虐的印迹只留在了城市中某些淤积的角落,而非人心。
从平远的律师事务所出来后,杨一的一切表现,都和清爽无关。心静自然凉,可是当心都静不下来的时候,哪怕数九寒天,亦不能让焦躁的内心得到片刻缓解。
时间只有两三天,可能更少,而来自饕餮对手的打击,却准备了远远不止十倍工夫。很快的,某些有关阳一文化的消息,就在一小撮有心人的口口相传之下,从越州地界的庙堂之上,流传到了江湖之远的生活中。
罗戈在“配合”完了法院调查之后,叫了杨一以及一些熟悉的员工吃饭,算是在危机中凝聚力量振奋人心的举动。他刚刚赶过来的路上,第一时间就给家里的长辈打了电话,猝不及防的变故,让这个贯来摆出没心没肺憨厚面孔的文化商人,也有些坐立不安的焦躁心情,所以在电话里面,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大伯说了重话。这一次,已经无关于以往那种,同为一家人只是观念稍有分歧的争论,而更类似于最后通牒一类的东西。
罗戈一家的意见,无非是借助家中长辈上升期的东风,以文教部门为突破口,最后转到住建国土等抢手部门。罗戈有文化经营方面的经验,哪怕是从越州换到了相对陌生的江北省,可相关的机关业务,却一样能够触类旁通,至于转向住建国土的发展规划,在省厅实权部门领导的辗转腾挪下,想必亦不是什么为难的问题。
所以谈判未能得到想要的结果,罗戈只能失望地挂断了电话。
而电线的另一头,罗家长辈的心情约莫也大抵如此。
上午在阳一文化作家笔会上,被那个记者闹了一闹,却又被杨一硬生生给压下去后,签约的作家写手们倒是还留在溪止,可其他的记者们,却已经转移了关注重心。
阳一文化又出大新闻,但凡只要不是凭借裙带关系,稍微有那么点儿新闻工作者的嗅觉,那就几乎都能感觉到风平浪静下的刀光剑影。如果不是有什么惊天骇浪在酝酿,那为什么阳一文化只留了若干接待人员在古镇,而其他人员甚至包括中层编辑,都回了越州市呢?
眼下抗洪救灾固然是主旋律,但就长三角来说,阳一文化的内部震动,乃至有可能存在的违法问题,同样是他们关注的焦点。原因无他,自从阳一文化从无到有以来,这个莫名出现的新兴集团,已经引领了太多文化领域内的话题。从少儿年龄段的漫画动画,到脍炙人口的畅销书,再到地标建筑和文化摩尔的概念,几乎都由这个公司一手引领。而它才仅仅出生不到一岁。
这样的情况下,如果说阳一文化事件不能够在人们饭后茶余的谈资中占据一席之地,那无疑是引人发笑的。作为记者,本职工作就是发下挖掘时事热点,对老百姓感兴趣的问题,他们当然要深入探寻一番。
“大家放心,法院方面我已经把工作做通了,而且各种证据都表明,我们阳一文化是蒙受了不白之冤,所以只要风头过去,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在饭桌上,至少罗戈是这么说的,而作为阳一出版的总经理,阳一文化的执行副总裁,他的话还是起到了一些安抚的效果。至少编辑社的新进年轻编辑们,已经有了松一口气的动作。
资历更深点儿的人们,也许因为某些不算快活却催人成熟的经历,对于罗戈的话持保留态度,但不管怎么怀疑,南方轻工的出版资质注销不到一周,而且这一周内出版的图书数量也并不太多,只是寥寥几本而已。在国内,量刑的很重要一个依据,就是所谓的“量”,按照这个观点来看,三四个书号的非法流出,应该算不上是什么骇人听闻的恶**件。
只有伍石几个职业经理人,才知道此次事件背后,真正凶险的问题所在——这不是什么违法不违法,如果真要走法律程序,哪怕那些书号的来历不明,可也只能算是经济领域的问题,无伤大雅。最终决定阳一文化命运的,其实是上层的走向而已。
这个几千年的国家,始终都是官本位,以阳一文化为焦点的角力,亦是如此。
“接下来该干什么的,大家还是继续完成自己的工作,特别是公关部门,一定要做好作者的接待工作。”罗戈安排下了任务,他的举重若轻,也给很多人打了一针强心剂。
……
“怎么样,平律师怎么说?”员工们离开后,罗戈和杨一回到车子里面,前者第一时间开口,表情远比五分钟前要凝重许多。
“已经在准备资产清算了,银行那边也是平律师在接洽,我们要做的,就是继续跑门路扭转局势。”杨一轻描淡写,推开了罗戈递过来的香烟。
“不试试?虽然对身体不太好,但男人有时候离不开这个。”虽然话是这么说,可罗戈并没有强求,而是继续紧皱眉头:“情况都这么严重了?居然需要做资产清算的准备?还有关系,现在姜叔走了,我们那还有过硬的关系?其实只要老太太……唉,算了,不说这个。”
听得出来,对于姜建漠的母亲,姜楠的祖母何其芳,罗戈是不无怨怼的,可不管心里如何想,两家多年世交,对方甚至算是看着他长大,这也让罗戈把某些过界的言语,还是硬生生咽了回去。
其实在内心最深处,他也未曾没有想过,要是自己这个小老弟,没有跟姜家的女儿产生情愫,那又是怎样一个局面?至少在这个时候,是一定能得到对方鼎力支持的吧?姜建漠调任不假,可作为一个能在本地官员挤兑敌视的情况下,还能站稳脚跟并开展自己施政方针的人,又怎么会没有留下一些“暗门”?只要有了这些“暗门”的帮助,再加上阳一文化本身“池鱼”的性质,脱身可谓是轻而易举。
但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罢了,罗戈并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一则无用,二来平白影响了自己和杨一的关系。
更何况在他心底,杨一的此种境遇,和他自己未必没有共同之处,只不过一个是被小女友的家人敌视,而自己则是被自己家人所不理解。
罗戈为杨一担心,可后者却似乎没看见他的脸色一样,径自追问:“平律师就是这么说的,罗哥,你家那边……”
小胖子有些焦躁地想嚷嚷,可是看着对面这个年轻的面孔,他又苦笑着摇摇头忍了下来:“刚跟我大伯吵了一架,说起来我长这么大了,跟我老头子从小别到大,但是跟我大伯顶嘴还是第一次。”
“嗯?”杨一面露奇色,半点儿都不像是被人喊打喊杀到家门口的失败者,反倒更类似一个好奇的学生。
对于这种状态,罗戈不好说什么,只以为这个小老弟是灰心丧气之下的绝望,想了想,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帮助对方解开心结,哪怕只是片刻的安慰。所以苦笑着吐出一口烟气后,他才无奈自嘲:“说起来不可思议,以往我跟老头子的矛盾,纯粹只是家庭问题,再狭隘一点儿,就是家庭教育和接受度的问题。但我家族不一样,家里人除了我老头子之外,大伯,大姑,小叔……从来都是支持我的,但现在我想不通他们到底怎么了?明明出面走动一下就可以解决的事情,他们宁愿让我选择放弃!”
罗戈说这些话,并非寄希望于杨一可以解决什么,这也是他的压力释放方式。但作为听众来说,杨一能够听懂这些,就已经称得上合格。
罗戈不是想不通家里人的选择,其实任何一个在体制内处于一定地位的人,遇上类似的情况,都会是雷同的想法——无心于仕途的子弟,和家族意见相左的人生理想,某个意外打击,有可能改变晚辈意愿的微妙局势……当所有这一切都凑在一块儿的时候,那么罗戈家人做出那些决定,就不足为奇了。
可能在对于权势的追求上,罗家人更热衷了一些,但就绝大多数人的观点来看,他们没有错误。
“但我也没错啊,那错的到底是谁?”小胖子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吐出窗外:“这一次要是撑不过去,云中书城和阳一出版就都完了!而书城和出版恰恰是我们资金回笼的主要途径……”
“没有,云中书城一定会完蛋,但从盈利的角度来说,不过阳一出版就未必了。”
杨一轻轻摇头,并没有悲剧即将临身的激愤和不甘:“罗哥,如果说,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其实我并不在意,你相不相信?”
“我相信,你嘛,不一直都是……”
压力之下,罗戈的心烦意乱转为了漫不经心,杨一说什么,他就顺口接过了话头,可总算他还没有心神不宁,随即就反应过来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
而明白过来整句话的含义后,胖子咬在嘴里的半截烟头,也在失去了钳制的力量后,遽然下落,直到在他的大腿上带起一溜火星。
“啊!”
杀猪般的叫声响起,然后是手忙脚乱拍打抖落,可情急之下的罗戈,又一头撞在了车顶上。
好在车子是有内衬的,这一下力量随大,却还不没给他开一个血洞出来。
“什么,你说什么?”踩灭了烟头后,罗戈顾不上揉一下天灵盖,急吼吼抓住杨一的胳膊:“小一,你这是什么意思?不在乎这个事情?你是不是憋了一口气出不出来?我跟你说有什么事情要往好处想,你不能想不开……”
感觉到了罗戈的关心,杨一只能无奈双手虚按,笑着看向前者:“我没有想不开,罗哥你别激动,慢慢听我说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