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馅饼

  似乎是一场很糟糕的见面。
  为人厚道的宁远看上去很是有些忧虑,担心此刻的经历,会不会打消了面前这个少年的写作热情。在他看来,吴峻寄所说的精妙至极有些水分,但杨一本身的文字功底还是可以肯定的。
  其他人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谈,后面就聊起了一些文人圈子里面的常见话题。但是出于对季棠郸的尊敬,也没有刻意冷落杨一,有时候还担心杨一在这儿不自在,主动和他讲些圈子里的轶闻趣事。
  但这些人哪里想得到,其实杨一也同样无奈呢?反正这本被更名为《土疙瘩》,杨一压根就不准备在国内出版发行,至少在真的获奖之前,他是不打算放出风声的。
  所以这些人批评也好,赞誉也罢,和他的计划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因而浦沅和铁实对这书不予置评的时候,本来几个人都以为杨一是要尴尬,又或者有些羞恼。但杨一的表现无疑很出人意料,他倒是没有半分“怀才不遇”的失意模样,又或者年轻人撞墙后的沮丧,反倒津津有味地听着众人谈天说地,聊一些圈子里的八卦。
  杨一绝对不会承认,自己现在还留在这里,是为了宁远的新书。因为喜欢《青谷》的原因所以不能免俗的爱屋及乌,杨一对于这个越州本地作家的动向,还是保持了一定的关注。
  大概也就是今年年中的时候,这位正值作品高产期的作家,会完成他构思了五年之久的巅峰作品。虽然这本书在年度图书市场上面,可能比不上《山居笔记》,《尘埃落定》,《活着》等等一类纯文学作品,但是不论从其销量还是影响力来讲,都是一部经久不衰的作品。
  这就是先知先觉的好处了,现在的宁远,在杨一眼中可不是什么当代青年作家,而是一块香喷喷的大蛋糕。
  挖墙脚什么的,杨一表示自己毫无心理压力。
  又过了不多时,棋室里面的三人也前后出来,一个脸上愤然不已,一个得意洋洋,使劲儿拿眼斜乜着前边那人。最后一个,却是哭笑不得地摇头晃脑,看来是想做和事佬却力有不逮。
  茶桌上这几人,看到三人出来后,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那浦沅还打趣道:“都说了你们两个不能对局,偏偏不听劝!还有老单你也是,明明晓得到了最后又是这么个无头案,还一门心思凑合上去。”
  那个被称作“老单”的人,看上去倒是和余浦差不多,一派和蔼斯文的知识分子形象,听了这话,苦笑着摆摆手:“你这可就冤枉我了,是老秦……算了算了,不说了!等下说多了又是我的不是。”
  能把需要精心屏气的围棋,下成是小朋友们争强斗胜的跳棋五子棋,这两位也算是奇葩了。杨一本来想撇撇嘴,偷偷欢乐一下,却不防那个老单话头一转:“小吴说是叫我们过来品评好文章的呢,怎么样,你们看过没有,是不是和他说的那么好?”
  几个人滞了一滞,都觉得这个问题委实不好回答。
  最后还是浦沅打算开口,委婉表达一下众人意见的时候,茶室外面却有人轻敲了几下房门。
  因为是喝茶聊天放松心情的地方,所以虽然说是房门,实际上不过是由几杆青竹编成,光是从其中的缝隙,就能看到里面的场景。外面这人敲门,也不过是礼貌的表示而已。
  被人打断了话头,但是屋子里这一众反倒是觉得正合心意。浦沅也不问来人是谁,赶紧含笑招呼道:“请进。”
  又是个眼镜儿,今天这个屋子里面济济一堂,将近十多号人里面,就有七八个带着眼镜。杨一扫了一圈屋里,又是忍不住莞尔,倒对这些人如释重负的模样没有放在心上。
  铁实注意到了杨一的表情,抬了抬眼皮没有说话。
  刚刚进来的这人,是眼镜儿们里面年纪最小的,单单只从外貌就看得分明。他进来后愣了愣,显然刚才没有通过门缝窥视屋里。然后才带着惊讶和意外,对里面一群人频频点头问好,举措格外拘谨,想来也是认识屋里很多人的。
  然后又犹豫了一下,这才蹭到和吴峻寄几次有过眼神交流的“老铁”身前:“铁主编,上个月我去投稿的时候,你和我约过的,让我今天把整理后的稿子拿来给你看。”
  主编?杨一略微有些意外,刚才听这些人的谈话,他还以为在场的人,都是越州作协的作家,没想到还藏着一个主编。
  而且听这年轻人的意思,他是早早就和这个主编约定好,今天是要看稿子的,结果却被吴峻寄拉到了这里,显然算是没有守约。
  大致理清了脉络,杨一就有些同情地摇摇头,这人也是没有经验,张口就是约过的约过的,却也不好好想想,即便是这个“铁主编”事先约定好又临时爽约,他也不能当着人前就抖露出来。这一下和当众打脸又有何异?就算这个老铁的行为不合适在先,最后也只能是白白招惹怨恨。
  果然,听了这话,其他人都假装事不关己,又开始悄声聊起了自己的事情,意思已经明了,是留出空间给这个“老铁”,让他处理这一起私人事件。
  “小安记者啊,你这还真是心急。”老铁就呵呵两声,很是不动声色地抬腕看看表:“我记得上次说的时候,是约好了中午11点的吧?我本来是打算这里事情完了,就去通知你的,结果倒是被你找上门来。”
  杨一实在很想吐槽一句——解释就是掩饰,不过这种出格的事情,换成是姜喃倒很有可能,而在座的这些,不少人都是杨一的潜在目标,也不好搞的自己离经叛道一样。
  而那个年轻的眼镜儿男,似乎也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妥,有些太过于焦急了,就点头赔笑道:“是我心急了,因为在知味居定了一桌饭,现在过来是想先通知铁主编一声。”
  “老铁”就淡淡地“嗯”了一声,也不置可否。知味居那种地方,平常百姓舍不得去吃一顿,他身为一个出版社的主编,是文人圈子里面受追捧的对象,自然不觉得稀奇。但这一声嗯出来,难免让眼镜儿男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一时间有些泱泱的,就不好接话了。
  但是杨一还是很感兴趣的,一者是对这个老铁,吴峻寄既然请了这人,而且中间还多次和此人目光一触即转,两人间肯定有外人不知的默契。二来对于巴巴上赶着讨好老铁的这人,也有几分好奇,但这个好奇,就纯粹是挖墙脚后遗症的表现。
  万一是什么了不得的稿子呢?杨一躲在一边仔细回忆了一下,98年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具备了市场脉络性的优秀畅销书。
  就连宁远的新书,还有后来被称为国内离诺贝尔文学奖距离最近的《尘埃落定》,也都是在文学性思想性上面闪光,而非巨大的商业价值。
  被这人突然闯入,众人原本的话题就中断下来,开始说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杨一也乐得躲到一边,暗自观察这些人的表现,把注意力着重放在几个作品大卖过的人身上。
  后来说着说着,就各自分成了小圈子,老铁和吴峻寄凑到了一起,浦沅为首的一众,则是关注起不久之前的对局。很自然的,剩下两个没人搭理的小年轻,就说到了一处。
  杨一本来就是心存好奇,所以看到年轻人张望过来的时候,就主动笑了笑:“你好,能不能给我看看……”他指了指后者手上的一叠文稿纸。
  这人虽然对杨一能够出现在如此场合,也存留了一定程度的诧异,但这会儿他的心思,主要还是放在旁边的老铁身上,就很表面化地点点头:“呵呵,可以啊。小同学你是跟着家里的长辈过来的?”
  一群人都是作协的作家,不算杨一,里面最年轻的人,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六七的模样,所以他有如此一问,也在情理之中,倒不是平白小瞧人。
  杨一就含糊其辞地点点头:“是啊,跟着长辈过来的。”
  他自己的身份着实不好说明,而且要提到什么“请前辈斧正作品”,也是完全犯不上,干脆顺着他的话就好了。然后接过那人递过来的手稿,看的起来,这个年轻的眼镜儿对自己的稿子很是宝贝,就连被那个老铁不屑一顾,却依然字迹整洁,连一个边角都没有折痕。
  咦,落入眼帘的文字,不是常规模式的开头,而是一篇自述和写作目的。看着上面那一行醒目的“为了记住在这个即将到来的世纪之交,普通华夏人的情感经历,我终于开始动笔”,杨一顿时就有些风中凌乱的感觉。
  这不是九**九那个年份里,都快要烂大街了的所谓“**”,所谓“感情实录”么?如果说在文学性和思想性上,还有阿来的《尘埃落定》,余华的《活着》,宁远的《水乡新城》之类文章撑场面,那么在商业化的道路上,这类满足读者大众“窥私欲”的图书,才是真正的主角。
  尽管此类图书只火爆了不到三年,在世纪之交到来时,就真的“尘埃落定”。可是在其火爆的这两年里面,无疑为众多书商,还有广大底层默默无闻的作者们,指明了一条可能的谋生之路。
  “这个,你怎么会想起写这个类型的文章?”
  杨一又皱眉回忆了半天,最开始引领此类图书风潮的,是北京青年报的某一位记者,正是他最开始抛出的两本类型图书,才使得跟风之作源源不断,终至读者们产生了疲劳和审美疲劳。
  但是现在才是5月初啊?离那两本书问世,还有大概一个半月的时间呢。
  虽然对于杨一的年纪不以为然,可这少年自己也是承认了,他是在座某一位作家的晚辈!在四处递稿无门的情况下,眼镜儿青年也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就疑惑着笑了笑:“这个,怎么说呢?嗯……呵呵,是这样的,我的本职工作其实不是作家,顶多算是个文学爱好者,不过因为自己干记者的原因……”
  听到这里,杨一脸色古怪地变了变,内心极为龌龊地嗤嗤笑了。不过对面的青年却不知道自己话里的语病,看到这个小孩挑眉撇嘴,就尴尬笑了笑:“这个,写文章也没规定职业吧。”
  杨一赶紧摆手摇头:“不是不是,没有其他的意思。抱歉,还是说说你的作品吧,怎么?这个类型的稿子,不受欢迎吗?”
  眼镜儿男偷眼看了看那边的老铁,叹了口气道:“是啊,我本来以为的吧,像这种类型的书籍,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也没有太多的内涵可以挖掘,但应该能满足大部分普通读者的需求。可是在书写出来以后,到处投稿不成,这才发现自己想问题太过于简单了。”
  杨一闻言不由得大为感慨,自己最开始投稿《宋朝》的时候,那个经历和眼前这人何其相似?都是从未出现过的类型图书,都是领先了市场需求的东西。
  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自己碰上了罗戈那个先锋派,出版社老总里面的另类,极具市场眼光的胖子。而这个青年,境遇还要凄惨三分。
  然后他也不说话,继续埋着头翻阅稿子,虽然这一类文章在初问世的时候,掀起了全民窥私的热潮,可针对具体的某本书时,还得看作者的写作功底——包括文笔,控制力等等,总而言之,就是吸引读者读下去的写作能力。
  眼镜儿男看杨一没了后话,却当场翻起自己的书来,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这次过来,是想要寻求出版,就算这个少年是在场某位作家的晚辈,也没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吧。
  就算杨一再如何认同自己这稿子,读得津津有味手不释卷,也不能给他带来半分安慰。
  “这样吧,稿子不错,主要是抖包袱的水平也有,感情上也能引发类型人群的共鸣!以及那些最细微的生活细节描写,能满足很多人的好奇心和八卦**。”杨一边看边点头评价道,浑没注意眼镜儿青年哭笑不得的表情。
  “这样吧,我给你留个电话,你打过去后自然会有人来和你谈出版的问题。”
  最后这一句,就让年轻人彻底呆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