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8:青丘有勇之重获自由 下

  “我打算沿三叉河直到海边,”妞儿告诉他们的主人,“在玉泉城买马,然后沿暮谷城、幽谷山道一路南下,应该不会遭遇战争。”
  他们的主人摇摇头。“你到不了玉泉城,离这儿不到三十里,有两条船被烧掉后沉在水里,堵住了河道,有群强盗守在那儿打劫。再说,即便你过得了这关,下游的跳石滩和红鹿岛也是相同状况。还有黑影子大王,他到处出没,随意穿越河流,一会这头一会那边,从不停止。”
  “谁是黑影子大王?”夏侯雨询问。
  “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打起仗来迅雷不及掩耳,犹如暗夜中的黑影,所以得了这个外号。人人都说他是不死之身。”
  一剑下去,谁都会完蛋,青丘有勇心想。
  “如果你们够走运,”他们的主人附和,“就算过了红鹿岛,中间也没碰上影子大王和红袍巫师,前面可还有红宝石滩呢。听人说,那里由水蛭大人的狼仔把守,但那是很久以前的消息了。也许现在换成了狐狸,或是白敬亭大人,或是其他人,谁知道呢。”
  “或许没有人,”赤松月坚持。
  “我不会把宝压在这上面,小姐……如果我是您,就从这里离开河流,穿越陆地,如果远离大道,躲在不见天日的树林中,小心隐藏……啊,我可不想跟你们一起走,但这样至少还有机会。”
  妞儿露出怀疑的神色。“这么说,也得有马才行。”
  “这里有马,”青丘有勇指出,“我听见马厩里的声音。”
  “没错,这里有马,”不是店家的店家说,“正好有三匹,但它们是不卖的。”
  青丘有勇没法忍笑,“那当然喽,但瞧瞧总可以吧。”
  赤松月皱起眉头,而那位不是店家的男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勉强道,“去瞧瞧吧。”于是人们一起离开饭桌。
  马厩很久未经清理,空气中全是粪便的味道,黑色的大苍蝇群聚在稻草堆边,嗡嗡响着飞来飞去,停靠在随处可见的马屎堆上。目光所及只有三匹马,组成一个不太协调的三重唱;一匹迟钝的棕毛犁马,一匹半瞎的老白马,还有一匹骑士的坐骑,深灰色斑纹,挺有精神头。“无论多高的价都不卖,”所谓的业主宣布。
  “你打哪儿弄的?”赤松月想弄清楚。
  “我和我老婆来客栈时那匹拉犁的就在这了,”男人说,“和你们刚才吃的那匹待在一起。白马是晚上自己游荡过来的,那匹快的则是被男孩逮到,上面的鞍子和缰绳都好好的呢。在这儿,我给你瞧。”
  取出的鞍具上装饰着银钉,褥子的颜色原本是粉红与墨黑相间的方格,现在几乎成了褐黄。詹姆认不出是谁家花色,但能轻易发现褥子上的血迹,“好啊,总之不会有人来认领了。”他检查犁马的腿,然后掰开白马的嘴巴计算。“灰马给一块金币,若他肯附送马鞍的话,”他劝告布赤松月,“犁马算一块银币。如果我们把那白畜生带走,他还该倒找钱咧。”
  “别这么评论自己的坐骑。”妞儿从慕容恪夫人给的钱包里拿出三枚金币。“每匹一个金龙。”
  男人眨眨眼,伸手去够金币,手到半空又犹豫起来,缩了回去。“我不知道……想走的时候,不能骑金币,饿的时候也不能吃。”
  “我们的船也是你的,”她说,“走上游还是往下游,随你挑。”
  “让我尝尝金子。”男人从她掌心攫过一块金币,咬了咬。“嗯,不错不错,十足真金。那么,三块金蟒币加上小船?”
  “他敲你竹杠呢,妞儿。”青丘有勇亲切地说。
  “我还要足够的食物,”赤松月不理青丘有勇,继续和主人攀谈,“有什么要什么。”
  “我有马肉饼。”男人把剩下的两枚金币一把捞过,捏在手中揉搓,陶醉在它们发出的声响里,“呃,还有熏腌鱼——这个得用银币付帐,床位也一样。你们该要住一宿吧?”
  “不,”赤松月毫不含糊。
  男人皱起眉头,“女人,你该不会想骑着一匹陌生的马,深夜在荒山野地游荡吧?那才傻咧,刚买的马要么陷进泥潭,要么就是摔断腿。”
  “今晚月光足够,”赤松月说,“我们找得到路。”
  主人仔细衡量她的话,“没银币的话,多给几个铜板也可以提供床铺,外加一两条毛毯暖身子。呃,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想赶客人走。”
  “这还差不多,”夏侯雨道。
  “真的,毛毯刚洗过,我老婆离开前专门弄的。绝对一只跳蚤都没有,我向您保证。”他又笑着揉揉钱币。
  夏侯雨动了心。“在床上睡一觉对我们有好处,小姐,”他劝告布赤松月,“精力充沛,方能好好赶路。”他望向表哥,恳求帮助。
  “不,老表,妞儿说得对。我们有诺言必须遵守,而路还长着呢,不应多做逗留。”
  “可是,”夏侯雨张口结舌地道,“你自己刚才不是说——”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我以为这是间废弃的客栈。“填饱肚皮之后,正需要骑行散步帮助消化。”他冲妞儿一笑。“看来,小姐你打算把我当面粉扔给犁马驮喽?脚踝连在一起,我还真不知该怎么骑。”
  赤松月皱紧眉头,打量着铁链。不是店家的男人则摸摸下巴,“马厩后有个铁匠铺。”
  “带我去,”赤松月道。
  “快去吧,”青丘有勇说,“越快越好。这里马屎太多,不是人待的地儿。”他锐利地看了妞儿一眼,不知她明白不明白他的暗示。
  他希望双手也能获得自由,但赤松月终究放心不下。她拿来铁匠的锤子和凿子,朝脚镣中央用力几敲,将其弄断。当他建议连手铐也照此办理时,她没理他。
  “往下游六里,您会看见一个被烧毁的村庄。”主人一边帮他们整理鞍具、装载包裹,一边说话。这回他直接向赤松月提建议。“道路在那儿分叉。往南走会经过石塔楼,我不知现今谁占住那儿,你们最好避开它。依我之见,应该跟着小道进森林,往东南方向走。”
  “好的,”她回答,“我们感激你的帮助。”
  感激个鬼,青丘有勇心想,我们被他大敲了一笔。但他没把话说出口,因为厌倦了被这头丑陋的肥母牛不搭不理。
  她自骑犁马,把好马让给夏侯雨,而在她威胁下,青丘有勇只得牵走一只眼的畜牲,盘算了半天的狠命一踢、决尘而去的念头统统落了空。
  男人和孩子目送他们离去。男人祝他们好运,也祝好日子早早降临,欢迎他们再来作客。孩子则一言不发,胳膊夹着十字弓。“找根长矛或者棒槌,”青丘有勇告诉他,“对你来说更好。”男孩露出怀疑的神色。不识好人心,他耸耸肩,调过坐骑,再也没有回头。
  夏侯雨一路抱怨,不停哀叹错过的床铺。
  他们顺着月光照耀的流水,朝东南行去。红溪河在此已非常宽阔,不过很浅,岸边污泥中长满芦苇。青丘有勇的马沉重而平缓地前行,这可怜的老东西,行不了直线,走着走着就往好眼睛的那边偏。
  虽然如此,但重回马背的感觉实在不错,自从在森林一战之后,被步扬飞的弓箭手射掉坐骑后,他就再没骑过。
  经过焚毁的村庄,两条陌生的小道路摆在眼前,它们都很窄,不过是和平时期农夫运收获到河边的途径,路面上印着深深的车撤。其中一条向东南方延伸,消失在远方的树丛里,另一条状况比较好的路笔直地朝向南方。赤松月稍作考虑,便策马向南而去。青丘有勇有些惊喜,这妞儿还不算太傻。
  “店家明明警告过我们别走这条路。”夏侯雨反对。
  “他不是店家,”她骑马的姿势毫不优雅,却很稳健,“对于我们选择道路的事上过于热心。森林里……到处有强盗出没。我认为,他可能想骗我们踏进陷阱。”
  “聪明妞儿。”青丘有勇冲表弟一笑。“我敢打赌,那条道上有我们主人的朋友,正是他们的马给马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芳香。”
  “关于河上的状况,他可能也在撒谎,为了让我们买马,”小妞道,“但我不敢冒险,红宝石滩和十字路口一定有士兵把守。”
  很好,很好,她丑是丑,但没蠢透顶。青丘有勇不由自主地朝她笑笑。
  石塔楼顶层的窗户发出朦胧的红光,警惕他们原离此地。赤松月领大家穿越田野,直到碉堡在身后消失无踪,方才拐回来,回到道路上。
  他们马不停蹄地走了半夜,妞儿终于认定可以稍作歇息,这时三人早在马背上累散了架。他们在浅溪边找到一处橡树和芩树的小丛林,妞儿不许生火,所以夜宵只好吃饼子和盐腌鱼。
  夜晚奇特地宁静,群星环绕着半个月亮,高挂在漆黑的天幕中。远方,隐约传来阵阵狼嗥,引得一匹马紧张踢打。除此之外,一点声音也无。战火没有触及这片土地,詹姆心想,待在这里是一种幸福,活下来是一种幸福,我马上就可以回到青丘有容身边。
  “我值头班,”赤松月告诉夏侯雨。
  青丘有勇靠住一棵橡树,想着有容与有病。“你有兄弟姐妹吗,小姐?”他问。
  赤松月疑惑地扫视他,“没有。我是我父亲惟一的……孩子。”
  青丘有勇吃吃笑道,“你想说‘惟一的儿子’,对吧?告诉我实话,他拿你当儿子看待?哎,女人做到你这份上真是绝了。”
  她一言不发地别过头,指节抠紧剑柄。好可怜的家伙,一时间他竟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青丘有病,尽管乍看上去他俩有天差地别,却又有说不出的相似。或许正是对弟弟的思念使他又开了口,“我没有冒犯的意思,赤松月,请你原谅。”
  “你的罪恶不可原谅,屠王者!”
  “又来了。”青丘有勇懒散地拧着铁镣。“你究竟哪里不对劲?假如我没健忘的话,我可不曾伤害过你呢。”
  “你伤害过很多人,很多你誓言守护的人。弱者,无辜之人……”
  “……以及国王?”没错,什么都会扯上墨夷统。“别对不了解的事妄下评判,妞儿。”
  “我的名字是——”
  “——赤松月,刚才说过,我不健忘。可你呢,就不肯好好审视?没发现自个儿既丑脾气又差吗?”
  “你千万别把我惹火了,屠王者!”
  “噢,我当然会,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何你要起誓?”她突然问,“为何你明明对铁卫所代表的意义不屑一顾,却还要穿上它?”
  为何?我的遭遇,你这姑娘能懂吗?“当时我还小,才十五岁,年纪轻轻就成为御林铁卫是一份莫大的荣耀。”
  “这不是答案,”她轻蔑地说。
  真相你是不会喜欢的。
  没错,他穿上白袍去当铁卫全是为了爱。
  父亲带有容进宫里那年她才十二岁,他计划让她攀上一门王亲,为此拒绝了所有求婚,把她锁在黑暗之城。
  在黑暗之城城的宫廷,她长大了,变得更有女人味,也更加漂亮。青丘灵力的计划是让青丘有容嫁给墨夷焱。
  与此同时,青丘有勇身为侍从在在剿灭御林兄弟会一役中因作战英勇而受封勇士。回青丘城途中,他抽空去黑暗之城一趟,主要想见见姐姐。
  青丘有容把他拉出去,悄悄告诉他父亲大人打算让他娶慕容恪的妹妹,而且事态已进展到邀请慕容博领主过来谈嫁妆的地步……但若青丘有勇穿上白袍,就可避开婚姻,还能时时见她。
  “父亲是不会同意我穿上白袍的。”青丘有勇告诉姐姐。
  “墨夷统不会征求他的意见,而等木已成舟,父亲要反对也来不及,至少不能公开反对。你这事儿,他就更无法干涉了。”
  “可是,”青丘有勇道,“那么青丘城……”
  “你要一座城?还是要我?”
  他时常想起那个夜晚,仿佛发生在昨天一般历历在目。他们在稻草巷找了个破旅馆,远远避开监视的眼线,青丘有容照着酒馆招待打扮,让他兴奋无比。青丘有勇从未见过比那晚更热情的她。每当他想睡,她就会弄醒他,等到黎明,青丘城已经微不足道。他亲口许下诺言,由她去完成手续。
  一月之后,乌鸦飞到青丘城,通知他他已被正式选为御林铁卫,应立即前往面见王上,立下誓言,穿上白袍。
  青丘有勇的新职位使他摆脱了父亲所指定的婚姻纠缠。
  但任谁也没想到的是,除此之外,一切都同计划差之千里。
  父亲雷霆震怒,他不敢公开反对——这点青丘有容说对了——但他居然带着青丘有容回了青丘城。
  多年后青丘有勇才明白,父亲那时知道了墨夷家族族内通婚的秘密,果断放弃了把女儿嫁给墨夷焱的念头。
  但青丘有勇却留在了黑暗之城。
  青丘有容与青丘有勇只不过换了位置。
  他孤身一人处在宫廷,守护着那位黑蝙蝠王墨夷统。
  赤松月还在等待他的回答。青丘有勇缓缓地说:“当年你太小,不明白墨夷家族的小秘密……”
  这不是她期待的答案。“墨夷统既疯狂又残暴,天下人人皆知。但他是你的君主,是七国的国王,你发誓为他献身。”
  “我记得自己发过的誓言。”
  “你也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她站起来,足有六尺高,满脸的雀斑、皱紧的眉头和暴露的马牙上都写满不屑。
  “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但天下谁没宣过誓呢,步扬家族难道没有宣誓效忠国王?瞧瞧他们现在在干嘛?”
  他以为妞儿就会动手。来啊,上来一步,让我抓住你腰带上的匕首,一刀结果你。他把一条腿收到身下,准备起跳,可妞儿终究没有动。
  “身为铁卫是多么珍贵稀罕的荣誉,”她说,“御林铁卫的勇士更是犹有过之。世上只有很少人能被授予这份光荣,这份为你嘲笑和玷污的光荣。”
  一份你想到心坎里,却又永远得不到的光荣,妞儿。“铁卫的称号我凭本事挣来,并非出自别人打赏授予。我十三岁那年,虽然刚当上侍从,却已成为团体比武的冠军;十五岁那年,讨伐御林兄弟会,被他亲手在战场上封为勇士。我老实告诉你,玷污我的正是这身白袍,别无他物。总而言之,省省你的嫉妒吧。”
  赤松月的眼神里充满无比嫌恶。她想把我剁成碎片,却受那宝贝誓言的约束,青丘有勇心想,妙极,我也受够了她弱智的虔诚和天真的评论。等妞儿大步离开,他蜷进斗篷,渴望梦见有容。
  谁知闭上眼睛,见到的却是墨夷统。
  国王独自在王座厅内踱步,那双长满疙瘩、浸染鲜血的手不住绞动。这蠢货常被铁王座上的倒钩和尖刺弄得鲜血淋漓。青丘有勇静静地走进来,身穿黄金战甲,利剑在手。黄金战甲,不是白的,但从没有人想到过。我该把那可恨的袍子也脱掉。
  墨夷统看见剑上的血,想知道那是不是青丘灵力的血。“我要他死,这叛徒。我要他的脑袋,你快把他的脑袋献上,否则我将你一起烧死!和所有的叛徒一起烧死!黑羽说敌人进了城,他会好好招待他们的。说!这是谁的血?谁的!?”
  “黑羽的,”青丘有勇回答。
  那对紫色的眼睛陡然睁大,那张高贵的嘴巴因震惊而张开。他完全发了疯,转过身去,奔向铁王座。在高墙上无数蝙蝠的空洞黑眼注视下,青丘有勇把末代蝙蝠王拖下台阶,听他像猪狗一般地尖叫,闻到屎尿齐流的恶臭,然后用黄金宝剑切开国王的喉咙。
  好简单啊,他时时忆起那一时刻,国王不该就这样死去吧?黑羽虽是个无能的火术士,至少还想反抗呢。也真奇怪,他们从不问谁杀掉了黑羽……唉,怎会有人关心呢?他出身那么低贱。
  皇甫雄领主、步扬尘领主及父亲麾下其他骑士刚好在这时冲进大厅,所以青丘有勇既没办法消失,也没给牛皮大王们留下盗窃赞美或谴责的机会。只有谴责!看见他们的眼神,他立刻就明白了……还有恐惧。是啊,不管他姓不姓青丘,终究是墨夷统的七卫之一。
  “黑暗之城属于我们了,大人,市区也一样,”又个手下告诉他,但这并非完全属实。
  在螺旋梯上,军械库里,墨夷家族的死党仍旧顽抗,而步扬尘和他的北方人正从国王门鱼贯而入。
  “告诉大家蝙蝠王已死,”他命令,“放下武器的,就饶过性命,否则格杀勿论。”
  “是否宣布新王诞生?”有人问。青丘有勇懂他的暗示:是你父亲,是皇甫雄,还是另立新的国王?他想到逃亡的小王子墨夷磊,青丘有勇心想。“你他妈爱怎么宣布就怎么宣布,”他告诉手下,接着爬进铁王座,剑陈于膝,安坐高堂,要看看谁前来领走王国。
  第一个来的,是北冥城的领主步扬尘。
  你也没资格评判我,步扬尘。
  在他梦中,死人在燃烧,缠绕着熊熊绿火。青丘有勇手握金剑在人群中穿梭,刚砍倒一个,立刻便有两人浮现,怎么也杀不完……
  直到肋骨挨了赤松月一踢,他才从梦中醒来。
  四周一片漆黑,空中充满雨的气息。
  太阳升起之前,他们重新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