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慕容恪之孤注一掷 下

  望海城,地牢。
  慕容恪还是决定和青丘有勇纠缠下去。
  “我懒得跟你废话,此次来有事相询。”慕容恪说。
  “我干嘛回答?”青丘有勇回答道。
  “为保住小命。”
  “您以为我怕死?”他似乎颇觉有趣。
  “你会的。苍天有眼,你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将使你死后在七层地狱的最深渊永远受苦。”
  “苍天在哪儿,步扬夫人?难道是那些您老公成天顶礼膜拜的树?我老姐摘他脑袋时,他们做什么去了?”青丘有勇吃吃笑道,“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存在,为何还充满苦痛与不公?”
  “因为有像你这样的人。”
  “没人能像我。世上只有一个我。”
  他疯了,除了狂妄自大和匹夫之勇外一无所有。我真是浪费时间。如果他身上曾有那么一点点荣誉的火花,也早已熄灭。“你实在不想说,那就算了。这壶酒你是喝下还是撒尿进去,我都无所谓。”
  她伸手推门时他开了口,“步扬夫人,”她转过身来,等待。“在这阴湿的鬼地方什么都生锈,”青丘有勇说道,“连人的礼貌也不例外。留下来吧,我能给您答案……如果您开得起价。”
  他毫无廉耻。“俘虏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噢,我很公道。您的狱卒只会说庸俗的谎话,还前后不一。前一天他说我老姐被剥了皮,第二天又成了我父亲。好吧,您回答我的问题,我给您您要的答案。”
  “真实的答案?”
  “噢,您要真相?小心啊,夫人。我那丑鬼弟弟常说大部分的人宁可否认事实,也不愿面对真相。”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有那份承担的坚强。”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那好吧,您能不能发发善心……把酒给我,我喉咙干着呢。”
  慕容恪将灯挂在门边,把杯子和酒壶拿过来。青丘有勇先把酒在嘴里漱了漱才咽下去。“又酸又劣,”他说,“不过算啦。”他背靠墙壁,膝盖提到胸前,盯着她看。“步扬夫人,您的第一个问题是?”
  不知这场游戏要持续多久,她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你是皇甫彰里的爹吗?”
  “知道答案又何必问。”
  “我要听你亲口说。”
  他耸耸肩。“和你想的一样,我承认,皇甫彰里是我的种,和谁的就不用说了吧,你猜的出来。”
  “你承认是你姐姐的情人?”
  “我一直爱着老姐。您现在欠我两个问题。我的亲人可还安好?”
  “据说你有个亲戚战死在牛津村。”
  青丘有勇无动于衷。“老姐叫他呆瓜叔叔,真是实至名归。我只在乎我那老姐、丑鬼弟弟和我父亲大人。”
  “他们还活着,三个都活着。”但活不长的,诸神保佑。
  青丘有勇继续喝酒。“下一个问题。”
  慕容恪不知他敢不敢面对她的下一个问题,或只轻描淡写来句谎话。“我儿步扬明如何会摔下去?”
  “是我干的,我用石头击中了树上的他,你却找我那可怜的弟弟替我顶了雷,这笔账您可以找我算。”
  答得如此轻巧,竟让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若是有刀,我立刻宰了他,她想着想着,直到想起了女儿们,于是竭力平息嗓音:“你可是铁卫?发誓要保护弱者和无辜之人。”
  “他弱是够弱,无辜却说不上。他在偷窥。”
  “步扬明决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就怪您那些宝贝神灵吧,他们把这孩子领到树上,看到了他不该看的事。”
  “责怪神灵?”她难以置信,“是你亲手把他摔下树来。你想让他死。”
  铁镣轻响。“我把小孩从树顶掷下当然不是让他锻炼身体。是的,我要他死。”
  “但他没死,你知道你的危险更大,所以付给杀手一袋银币,以确保步扬明不会苏醒。”
  “我?”青丘有勇举起酒杯,灌下一大口。“我不否认我们谈论过这档子事,但您日夜陪在他身边,您家智囊苏师傅和步扬尘大人也时不时来探望,还有守卫,以及那些该死的雪狼……要去的话大概得从半个北冥城的人马里杀出一条血路。何况我干嘛操这份心?当时那小孩和死人有什么差别?”
  “你不老实,谈话到此结束。”慕容恪摊开手掌,让他看看指头和掌心。“这就是那个想割步扬明喉咙的人留下的。你敢发誓与此无关?”
  “以我身为青丘家族的荣誉起誓,这不是我干的。”
  “你青丘家族的荣誉比这个还不如。”她踢翻粪桶。肮脏难闻的褐泥散了一地,被稻草所吸收。
  青丘有勇尽镣铐所能允许地远离污物。“是的,我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什么狗屁荣誉,但我决不会雇人来替我杀人。信不信随您,步扬夫人,倘若我要杀您的儿子步扬明,定会亲自动手。”
  诸神慈悲,他说的是真话。“不是你派的,那就是你姐姐的安排。”
  “若是那样,我一定会知道。我老姐与我之间没有秘密。”
  “那么是你那丑鬼弟弟的所为。”
  “青丘有病和您家步扬明一样无辜啊。他长得虽也不高,却不会爬到别人窗边,窥来看去。”
  “杀手为何带着他的匕首?”
  “什么匕首?”
  “这么长,”她边说边比,“样式普通,做工却很精细,匕首是甘铁生所铸,把柄是龙骨。是你弟弟从白敬亭那儿把它赢了过来。”
  青丘有勇倒酒,喝干,又倒一杯,然后盯着杯子瞧。“这酒似乎越喝越有味儿,起码我这样想像。听您形容,我似乎记得这把匕首。您说他赢过来的?怎么赢?”
  “你挑战百花武士时,他下注在你身上。”话一出口,她顿时明白出了问题。“不对……难道不是这么回事?”
  “您说得没错,青丘有病一贯支持我,”青丘有勇道,“可那天百花武士却把我打落马下,真不走运,我太小看这小孩了。算啦,没关系。您瞧,我弟弟当天是输家……对,但是皇甫雄的确赢过一把匕首,晚宴时还拿它跟我炫耀呢。陛下就爱在我伤口上撤盐,尤其是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哎,他什么时候不醉呢?”穿越明月山脉途中,记得青丘有病说过同样的话,当时她拒绝相信,因为就这事白敬亭发过誓——那个可算她兄弟的白敬亭,那个为了爱她、牵她的手不惜决斗的白敬亭……然而青丘有勇和他丑鬼弟弟口径一致,这意味着什么?她简直不敢去想。这对兄弟自北冥城一别,一年多未谋面了啊。“你想骗我?”一定是陷阱。
  “我连把您的宝贝小淘气掷出窗外都认了,何苦在一把匕首上遮遮掩掩?”他又灌了一杯酒。“信不信随您,我早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了。现在轮到我问,皇甫雄那个老弟出兵了吗?”
  “是的。”
  “瞧,多吝啬的回答,说详细点,否则您的下个答案也一样简略哟。”
  “黄金城的大军正向光明城进军,”她勉强开口。“皇甫英死了,被他弟弟在苦桥谋害,用的是某种我不明白的黑色技艺。”
  “可惜,”青丘有勇道。“我挺欣赏皇甫英,至于皇甫云嘛,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白敬亭站哪边?”
  “起初支持皇甫云。现在,我不清楚。”
  “看来您家小子孤独得很。”
  “步扬飞前几天刚满十六岁……他现在是堂堂男子汉,更是位王者,战无不胜。据最新消息,他已拿下峭岩城。”
  “他没跟我父亲正面交手,对不?”
  “就算和他交锋,我儿步扬飞也能像击败你一样击败他。”
  “啧啧,他不过乘我不备。这是懦夫的诡计。”
  “你还有脸说诡计?你弟弟青丘有病居然让恶棍扮成使者,打着和平的旗帜混进来!”
  “倘若今天换成您儿子躺在这里,您想他的兄弟会怎么做?”
  我儿没有兄弟了,她心想,但不愿在这个怪物面前流露痛苦。
  青丘有勇喝下更多的烈酒。“和自身的荣誉相较,兄弟的性命如何衡量,嗯?”他又吮一口。“总算青丘有病够机灵,知道您儿子不会同意我付赎金。”
  这点慕容恪无法否认。“步扬飞的封臣们巴不得你死得越快越好,尤其是纳兰钢锋领主。你在森林之战害了他两个兄弟。”
  “那两个七色鹿徽的愣头青,对不?”青丘有勇耸耸肩。“说实话,我想宰了您儿子,扭转战局,不料其他家伙跑来挡道。我在战场上光明正大地击杀他们,何苦大惊小怪?换作别的铁卫也一样会下手。”
  “你怎么还能自称铁卫?你背弃了发下的每句誓言!”
  青丘有勇拿过酒壶又倒一杯。“是啊,好多好多誓言……他们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发。捍卫国王。服从国王。保守国王的秘密。执行国王的命令。为国王献身。还有,服从你的父亲,爱护你的姐妹。守护无辜之人。保护弱者。敬重神灵。遵守律法……太多太多了。不管你怎么做,迟早不是犯了这条便是叛了那条。”他呷一口酒,闭目养神半晌,头枕在墙壁的硝石补丁上。“十五岁……我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青袍铁卫。”
  “青袍所谓何在?你是最年轻的无耻叛徒,屠王者!”
  “屠王者。”他一字一顿地复诵。“那是个什么样的国王啊!”他举起酒杯。“敬墨夷家族最后的国王,七国统治者和全境守护者!敬割开他喉咙的宝剑!您知道吗?那是柄黄金宝剑。剑上染了他的血,正是青丘家族的无尚荣耀。”
  他笑的时候,她明白酒已生效,詹姆几乎喝完一壶,现在醉了。“只有像你这种人才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说了,没人能像我。我问您,步扬夫人——您的步扬尘到底有没有告诉您他老爸是怎么死的?有没有告诉您他老哥又是怎么死的?”
  “他们当着父亲的面绞死步扬伟,接着杀了步扬宇老领主。”丑陋的故事,且过了十六年,他干嘛现在提它?
  “杀了,没错,怎么杀的?”
  “多半是绳子或斧头吧。”
  青丘有勇猛灌一口,揩揩嘴巴。“步扬尘一定不想让您听了难过,纵然不是处女,毕竟是他年轻貌美的新娘。好,您要真相,就问我吧,我们达成了协议,我不会拒绝您的问题。问吧。”
  “死者已逝。”我不想探究。
  “步扬伟和他老弟完全是两种人,对不对?他血管里流的是热血,而非冰水,他像我。”
  “步扬伟和你一丁点儿都不像。”
  “您这么以为就随您。别忘了,您和他本是一对。”
  “他当时正赶来望海城城成婚,途中……”奇怪,这么多年之后,说起这件往事依旧让她口干舌燥。“……听到慕容娜的消息,便赶去光明城。走得非常匆忙。”她记得口信传到望海城时父亲多么暴跳如雷。充英雄的傻瓜,他如此称呼步扬伟。
  青丘有勇倒出最后半杯酒。“他只带几个伴当就急冲冲闯进皇宫,大呼小叫要和墨夷焱决斗,可惜王太子当时不在。墨夷统命御林铁卫以叛国和阴谋杀害王太子的罪名逮捕了他和他的随从,记得那几位也都是大贵族的子嗣。”
  “葛洛是步扬伟的侍从,”慕容恪道,“也是惟一一位幸存者。其他还包括其他几位世家子弟。”真是诡异,她竟不记得这些名字,这么多年了。“墨夷统用叛国罪指控他们,并挟以为质,召他们的父亲人宫受讯。结果人到黑暗之城,未经审判便遭处死,父子无一幸免。”
  “其实当时有审判,只是形式不同。步扬宇领主要求比武审判,得到国王批准。那天步扬宇披盔戴甲,全副武装,以为将面对一名御林铁卫——或许,他想遇到我——却被带到王座厅,吊在屋椽,墨夷统手下两名火术士在他下面升起火炉。国王告诉他:火是墨夷家族的斗士。步扬宇领主要证明清白就必须……哈,不被烧着。”
  “火焰熊熊之际,步扬伟被带进来,双手铐在背后,脖箍一圈湿皮索,一端连在国王从暗影之地弄来的某种装置上。他全身上下只有双脚自由,而他的剑,放在面前刚好够不着的地板上。”
  “火术士们缓缓烧烤步扬宇领主,翻过来,又铺开,小心翼翼,让火苗均匀细致地烤。他的披风首先着火,接着是外衣,很快身上就只剩金属和灰烬。烹调会继续,墨夷统保证……除非儿子能拯救父亲。步扬伟很努力,可越是用力,脖子上的绳索便箍得越紧,最后生生扼死了自己。”
  “至于步扬宇领主,他的胸甲成了樱桃的红色,马刺上的黄金纷纷溶化,滴入火焰之中。当时我穿着青袍白甲,就站在铁王座下面,拼命用我那老姐填满脑子。事后,我父亲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你要记住,你发誓守护国王,而非评判其是非。’这便是白牛,鞠躬尽瘁直到最后一刻,是个比我好太多的大丈夫,大家都知道。”
  “墨夷统……”慕容恪只觉胆汁涌到喉头。这故事如此可怕,她简直难以怀疑其真实性。“墨夷统之残暴,举国上下人人皆知,你莫非要我相信你杀他就为给步扬家族早逝的父子报仇雪恨……”
  “我没那个意思,步扬家族对我来说根本无足轻重。我要说的是,这世上虽有一个人为我从未付出的善意爱着我,却有很多很多人因我最大的恩惠而辱骂我,对此我早已习之为常。在皇甫雄的加冕仪式上,我被迫和大学士文山河、太监哈尔德一起跪在他高贵的脚底,好让他在接受我的服务之前,先行‘赦免’我的罪行。您那步扬尘呢,本该亲吻这双结果墨夷统的手,却非要轻蔑那张他来的时候替皇甫雄暖过位子的屁股。我只能说步扬尘爱皇甫雄胜过爱自己的父兄……甚至超过了爱您的程度,夫人。他对皇甫雄无比忠实,对不对?”青丘有勇醉态可掬地笑了。“过来,步扬夫人,你不觉得这一切太可笑了么?”
  “有何可笑,屠王者?”
  “又提这个名字。行了,不来算了,我终究不会干你的,白敬亭干了你的第一次,对不?我可不喜欢到别人盘里抢食吃。更何况,你还没我老姐一半可爱。”他的笑容戛然而止。“除了青丘有容,我这辈子没睡过别的女人。我有自己的行事之道,比您的步扬尘更诚实、更忠贞。可怜的死了的步扬宇。我倒要问你,到底是谁把荣誉当狗屁?他生的杂种叫什么名字?”
  凯特琳后退一步。“赤松月?”
  “不对不对,不是这个名字。”青丘有勇举起酒壶倾倒,细流横贯脸庞,明亮宛如鲜血。“步扬影,这才是他的名字。好清白啊……就像我们朗诵那堆漂亮誓言时披上的漂亮披风一样。”
  赤松月猛推开门,闪进牢内。“您叫我,夫人?”
  “拿剑来!”慕容恪伸出手。
  赤松月一怔,不知道慕容恪要干什么,她只是悄悄递上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