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七章 谈不拢

  韦寒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个和父亲一样钻牛角尖的女孩,这样和爹爹谈下去,不是越来越南辕北辙?两个一样钻牛角尖的人,各持一个态度,一个怎么能说服另一个?
  他急急地又说下去:“你丢了,爹爹生了你娘的气,将她送到郊外寺庙出家。那日我第一次看到你,就想起小时候带你玩的情景,你的眼睛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出城去找到你娘,带她一起追你,想认一认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却没想到你已经走了,差了一步没有追上。你娘这些年想你,眼睛都快哭瞎了,你如何能完全不当一回事呢?”
  柯灵一听,也愣住了,没想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也还在,并且显然被亲生父亲迁怒轰出了相府,她心里顿时酸甜苦辣。听到亲生母亲这样的遭遇,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原来,真相知道了之后,是这么不美好的。
  她喃喃地道:“为什么你说她是我娘,难道她不是你娘?”!韦都和韦寒顿时语塞。
  这俩大男人,完全没有想到柯灵的反应会是这样!
  但他们都知道柯搏虎是坚决不纳妾的,和夫人恩爱几十年,最终同生共死。
  而柯云也是一直洁身自好,老大不小才在战时匆匆娶了妻子。父子俩有点面面相觑了。
  韦都听柯灵提到养父母和大哥,尤其是将柯搏虎称作爹爹,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儿,现在很难被他说服,即使他用亲情。可他又有什么可以令她接受的亲情?他除了柯云,一张牌也没有。但他却不敢动柯云,他实在怕女儿跟他彻底决裂。
  韦都镇静了一下自己,也不解释那个“你娘”的问题,却突然从亲情的情绪中醒过来,态度瞬间变得严厉了:“玉玉,柯搏虎是战败殉节而死,又非我韦都私怨所杀。他声称护国讨逆,讨的是我这个逆吧!假想,战败的是爹爹,你以为柯搏虎能留你爹爹一条活路吗?如果爹爹死在柯搏虎之手,你又能如何自处?”
  柯灵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睛盯着韦都:“国相,国之奸臣,人人可以诛之,除非您说您不是!”
  韦都惊得天地都要倒转了,他瞠目结舌,身子都晃了一下:“你……你被柯搏虎夫妇蛊惑了!”
  韦寒简直快气死了!这死丫头,维护养父母也就算了,对亲生父亲说这样大逆不道的绝情话!
  他喝道:“玉玉,你敢胡说!你……你简直是忤逆!”
  他这个才子情急间一时想不起别的词,又十分气愤,只能冒出这样一句话。
  韦都看到柯灵倔强又茫然失措的样子,虽然被她说得心灰灰的,心却一下又软下来。毕竟是十四年未见的亲人,毕竟是自己生命中最亲的骨肉,韦都觉得女儿离开自己这么多年,是有多可怜。要是可能,真想好好抱她亲亲,抚抚她黑黑的头发。
  可是,眼前这个女儿站在自己面前乍刺,说话那个硬,一副毛发皆竖的样子。
  他抬手制止韦寒:“寒儿,不许胡说!玉玉好不容易找到家,要慢慢来。”他感觉到了心力交瘁。这些年与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敌人斗,殚精竭虑,殊死牢牢把控国朝江山,都没有让他感觉到如此刻这般的疲乏。
  但他爱女儿,便更多去体会女儿内心的苦处,而不是记恨她如何冒犯自己,不认自己。这样一个十六七岁女孩的遭遇,便是换了一个大男人,也未必能承受的。
  韦都大脑里一直在激烈的斗争,半晌才和缓了口气说道:“玉玉,爹爹看得出来,你很喜欢柯云。爹爹不会杀他,甚至你愿意嫁给他也可以。”
  柯灵的脸突然红了:“你你为什么这么说?”
  韦都一笑:“爹爹总也是过来人了,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我知道你去帮那个姓孟的小子,也知道柯搏虎用你和他的婚事与成王结盟。但爹爹知道你真正喜欢谁。那个姓孟的小子,打架要女人帮,已经制住孤鸣鹤竟然最后关头手软,还让孤鸣鹤踢了个七荤八素,蠢成这样哪里配得上我的女儿!”
  这是和韦都沉重无比的对话中,唯一令柯灵有点哭笑不得的内容,她一时无言以对。这一路上,柯灵一直对大哥非常挂念,因为落到那样残暴的韦都手中,不知会受什么折磨。而大哥又是那么铮铮铁骨的汉子。她心里急得不得了,白天在二面前还要撑个样子,夜里一个人哭得停不住。
  到了此刻,韦都一提,那个笑起来一忽儿纯真,一忽儿狡诈的孟聪明,那个莫明其妙让家传平安牌挂在她胸前十多年的孟聪明,那个每天寒风中在院子里冻半天陪着她的孟聪明。
  唉,他伤得那么重,她却当着他的面和王妃说她要去京城救大哥,真的是多么对不起他。
  不知道,他已经看过了那封信没有?
  韦都继续道:“虽然柯家军和爹爹敌对了几十年,早就势不两立,最终酿成今天的大战。但柯云在国朝年轻一代里,无论是才是德,都无人能出其右。再说,他又对你那么好,不顾自己和父母身陷绝境,都要将你这个仇人的女儿送出战场,也算得上义薄云天了。爹爹已经风烛残年,还能活几年?总不能为了自己毁掉女儿的一生幸福。”
  柯灵的心里在流泪了。尤其想到一向对她似乎不怎么疼爱,还严厉有加的养母,在最后关头做出的决定。如今,这个真心疼她,为了她不惜让原本就处在极为艰难境地中的丈夫,面临更凶险局面的养母,也离开她了。
  这一切,让她心里再也不能原谅自己的亲生父亲。
  柯灵觉得似乎陷到了一堆乱麻里,亲情,友情,爱情,这些理不清的乱麻,将她紧紧缠住,她越挣扎,就被缠得越紧,她觉得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父女两人的谈话,已经持续了一会儿。
  韦寒也不敢再作声,但他心里无比紧张。
  韦都面前那张巨大书案上的烛火,又发出毕剥的声响,在他们之间的片刻沉默中,这声响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