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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清)曹雪芹高鄂着
第一回
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
此开卷第一回也。作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後,故
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
曰“甄士隐”云云。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风尘
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
其行止见识,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
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
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
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
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
之茅椽蓬牖,瓦竈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
之襟怀笔墨。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
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
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眼目,亦是
此书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
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了然不惑。
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於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
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
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
谁知此石自经煆炼之後,灵性已通,因见衆石俱得补天,独自
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一日,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
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
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
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
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
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
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
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一点慈心,携
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
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
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
不足,好事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
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
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
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无中生有之数也。既如此,
我们便携你去受享shòu
享,只是到不得yì
时,切莫後悔。”石道:
“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
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而已。也罢,我如今大施佛
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
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
石登时变成一块鲜明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大小的可佩可
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物了!还只没有
实在的好处,须得再镌上数位,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
後携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
富贵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
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
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後自然明白的。”说
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後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
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
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
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
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偈云: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诗後便是此石坠落之乡,投胎之处,亲自经lì
的一段陈迹
故事。其中家庭闺阁琐事,以及闲情诗词倒还全备,或可适趣
解闷;然朝代年纪,地舆邦国却反失落无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头说道:“石兄,你这一段故事,据你自
己说有些趣味,故编写在此,意欲问世传奇。据我看来,第一
件,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件,并无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
善政,其中只不过几个异样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
无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石头笑
答道:“我师何太痴耶!若云无朝代可考,今我师竟假借汉唐
等年纪添缀,又有何难?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
我这不借此套,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
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纪哉!再,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书甚
少,爱适趣闲文特多。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
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
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
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於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
西子、文君,不过作要写出自己的那两情诗艳赋来,故假
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
丑然。且鬟婢开口即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
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
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
消愁破闷;也有几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
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爲供人之目而反
失其真传。今之人,贫日爲衣食所累,富又怀不足之心,
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
看那理治之书?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
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
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
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再,亦令世人换新
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
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我师意爲何如?”
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
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
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
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
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
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
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爲情僧,改《石
头记》爲《情僧录》。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後因
曹雪芹於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
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痴,谁解其中味?
出则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书云:
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一隅有处曰姑苏,有城曰阊门,
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
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
庙旁住着一家乡宦,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情性贤
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爲望族了。
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爲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
酒吟诗爲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
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唤作英莲,年方三岁。
一日,炎夏永昼,士隐於书房闲坐,至手倦抛书,伏几少
憩,不觉朦胧睡去。梦至一处,不辨是何地方。忽见那厢来了
一僧一道,且行且谈。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
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
结,这一干风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
夹带於中,使他去经lì
经lì。那道人道:“原来近日风流冤孽
又将造劫历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处?”那僧笑道:“
此事说来好笑,竟是千古未闻的罕事。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
石畔,有绦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日以甘露灌溉,
这绦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後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
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於离恨
天外,饥则食蜜青果爲膳,渴则饮灌愁海水爲汤。只因尚未酬
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
神瑛侍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
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
此倒可了结的。那绦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
可还。他既下世爲人,我也去下世爲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
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
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那道人道:“果是罕闻。实未闻有
还泪之说。想来这一段故事,比历来风月事故更加琐碎细腻了。”那僧道:“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
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大半风月故
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泄
一二。想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贤愚不肖,悉与前人
传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脱几个,
岂不是一场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
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
再去。如今虽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
此,便随你去来。”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
遂不禁上前施礼,笑问道:“二仙师请了。”那僧道也忙答礼
相问。士隐因说道:“适闻仙师所谈因果,实人世罕闻。但
弟子愚浊,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开痴顽,备细一闻,弟子则
洗耳谛听,稍能警省,亦可免沈论之苦。”二仙笑道:“此乃
玄机不可预泄。到那时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
士隐听了,不便再问。因笑道:“玄机不可预泄,但适云‘蠢
物’,不知爲何,或可一见否?”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
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来是块
鲜明美玉,上面字迹分明,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後面还有
几行小字。正欲细看时,那僧便说已到幻境,便强从手中夺了
去,与道人竟过一大石牌坊,上书四个大字,乃是“太虚幻境”。两边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作真时真亦假,无爲有处有还无。
士隐意欲也跟了过去,方举步时,忽听一声霹雳,有若山
崩地陷。士隐大叫一声,定睛一看,只见烈日炎炎,芭蕉冉冉,
所梦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见奶母正抱了英莲走来。士隐见女儿
越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便伸手接来,抱在怀内,斗他
顽耍一回,又带至街前,看那过会的热闹。方欲进来时,只见
从那边来了一僧一道: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疯
疯癫癫,挥霍谈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门前,看见士隐抱着英莲,
那僧便大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
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去
睬他。那僧还说:“舍我罢,舍我罢!”士隐不耐烦,便抱女
儿撤身要进去,那僧乃指着他大笑,口内念了四句言词道: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
好防佳节元宵後,便是烟消火灭时。
士隐听得明白,心下犹豫,意欲问他们来历。只听道人说
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干营生去罢。三劫後,我
在北邙山等你,会齐了同往太虚幻境销号。”那僧道:“最妙,
最妙!”说毕,二人一去,再不见个踪影了。士隐心中此时自
忖:这两个人必有来历,该试一问,如今悔却晚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
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
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
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
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
字作文爲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
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
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
兄来得正妙,请入小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
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
得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
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
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
隐已出前厅去了。
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
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
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
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擡头见窗内有人,
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
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
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麽贾雨
村了,每有意帮zhù
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
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
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爲这女子心中有
意於他,便狂喜不尽,自爲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
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
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
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於书
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
婢曾回顾他两次,自爲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
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对天
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寸中求善价,钗於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
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
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
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
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
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
来。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
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起来。当时
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
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
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今
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於云霓之上矣。可贺,
可贺!”乃亲斟一斗爲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後
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
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士隐不
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
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
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
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爲处置,亦不枉兄之
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
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
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
并不介yì
,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隐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
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
宦之家爲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
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
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爲要,不及面辞了。’”
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
真是闲处光阴易过,倏忽又是元霄佳节矣。士隐命家人霍
啓抱了英莲去看社火花灯,半夜中,霍啓因要小解,便将英莲
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待他小解完了来抱时,那有英莲的踪影?
急得霍啓直寻了半夜,至天明不见,那霍啓也就不敢回来见主
人,便逃往他乡去了。那士隐夫妇,见女儿一夜不归,便知有
些不妥,再使几人去寻找,回来皆云连音响皆无。夫妻二人,
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岂不思想,因此昼夜啼哭,几乎不
曾寻死。看看的一月,士隐先就得了一病,当时封氏孺人也因
思女构疾,日日请医疗治。
不想这日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
致使油锅火逸,便烧着窗纸。此方人家多用竹篱木壁,大抵
也因劫数,於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
一般。彼时虽有军民来救,那火已成了势,如何救得下?直烧
了一夜,方渐渐的熄去,也不知烧了几家。只可怜甄家在隔壁,
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了。只有他夫妇并几个家人的性命不曾伤
了。急得士隐惟跌足长叹而已。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
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鼠窃
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士隐只得将田庄
都折变了,便携了妻子与两个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唤封肃,本贯大如州人氏,虽是务农,家中都还
殷实。今见女婿这等狼狈而来,心中便有些不乐。幸而士隐还
有折变田地的银子未曾用完,拿出来托他随分就价薄置些须房
地,爲後日衣食之计。那封肃便半哄半赚,些须与他些薄田朽
屋。士隐乃读书之人,不惯生理稼穑等事,勉强支援了一二年,
越觉穷了下去。封肃每见面时,便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後又
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士隐知投入不着,心
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惊唬,急忿怨痛,已有积伤,暮年之人,
贫病交攻,竟渐渐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可巧这日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
个跛足道人,疯癫落脱,麻屣鹑衣,口内念着几句言词,道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士隐听了,便迎上来道:“你满口说些什麽?只听见些‘
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听见‘好’
‘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
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
了歌》”士隐本是有宿慧的,一闻此言,心中早已彻悟。因笑
道:“且住!待我将你这《好了歌》解注出来何如?”道人笑
道:“你解,你解。”士隐乃说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
衰草枯杨,曾爲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麽脂正浓,粉正香,
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
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
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爲他人作嫁衣裳!
那疯跛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
便说一声“走罢!”将道人肩上褡裢抢了过来背着,竟不回家,
同了疯道人飘飘而去。当下烘动街坊,衆人当作一件新闻传说。
封氏闻得此信,哭个死去活来,只得与父亲商议,遣人各处访
寻,那讨音信?无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边
还有两个旧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针线卖,帮
着父亲用度。那封肃虽然日日抱怨,也无可奈何了。
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门前买线,忽听街上喝道之声,衆
人都说新太爷到任。丫鬟於是隐在门内看时,只见军牢快手,
一对一对的过去,俄而大轿擡着一个乌帽猩袍的官府过去。丫
鬟倒了个怔,自思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里见过的。於是进
入房中,也就丢过不在心上。至晚间,正待歇息之时,忽听一
片声打的门响,许多人乱嚷,说:“本府太爷差人来传人问话。”封肃听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祸事。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啓问。那些人只嚷:
“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
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
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麽‘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
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
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都惊慌,
不知何兆。
那天约二更时,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衆人忙问端
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
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
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
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
‘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
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
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问甄家娘子要那娇杏作二
房。封肃喜的屁滚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
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
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外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
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因偶然一顾,便
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
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
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便爲人上人。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
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yì
,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
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
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
作成一本,参他“生情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
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顔大怒,即
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
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过公事,
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排妥协,却是
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点的是林如海。
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
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爲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
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
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
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锺鼎
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
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
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於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
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
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
他聪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
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
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
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雨村
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
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工课不限
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
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
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
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
日晴和,饭後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
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
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
曰:
身後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
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
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
龙锺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
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
野趣,於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
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
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旧日在都相识。雨
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爲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
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
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
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
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
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
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
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後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
有什麽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
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
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
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麽?”雨村笑道:“原来是他
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
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
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生疏难认了。”子兴
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甯荣两门,也都萧疏了,
不比先时的光景。”雨村道:“当日甯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
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
“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
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甯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
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
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後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
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
“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
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
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
尽多,运筹谋画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鼠,
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
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锺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
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
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甯、荣二宅,
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sù
你:当日甯国
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甯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
甯公死後,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
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
烧丹炼汞,余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
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
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
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
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甯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
来管他。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
死後,长子贾代善袭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勳史侯家的小姐爲
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
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
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
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kè
引见,遂额
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
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
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
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後来又生一位
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
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
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
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
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
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
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
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
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
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
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
可惜你们不知dào
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色鬼看待
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
能知也。”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
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皆无大异。若大仁,则应运而生,
大恶,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
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
而生。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
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大仁,修治天下;大恶,
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之所秉也;残忍乖僻,
天地之邪气,恶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爲之
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
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爲甘露,爲和风,洽然溉及四海。
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於
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之意,一
丝半缕误而泄出,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
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
必至搏击掀後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泄一尽始散。使男
女偶秉此气而生,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爲大凶
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
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贵
之家,则爲情痴情种;若生於诗书清贫之族,则爲逸士高人;
纵再偶生於薄祚寒门,断不能爲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
必爲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
谢二族、顾虎头、陈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
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
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
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
“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
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
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
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麽?”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
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
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
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
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啓蒙,却比一个举业的
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
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又常对
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
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
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
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
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
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
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
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後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
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
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
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
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
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
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
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
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
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
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
小姐乃甯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
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
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
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
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
故名元春,余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
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
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
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
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
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爲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
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
得其女,今知爲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
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
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
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
有玉儿之後,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
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
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
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
读书,於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
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
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
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
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
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
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
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
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
再谈,未爲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
又听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
雨村忙回头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