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父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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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颤抖着看着卓芳礼。
被勾起对亡母思念、被勾起内心最深处的伤痛与委屈愤恨的卓芳礼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若非大嫂照拂霁娘,我能不能有如今这几个孩儿都未可知,沈氏如此‘阴’毒险恶,父亲非但不问她谋害子嗣之罪,反而因大哥痛失嫡子后一时失控的几句责问,在永兴坊置下别院,一走了之!将我等全部丢给了沈氏……母亲去时我年少,但也听人说起,当年母亲号称长安第一美人,出身名‘门’望族,嫁与父亲之后,虽然偶有争执,然母亲‘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也无有推辞,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父亲究竟有多么厌恶憎恨母亲,以至于弃大哥与我不顾在先,迁怒到孙辈仍旧不肯罢休在后,亦不能让父亲平息这憎恨厌弃?!”
“你懂什么?”敏平侯定定看着自己的嫡出四子,半晌,却不颤抖了,而是‘露’出一个疲惫而嘲讽的笑,他低声道,“你懂个什么?当年的事……你信你母亲不信我……那就这样罢,我也不觉得有对你解释的必要!”
卓芳礼目光如刀,也微微而笑:“父亲凭什么让我信?今日七娘受了委屈,即使父亲在这儿,我也来了,我的‘女’儿,不论做错了什么,我总归要护她一护,不然何以为人父?可从来大哥与我受了委屈、遭了暗手,父亲你……又在何处?父亲对延昌郡王比我等要上心多少倍?甚至于对沈丹古对文治之都比大哥与我用心吧?世人惋惜父亲膝下诸子无一人可用,可为什么不想一想,当年母亲在时无论大哥还是我也都是学业出‘色’、常为先生所称赞的,一直到沈氏进‘门’,父亲搬去永兴坊鲜少回来,这才在与沈氏的争斗中逐渐荒废……如今父亲对沈丹古赞不绝口爱如亲子,可父亲在沈丹古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假使父亲将这些心血哪怕是分在大哥和我身上,难道我们当真就不争气到了连个进士也考不出来?”
“沈丹古不过是外人罢了,父亲待他却比亲生骨‘肉’更好,作为元配嫡子的大哥与我却又得过父亲几分关心爱护?父亲说,我为什么不信疼爱怜我护我的母亲,却信将我们弃如草芥的你?”
他轻蔑的为敏平侯捅上至深的一刀,“所谓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自母亲去后,大哥与我,再无怙恃,纵然为人所欺、为人所害,也不过是彼此抱头痛哭罢了。这些都罢了,年过三十不称孤,但我绝不会叫我的孩子——”
“过我从前过过的那样无依无靠心如死灰的日子!但我活着,我将尽己所能,尽人父之责!”
“今日七娘顶撞父亲,原本是我不好,七娘年幼,怎知诸多往事?她在秣陵时受尽岳父、岳母怜爱,如今归家来,想当然的将父亲当作岳父一般试图嬉闹足前、承欢膝下,毕竟外祖父总归有个外字,如何能比自己嫡亲祖父亲切?却是我这个父亲不曾告诉过她,父亲你的怜爱,原本就不该是我们四房该指望的东西!”
“小孩子不懂事,胡‘乱’奢望,所谓养不教父之过,此错在我,父亲要罚,尽管冲着我来好了!”
卓芳礼掷地有声的话,让敏平侯苦忍良久的一口心头血,哆嗦着吐了出来!
“祖父!”看着书案到前襟的血渍,卓昭质与卓昭粹惊恐万分,齐齐惊呼!
敏平侯在书房吐血昏‘迷’,幕僚文治之重伤濒死,如此变故,自是惊动合府!
沈氏木然看着榻上面如金纸的丈夫,因着内室空地有限,又怕打扰了胡老太医的诊治,是以只有卓芳纯、卓芳礼、卓芳甸守在一旁等待诊治的结果。
胡老太医神‘色’郑重万分,这让等待的人心中均是七上八下,漫长的诊断终于在胡老太医习惯‘性’的捋了捋须、起身走到书案旁结束。
“胡老太医,拙夫……可还好吗?”沈氏几乎是哽咽着问的,她当年也是大家闺秀,陇右沈家一方豪族,沈氏又是嫡出之‘女’,才貌都拿得出手,否则也不会差一点就做了敏平侯的结发妻子,当初敏平侯从父命娶了梁氏之后,她并非是为了富贵才一心一意的不肯放手,的的确确是因为恋着敏平侯这个人。
即使后来熬死了梁氏嫁过来做了续弦,大房四房本就因她在梁氏百日还没过时进‘门’,心存怨怼,尔后大夫人没了嫡子更是与她犹如水火,而敏平侯不耐烦夹在元配嫡子与继室之间,索‘性’带着两个年轻的‘侍’妾长住到永兴坊,丢下侯府随两边闹腾,因为他从此鲜少回侯府,与沈氏之间情份也日渐淡薄,然而沈氏对自己豁出一切才嫁到的表哥到底是有情份的。
何况如今延昌郡王一派失势,四房倒和真定郡王一派的中坚雍城侯府结了亲,一旦敏平侯就这么不好了,世子之位,哪里轮得到卓芳涯?
到那时候,沈氏虽然占着继母的身份,可四房不能明着对付她,还不能端着兄长如父的架子去收拾卓芳涯吗?
还有卓芳甸——卓芳甸年少,至今不曾出阁,敏平侯在,即使他什么都不管,沈氏也可以从容为‘女’儿选个好人家,公中总不会在敏平侯眼皮下克扣了卓芳甸的陪嫁,若是到了卓芳礼手里,以他对沈氏母子三人的怨恨,别说陪嫁了,指不定就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寻个人家,甚至是故意寻个品行不佳、公婆苛刻的人,把信物一换谣言一散,迫着卓芳甸嫁过去!
不拘出于‘私’情还是为切身利益考虑,沈氏都希望敏平侯能够好好儿的。
至少在安排好他们母子三人之前好好儿的。
她这么问时,捏着帕子的手都在发抖。
胡老太医‘露’出思索之‘色’,似在斟酌着措辞,不仅沈氏,连卓芳纯、卓芳礼与卓芳甸都紧张起来。
卓芳礼脸‘色’尤其的苍白。
他是怨怼敏平侯,不忿自己这个父亲对发妻冷漠,纵容沈氏,不护子孙,又对孙‘女’苛刻,但他从来没想过将敏平侯活活气死。
归根到底卓芳礼不是一个真正的逆子,他怨恨父亲归怨恨,可从来都没有起过弑父的念头,之前气晕敏平侯的那些话,到底是几十年来压抑委屈狠了,才会含恨说出。
虽然如今敏平侯就这么去了,以现在的局势,以及敏平侯昏‘迷’前只有四房的人在场、文治之其时昏‘迷’且能否活转也未可知,最大可能得利的就是四房,但卓芳礼仍旧不希望敏平侯就此撒手而去。
他此刻后悔无比,可是想到自己年方六岁的双生孙儿、才定亲却还没过‘门’的嫡幼‘女’,还有被送到庄子上去但究竟也是亲生骨‘肉’的庶幼子……卓芳礼心中天人‘交’战,怎么也不能按着冲动跪到榻前失声痛哭的忏悔。
若是就他一个人,他不会在乎承担逆子的罪名,可他有妻有‘女’有儿有孙……
——像勾着一根弦,勾到最紧的时候才放开,胡老太医捋须半晌,终于道:“老夫人,君侯毕竟年事已高,此番怒极攻心,极为凶险……”顿了顿,“老夫不能保证什么,除非君侯在三日内醒来,否则……恐怕……”他摇了摇头,拱手道,“老夫学艺不‘精’,或者老夫人可以请闵太医等几位如今供职于太医院的太医来看看。”
胡老太医本来就是太医院里医术最拔尖的几位太医之一,不然卓家怎么会长年只寻他问诊?更何况胡老太医为敏平侯请脉数十年,对敏平侯的身体了解,远胜其他太医,如果他知不好,临时请了其他太医来,亦是效果微弱,沈氏嘴‘唇’哆嗦了半晌,才勉强道:“多谢胡老太医了,这‘药’……”
“这‘药’有几道十分生僻,恐怕寻常‘药’铺都未存着,好在寒舍中有所预备,还是老夫去抓了熬好,再送来罢。”胡老太医忙道。
听说他要亲自熬‘药’,众人原本还存了指望敏平侯三日之内醒来的那线希望不禁一弱——如胡老太医这样的资历,自矜身份高于寻常的大夫,轻易是不肯放低了身段去亲自抓‘药’熬‘药’的,他这样亲力亲为,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不想外传了方子;第二种,就是病人情势不好,为了表示尽心尽力,也为了暗示家眷尽早商议,故意避开。
医者在士农工商这四阶里属于工,而卓家乃是堂堂侯府,即使子孙平庸,凭着侯府的底子,至少这几代也不至于走医路自降‘门’楣、辱没祖宗,何况胡老太医医术虽然高明,但也没高明到名满天下、或者有什么稀世良方的地步,卓家当然不会去觊觎胡老太医的方子。
那么胡老太医要亲力亲为意味着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内室死寂了一息,沈氏看向沈姑姑,哑声道:“你陪胡老太医走一趟。”
沈姑姑与胡老太医走后,沈氏觉得有片刻的虚脱,但她看到卓芳甸时,这种虚脱却迅速被强行摈弃,无论如何,为了她至今不懂事的五郎,也为了懂事却遗憾生为‘女’儿身、且至今没有定亲的幼‘女’,她不能这样听天由命,坐以待毙。
迅速刚强起来的沈氏扫了眼两个继子,沉声道:“二娘你留在这里伺候你父亲,至于大郎和四郎,出去说话罢,也叫外头知道下你们父亲如今的情况,再者,我也要问一问,是谁如此大逆不道、生生将你们父亲气成了这个样子!”
她声音中满含着背水一战的疯狂,卓芳纯似有所感,下意识的看了看卓芳礼,却见卓芳礼脸‘色’惨白如死,神‘色’变幻难定,卓芳纯心头一沉,兄弟两个却是头一次在敏平侯不能干预的场合没有反驳沈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