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一:暗局连环

  这羽先生大约四十岁年纪,脸上疤痕交错,眼神老练沉稳。他披着一件宽大的黑色长袍,却并没有把兜帽压得很低,帽檐的阴影投射在脸上,和交错的疤痕相交映,显出一种隐约的狰狞和阴森。
  他的双手原本全部收拢在长袍中,此刻伸出来抱拳施礼,竟像是钢铁浇筑而成,端的是稳定无比,看样子恐怕是一个使暗器的好手。随着他双手的伸出,宽大的长袍稍稍向两边分开,数道寒光从底下显出来,或许是藏在长袍内暗器的反光。
  可惜段迁没有机会看他的行走步伐,因而也就无法判断他的身法如何。
  他笑了笑,抱拳向羽先生回礼,口中则说道:“晚辈见过羽先生。”
  羽先生轻轻点了点头,竟直接报出自己的姓名,道:“老夫尹离羽,得同僚厚爱,这才妄称作先生。对这个称呼,公子不必当真,笑过便是。”
  他并没有说这个称呼的具体含义,只是极为随意地一语带过。
  段迁也没有深究这个称呼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自己不过嘴上说着效忠,根本是空口无凭,自然很难受到足够多的信任。因此对于尹离羽的自谦,他选择欠身一笑,道:“羽先生谦虚了。”
  尹离羽扬了扬眉毛,抬眼道:“你对老夫全无了解,如何可以断言是老夫谦虚,而不是友人抬爱呢?”
  被这么一问,段迁不禁一时语塞。
  的确如尹离羽所说,武林中人时常会有意无意地夸大老前辈的武功,以表示对经验和阅历的尊重。这也就是说,许多所谓的武林前辈并不完全因为武功高强而成为前辈,也可能是因为经验丰富而成为前辈。
  所幸段迁原先对这样的问题也有过些胡思乱想,此刻正好回想起来,道:“羽先生纵然武功称不上顶尖,能在斗争中留存至现在,想必一定有顶尖处。即便不是武学上的顶尖,也足以受此殊荣了。”
  段迁的回答似乎很是对尹离羽的胃口,话音刚落,尹离羽不由大笑,笑声中透出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赞许。笑过好一阵,尹离羽才停下,又道:“好久没有看到这样出色的年轻人了,不但武功不俗,实力出众;而且为人谦虚,应对有度。真是叫人不禁要感到钦佩不已。”
  或许是因为武功高强的年轻人他实在已经见过太多,对于段迁的武功,他仅仅用了这么两个词一语带过,便没有再提。
  他顿了顿,又道:“如今你既然重回龙影,便不要再有顾虑。老夫知道你的为难处,也知道你叛出龙影加入王府全然是因为华芳。所以之后一段时间,你随老夫去西边吧。”
  段迁一愣,疑问道:“西边?”
  尹离羽点了点头,确认道:“是的,西边,鄂州,凉州一代,也就是靖王李默的封地。”
  段迁抱拳颔首,心中却不禁一动。以龙影眼下的局势,他去鄂州和凉州一代绝对不会是替靖王守门,而恐怕是要对付李默了。如此算来,也就是说这一部分龙影果然是旧派?
  可是对于自己的这个结论,段迁却又产生了一些疑虑。那个和他战斗的司执使用的的确是细剑,但是从交手中使出的招式来看,那司执平日惯用的武器显然是另一种便于劈砍的武器,或者是刀,或者是长剑。
  那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正想着,却听见尹离羽笑问道:“公子想到了什么?”
  段迁回过神来,愧疚地笑了笑,摇头道:“一时失神,还望先生不要怪罪。”
  尹离羽哈哈一笑,道:“年轻人心思活络,想到了别处很正常。只是老夫有些好奇,想知道公子想到了些什么内容。若是不便言明,公子自然无需勉强。”
  段迁迟疑片刻,有斟酌一番,这才犹豫着开口,道:“在下想到了新派和旧派的问题。若是在下要随先生去靖王封地一带活动,这里想来是旧派了。”
  尹离羽不禁扬了扬眉毛,又看向身后的女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声。那女子则掩着嘴笑了笑,道:“羽先生还没有说是去靖王那里做些什么事情,公子怎么就这么快地下了结论?”
  段迁没有隐瞒,而是如实道:“这一点在下也没能完全想明白,如果说错了……”
  尹离羽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拘束,笑道:“如果老夫告诉你,这里都是龙影旧派之人,公子的疑虑又是什么呢?”
  段迁微微皱起眉头,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又看了看那个一直在一旁侍立着的司执,眼中骤然一亮。
  他忽然想起御林军左威卫大将军萧翎所使用的便是长短不一的成对直剑,而龙影中那个提出将细剑进行改良设想的人恰好又姓萧,而且原先也是某处的大人物。再和眼前这司执对比之下,其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
  他专门向云王讨要过萧翎的资料,记得这个将军没有习武出名的兄弟,也就是说,这个萧姓的人不会是萧翎的兄弟一类。
  综合这些部分,他不禁产生了一个大胆的设想,而这个设想一经提出,不论如何反推,都不至于引起矛盾。
  莫非这个司执其实就是左威卫大将军萧翎?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萧翎应该属于哪一方势力比较合理呢?
  从之前的情况来看,萧翎一开始率领御林军左威卫随同靖王的势力进攻王府,同时分出人手破坏逍遥林。而之后不久,他不但带着自己的御林军和王府从靖王那里借来的人马大战一场,更是被靖王当做叛徒抛弃,甚至被埋入逍遥林地下废墟。如此说来,他应该不是靖王的人。
  不过这当然可能是靖王使出的苦肉计。但若是这样的苦肉计,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一些。
  想至此处,段迁深吸一口气,指向那个司执道:“在下以为,萧将军带领御林军进攻云王府,或许是靖王李默的麾下;但那日投降云王,今日却又在此出现,那便可能是诈降。龙影新派既然主张脱离皇权辖制,想必不会是陛下主使。简而言之,萧将军便是在下的疑虑所在。”
  骤然诶段迁指认,那司执果然一下就愣住了。而尹离羽则和身后的女子相互对视一眼,一同笑起来。笑了好一阵,女子拍了拍手,率先停下,对那司执道:“萧将军,你被认出来了呢。”
  她的话语间虽然带着些许不满,但依旧满是笑意。
  那司执耸了耸肩,摇着头道:“公子好眼力。”
  他将兜帽摘下,又取下蒙面布,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尹离羽笑道:“你不论是否露出面容对于段公子而言仍是一样,他并没有见过萧翎将军本人,想必是从你的武功招式里面判断出来的。”
  段迁颔首道:“正是如此。萧将军虽然改用成对细剑,但是招式中依旧残留着大量劈砍的手法,在下这才心生疑虑。”
  尹离羽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感叹一声,丝毫不保留心中的赞许。
  那女子也跟着笑道:“既然如此,那么便直接将计划告诉公子也无妨了。之后这段时间,公子要随羽先生、萧将军一起返回鄂州,对付靖王李默。至少要弱化其势力,若是能一举歼灭之便最是理想不过。”
  段迁抱拳道谢,没有提出任何异议。若是与靖王为敌,虽然在间接上或许会对云王不利,对大姐不利,能做出这样的安排,足以体现他们的诚意了。
  对于向自己展现诚意的人,段迁通常也会展现自己的诚意。
  即便只是一时的合作,也同样如此。
  ……
  所幸事发之地在冀州,从冀州南下,跨过牡丹江便回到了江州。
  若是在青州事发,吴琦自以为未必能逃出来。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着眼,这或许意味着青州的情报点尚未失守。敌人必然也能想到,只要不在冀州撕破脸,他吴琦一定回去青州。只要青州也已经落入这些人的控制中,在青州发难绝对比在冀州发难有效得多。
  即便不考虑额外的因素,显然距离江州越远,他们便有越多的机会将吴琦阻拦住。
  反观现在,如此距离下,他只需要将功力全部用于催动身法,一口气跑到江州便算大功告成。只要进了江州,便算是回到了安全区域。
  站在江州北门外,浓烈的愧疚忽然从心头生出。
  他实在太过冒险了。
  那晚在地室中看过了往来书信的记录之后,他就预感到所谓“律文的线索在黑山腹地一带”的消息,便是将他们诱入埋伏的饵料。他于是决定要将计就计,若是顺着敌人的设计一步步深入,也就能逐渐看出整个计划的全貌。
  但是他却忽略了一点。
  段迁擅长的不过是潜行一类的身法,这种身法未必以速度见长。更何况,段迁还带着花舞蝶。以段迁的性格,他断然不会舍弃花舞蝶独自逃生。听华芳说,他一直将“入先为勇,出后为义”作为一大信条。
  蓦地,他只觉周身一阵发冷。
  站在他的角度,所想到的或许只是愧疚。
  但是对于其他人而言也只有如此吗?
  若是再经有心人推波助澜,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这一次行动将段迁甚至花舞蝶带上,根本只是为了将他们当做弃子舍弃掉?或者说,只是把他们当做这一次行动成功所必须的牺牲品而已?
  吴琦无法确定段迁心中是不是会有这样的想法,但是即便现在没有,经过一定的诱导之后也难免还是会有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叛出王府自然也就变得理所当然——既然云王把他当做弃子,他又为什么要为云王效力?
  难不成,这一次北上又落入了某个人物的算计之中?
  他们的敌人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