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六:天下乱局

  段迁相信吴琦早已看出了什么,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一直隐而未发。
  他隐隐感觉出吴琦有一个相对庞大的计划,而今日在黑山中的这一切就是计划的关键。
  刘余又指了指前方,道:“再往前大约就要进入山腹深处了,眼下虽然还是白天,但或许依旧有狼群在的。”顿了顿,他又对吴琦道:“吴大人,再往前属下可能就难以应付了。”
  吴琦停下脚步,对刘余点了点头,又扭过头看着段迁,向他快速地使了个眼色,继而又将目光收敛起来。
  段迁有些不明所以地停下,看见吴琦变回平淡的目光,一时间没有明白他具体的用意。察觉到吴琦停了下来,刘余也跟着停下,转过身走到两人跟前,笑道:“前面就是黑山腹地了,我看……”
  吴琦抬起手打断他的话,又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同时对段迁道:“我忽然想到一件要紧事,需要公子帮忙去办一下。”
  段迁刻意冷笑一声,问道:“不知吴大人要在下去办什么事情呢?”
  吴琦道:“昨日我在客栈中散乱地记了一些随想,希望公子能帮我去整理整理。”
  段迁一时间没能很好领会吴琦的意思,只是顺着他所说讥笑道:“吴大人不在我们来之前说明此事,眼下却忽然提出来,却又是为什么?”
  吴琦淡笑道:“公子何必深究其中的缘由?只需帮我去办就好了。”
  段迁心念急转,略加思索,又道:“莫非吴大人以为在下不过会些花拳绣腿,经不得实战不成?若是如此,吴大人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吴琦摇头道:“公子多虑了,这件事的确是临时想起的,也恰巧是一件要紧的事情,还望公子见谅。”
  段迁哼了哼,心下虽然依旧困惑,但还是冷笑应是,也不再理会他,而是对花舞蝶道:“舞蝶,我们走,让吴大人一个人到山腹去好了。”
  花舞蝶低着头应了声是,快步地跑到段迁身边。两人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其余人的视野中。
  见吴琦竟主动将段迁驱逐走,刘余面上虽然做出一副惋惜的神色,心中却难掩欣喜。主公希望围杀吴琦,生擒段迁,若是这两人一直在一起,他们反倒不便动手。此刻吴琦却自己将段迁驱逐走,让他们两人就此分了开来,正是中了他们的下怀。眼下看来,他们昨日的许多布置已经无需用到,只需要另外派几个人将段迁拦截住便好。
  不过,心中这么想,嘴上当然却不会这样说。只见刘余叹息着走上前来,对吴琦赞扬道:“吴大人高风亮节,知道危局当前,即便和段公子不合也将他迫离险境,如此风采真是让属下不禁拜服。”
  吴琦冷冷一笑,道:“刘掌柜过誉了。”
  他抬眼看了看山腹方向,又回过头看向刘余,忽然道:“刘掌柜不必再费另外的心思了,不如将埋伏的人马叫出来,把阵势亮明吧。”
  ……
  月色下的王府依旧如以往那般,静谧而清幽。
  一个手臂带伤的人影慢慢走进后园,看了一眼空荡荡的石亭,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他早该想到的,云王迟早会察觉到这些。
  或许云王早已发觉,只是一直没有说出来罢了。
  眼下后园空无一人,想必意思便是让他自己好好想想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好好想想的,因为在他内心深处,本也从未认为自己所做的事情需要用背叛来形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任由秋夜的凉爽沁入心脾。
  抬头看向夜空,月明星稀。
  算起来,明天就是中元节了。
  一想到中元节,他便想起了自己的家人,想到已经不再的他们,他又笑了笑。或许许多人以为中元节对他而言从来都是煎熬,但实际上恰恰相反。中元节是为数不多地他能够好好缅怀已故的家人的日子,即便他所祭奠的并非先祖,而是妻子儿女。
  心神微动,一股难言的感慨忽然从他的心底升起,他又笑了笑,不禁朗声唱道:“可叹金乌穿空,玉兔掠影;沧海已逝,桑田未冥。举目时笑谈抱负,书生意气;回首间伤逝山河,豪杰英灵。奈何道遍往昔千秋事,说尽来生无量功;怎知天地无垠终有尽,古今留迹终成空。恰闻千秋事败亦可图,万古虚度犹未终;岂晓天地未比方寸地,亘古不及须臾梦。”
  唱毕,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响,回过头去,原来云王已经到了。
  却说云王正走进后园来,正好听见聂刀朗声高歌,听清那歌词的含义,一股难言的悲凉骤然涌上心头。他忽然感觉事情和他所想象的似有些不同,但究竟有何不同他却又说不上来。
  聂刀将歌曲唱完,听见云王到来的声音,便转过身来。月光下,他脸上交错的皱纹愈发明显,几乎被月光的阴影衬托成为深深的沟壑。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向云王挤出一个笑容,道:“见过王爷。”
  云王忽然轻声一叹,道:“聂刀,你……”
  他戛然停住,或许是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说下去了。
  聂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有在意云王这说了一半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王爷可曾知道我的过去?”
  在聂刀进入王府协助经营情报网之前,云王当然仔细调查过这个落魄的侠客,但是如今突然被这么一问,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不过聂刀似乎也没有要等云王给出答案的意思,而又紧跟着道:“我曾经是一个镖师,可是当年得罪了人,他们寻仇时几乎灭我满门。若不是得了贵人相助,世间再无聂刀。”
  他讥笑一声,微微扬起头,又道:“之后我虽然侥幸逃得性命,但使刀的右手在战斗中受了重伤,武功几乎尽失。若非得到王爷栽培,世间即便还有聂刀,也不过多一个无事可做的乞丐而已。”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涣散,似乎深深地沉浸在了自己的回忆中。
  只听聂刀接着道:“王爷似乎栽培了我,若非王爷,我或许不过是个乞丐。但王爷恐怕还不知道,若非因为王爷,我也不会被人灭了满门,更不会落到那时的田地。”
  此言一出,云王不禁心中一凛。他早就知道聂刀的家人遭遇惨祸横死,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是间接的罪魁祸首。他想要开口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聂刀依旧没有理会云王,只是自顾自道:“那之后,主上便请我在王爷身边潜伏,我也就趁此机会对当年事情仔细探查了许多。我最终知道,王爷对我的造成的灾祸不过是无心之失,而给我的栽培却是确凿存在的事情。”
  他的眼神忽然又重新现出凌厉的神采,那双眼睛虽然已经有些浑浊,但依稀还能分辨出往日的豪情。看着云王,聂刀又说道:“我虽然为主上留住了律先生,但同时也为王爷找回了华夫人,甚至还另外献计挽回了王府的败局。不管怎么算,恩情也该还尽了。”
  云王不禁问道:“那些传书是你伪造的?”
  聂刀笑了笑,没有直接承认,而是道:“果然如主上所说,没有了律先生的王府便是一个缺了头的莽夫,即便麾下高手如云能人辈出,却没有一个足以掌控大局运筹帷幄的存在,长久不了。”
  云王忽然沉默了,他知道事实正如聂刀所说。王府中虽然不缺长于谋略的人,但大都只是小谋,而足以掌控全局决胜千里的,只有律文。
  聂刀忽然又道:“王爷为何非要和主上一争高下?如今天下的乱局,王爷难道还没有看见?”
  云王不禁冷笑,质问道:“你那所谓的主上看见了乱局,却又如何?他做了什么来改变这个乱局吗?”
  聂刀应道:“乱局由先皇时积弊酿成,即便看得分明,要想扭转也绝非片刻之功。若是……”
  云王厉声喝止道:“够了!你口中的主上,便是本王那皇兄,当朝天子李峰吧?他自从做了天子以来,又干了些什么荒唐事?你是故作不知,还是不以之为荒唐?李峰沉迷武道不理政事,乃至奸佞当道,朝政积弊丛生。这便是他的所作所为,你难道不知道?”
  聂刀张了张嘴似欲反驳,千言万语却终究化作一声叹息。他摇着头笑了笑,道:“王爷想必带了护卫吧?”
  云王看着聂刀,终究又是一叹,摇头道:“你走吧,总有一天,本王会让你看到,究竟谁才是对的。”
  聂刀愕然看着他,似是没有理解云王所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云王却只是又叹了口气,道:“若是可能,我自然也不愿和皇兄李峰为敌,以前我们外出游玩和人起了冲突时,每次都是由他护着我。但是,本王的个人恩怨不该置于家国社稷之上,所以,即便本王不愿,也不得不一争高下。”
  他的目光坚定而幽深,迎着月光,仿佛已经化作两颗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