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三:破镜重圆

  看见小梅走进那座楼阁,段迁也不动声色地跟了进去。
  不过他没有跟着上二层,而是在一层中藏了起来。
  经验告诉他,大姐不会将动手的地点选在云王的书房,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在后花园。因为那里清幽而安静,不容易被人打扰。
  小楼一层的绘画墨宝似乎又换了一批,有一副对联正摆在最醒目的地方。那副对联笔力苍劲,却显出一股沉重,或许是云王某一时候心血来潮,有感而发的作品。
  “忠良作古,奸佞流芳;忠佞留名,寥得人间唏嘘。”
  “圣贤不存,盗贼犹在;圣贼论法,枉留天地轮回。”
  这幅字整体的风格和他之前在此所见完全不同,只是一看,心中竟生出半分豪情来。在他之前的印象里,云王似乎从没有表现过这一类情感,不知这一次为何要破例。
  不过他很快便来不及去细想这些问题,因为云王已经跟着小梅走下楼来。
  只见云王正穿着一袭绸面的长袍,腰间系着缎带,头上也带着发冠——看来是一副很正式的打扮。
  莫非云王早已预料到了此去之后的结果?
  那个神秘护卫的离开根本也在云王的计划之中?
  段迁忽然感觉到一阵发冷,如果这些都在云王的算计当中,那该怎么办?
  可惜眼下的形势已经不容许他再做思考了,他必须要赶紧跟上。
  李彦在小梅的带领下,果然一直走到了后花园中,在后花园中心,一个女子静立着。
  或许是听见几人的脚步,她慢慢转过身。
  这女子正是华芳,为了今夜的会面,她看来也精心打扮了一番。
  两条柳眉被细心地描过,映在月光下更显出一抹灵气;樱唇或许用朱丹点过,被清冷的月华拂过,竟多了几分飘渺空灵的气质。她穿着一袭用轻纱叠成的长裙,腰间用玉带扎着,衬托出那修短合度的腰肢。
  看见云王过来,华芳微微一笑,笑意顺着玉颈向下延伸,掠过那双仿佛冰晶削成的双肩,化作两道唯美的弧。她轻轻扬起手,将落在前额的一缕秀发拨弄到耳后,眼波流转间,绵绵情意竟凌空投射过来,叫人根本抵挡不住。
  直到这时,李彦才终于注意到华芳的发髻。这发髻明显精心准备过,蓦然看去,让人不禁想到了盛开的花和腾飞的鸟。发髻上没有多少装饰,只在正中心系着一枚蓝水晶,而在侧面插着一支银白的发簪。
  李彦呆了一呆,才在华芳的笑容中回过神来。他快步走上前去,一直走到华芳跟前,颤声道:“你……你真美。”
  华芳淡然一笑,道:“能让王爷称赞,妾身真是不胜荣幸。”
  李彦听到如此生分的话语,不禁苦笑道:“你还是不肯……”
  华芳扬起眉毛看着他,道:“我为何要肯?”
  李彦黯然一叹,道:“我的确对你不起。”
  华芳不觉冷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哈哈,一句对不起,你就以为能赎罪了吗?”
  李彦微微摇头道:“我知道不够的,所以我会用余生来为你赎罪。”
  华芳讥笑一声,道:“哈,好一个余生!如今天子重病将崩,靖王虎视眈眈,天下形势不明,纵使你没有野心,难道便可以把余生交给我?嘿,总算我还有些自知之明,不像那些不通世故的小姑娘。”
  她有意无意地看了小梅一眼,又紧紧盯着云王。
  李彦却又发出一声苦笑,朝着华芳踏前一步。
  华芳不动声色地退开半步,将两人间的距离拉开,道:“王爷不如好好解释一下,余生究竟为何物?”
  李彦苦笑不语,只是无力地摇着头。他当然无法解释这些事情,因为他本就有太多事情不得不去做。
  华芳神情一动,却发现云王依旧深情地看着她,眼神间满是依恋。
  李彦依旧只是在华芳身前默默地站着,默默地看着他心爱的女人。
  不知为何,华芳似是不自在地抖了抖,又后退半步。
  李彦知道华芳的内心再度动摇了,她本就不是冷酷无情的女人,最多只是用冰冷包裹了自己的脆弱而已。
  他看得出来这么多年来华芳并没有一直活在复仇的痛苦中,若非如此,也不可能这么快接连动摇。她必定心中有所寄托,必定没有常常沉浸在强烈的仇恨中。
  正因如此,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的机会。
  李彦再逼近一步,道:“芳,我爱你。”
  华芳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慌乱,她再退半步,却已经退至栏杆前,无路再退。
  李彦最后踏出一步,终于靠近思念多时的恋人。他再一笑,道:“芳,我爱你。你肯原谅我吗?”
  华芳眼中的慌乱越发增加,终于,她发出一声尖厉而可怖的笑,而眼中的慌乱骤然一变,竟成为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
  霎时,一声呐喊远远地传来,道:“贱人!住手!”
  这声呐喊将段迁猛然喝醒,循声望去,是一个正飞速接近的灰袍身影,看来正是那个本该在云王身边的神秘护卫。
  认出来人,段迁从腰间抽出幽影枪的枪尖,又将当做软鞭挂在腰侧的枪杆连接上,挺枪跃起,迎将上去,喝道:“休要靠近!”
  与此同时,远远侍立着的小梅也娇喝一声,抽出蛇形长剑,配合这段迁的招式一同迎上,将那灰袍人的冲势生生阻住。
  这灰袍人的确是吕枫,他虽然答应云王就此离职,但终究放心不下,所以并未走远。此刻感受到华芳强烈的杀意,终于忍不住现出身来。面对小梅和段迁的阻拦,吕枫冷冷一笑,喝道:“二位若是就此让开,我便可当做无事发生。”
  段迁讥笑道:“好一个无事发生,若是等云王就此殒命,在下自当让开。”
  吕枫口中叫着,手里却已经将长剑抽出,迎着段迁便赶将上前。或许是因为身上带伤,亦或是因为仓促出击,他的招式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凌厉,甚至可以说很是稀松平常。
  段迁挺枪而上,一枪点在吕枫的长剑上,忽然将枪杆一松,手腕再一动,整条幽影枪竟忽然散开,成为一条数丈长的锁链。只见这锁链绕着吕枫的长剑盘上去,随着段迁的动作,如同毒蛇一般袭向他的咽喉。
  同时小梅也已经出击。只见她舞着蛇形剑,跟随在幽影枪的锁链后面,看准吕枫长剑被制的时机,忽然将双剑接连刺出。
  只听吕枫暴喝一声,长剑一扭、一抽、再一劈,便将散成锁链的幽影枪完全荡开去,紧接着手腕下压,长剑侧向劈下,将小梅的蛇形剑轻巧架开。
  两人合击未中,一下又分散开。只见段迁即刻将锁链收束成杆,回身一刺,直指吕枫眉心。小梅则双臂交叉,高高跃起,跟着凌空一翻,由上方仗剑向吕枫刺来。
  吕枫回身一荡,竟不理会两人,箭步上前,冲向那处石亭。石亭中,华芳手腕一翻,将发髻上的银簪抽出,竟是一根分水刺。只不过片刻间,华芳已将那分水刺向下击出,眼看就要刺入云王颈侧。而云王竟似还没有反应过来一般,依旧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华芳。
  颈侧是血脉要地,若是刺破,心血喷涌间,再无药可救。
  吕枫大喝一声,叫道:“手下留情!”同时右手扬起,将长剑掷出。
  只可惜事发仓促,吕枫又并非精通暗器之人,这长剑竟然落空,钉入了她身后的石柱内。
  不知算不算幸运,这一剑虽然落空,但华芳多少受了些影响,分水刺蓦地一歪,从云王颈侧滑过,刺入他的肩头。
  肩膀受创,云王却也只是皱起眉头,竟将脸上的不快之色完全压下,笑道:“若是能让你回心转意,多让你扎几下也无妨。”
  云王并非习武之人,虽然他依旧勉力支撑,但声音已经有不算轻微的颤抖。
  华芳尖声道:“你若是以为会如此轻易死掉,那便是小看我了!”
  说着,她又将分水刺从左肩拔出,一下刺入云王的右肩。
  云王再次发出一声闷哼,脸色越发苍白,五官也因为痛苦而扭曲,但神色间依旧透着温柔。
  吕枫终于赶到,只听他怒喝道:“住手!”
  伴随着怒喝而来的是他如同石块一般的右拳。
  忽然,一抹寒光闪过,一道利刃从石亭顶部的暗影箭探出,袭向吕枫的头顶。他若是不收招防卫,势必要被这一剑刺穿头颅,饮恨当场。
  只见吕枫忽然翻起左掌向侧面一拍,同时借力侧移,勉强避开蛇形剑的同时,右拳的去势竟然不减,依旧袭向华芳。藏匿在石亭上的人自然是小月,她这一击虽然被吕枫避过,但却也并没有没有产生效果。华芳不闪不避硬接下这一拳,手中分水刺再出,最后的目标竟是云王的头顶。
  云王却似完全没有在意自身的处境,依旧不闪不避,直直地迎上华芳的杀招。吕枫招式用老,仓促间无力可出,只好飞身将云王撞开。华芳一击未中,伤势压制不住,终于倒下,眼中满是怨毒。
  耽搁片刻,段迁两人已经赶上来。吕枫还未站稳,幽影枪已到,如同一条漆黑的毒蛇,眼看要将吕枫的胸口穿透。
  吕枫安运气劲,抬手一抓,将嵌在石柱内的长剑拔出,顺势横劈,直取段迁首级,大有与敌同归于尽的气势。
  到得此时,后园的混乱终于惊动了守卫,看着围过来的王府亲卫,云王忽然暴喝道:“都给我住手!”
  云王有些狼狈地爬起身,深吸一口气,道:“本王心意已决,各位退下吧。”
  说着,云王看向吕枫,道:“本王让你退走,你为何还要回来。”
  吕枫仗剑而立,冷冷地看着云王,却并没有要退后的意思。
  不过,段迁几人并没有因为云王的动作而停下,重整了态势,便又合力攻向吕枫。吕枫挺剑迎上,气劲完全施展开,竟将三人压制住。
  却听见小月忽然喝道:“段迁,你去对付云王!”
  段迁听见小月指点,心下恍然,抽身便走,小月两人同时合力上前,竟将吕枫暂时拦下。
  她们坚持不了多久的,动手要尽快了。
  李彦没有理会接近过来的段迁,而是跑到华芳身前将她抱起,颤抖着伸出手抚上她的嘴角,试图擦去溢出的血丝。看着华芳怨毒的双眼,泪水竟不受控制地从李彦眼中流出。
  他不明白,自己已经拿出了几乎所有的诚意,却为何还是不够。
  寒芒已经接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躲过去了。
  他也不愿再躲。
  今夜之后,一切虚假的和平终于被撕破,若是他还活着,华芳必定要死在王府中,即便他不愿,他手下的人也不可能接受一个危险的刺客明目张胆地待在他身边。
  枭雄半生之后,即便付出真心也再无价值了吗?
  他犹豫片刻,终于伏下身,在华芳嫣红的唇上轻轻一吻,道:“芳,我爱你。”
  幽香沁入心扉,却引得云王心神一紧。
  寒芒闪过,杀气骤然暴涨。
  李彦还未反应过来,怀中的华芳忽然跃起,拼尽仅剩的力量,拦在云王和段迁之间。
  所幸,枪尖及时在华芳身前停住。
  再看段迁,他骤然将长枪抛下,后退两步,脸上竟显出解脱一般的笑容。
  总算,总算。
  华芳忽又闷哼一声,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几乎汇聚成为一条小溪。
  李彦大声惊呼,慌忙将摇摇欲坠的华芳保住,喝道:“郎中!郎中!”
  连喝几声,李彦反应过来,看向已经停手的吕枫几人,喝道:“吕枫,过来救人!”
  吕枫似有些不情愿地走过来,不过还是依照云王的意思让华芳盘坐在地上,探出双掌抵住她的后背协助平复她体内翻涌的气血。
  华芳渐渐恢复了神智,她抬眼看向云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李彦赶忙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道:“一定要坚持住,你不能再离我而去了。”
  华芳断续道:“谁,谁说了要跟着你了……只是今天不想你死,过段时间再说吧。”
  李彦闻言大喜,接连点头,喉头忽然哽咽,再说不出一句话。
  看着总算重归于好的两人,段迁心头忽然一跳。当下急忙转过身,连兵器也不拿,身法施展开,飞一般地向北边跑过去。
  郎中总算赶到,他为华芳把了脉,现出了然的神色,宽慰道:“内伤虽然严重,但如果调理得当,也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内伤里面最难处理的就是残留的气劲,如今气劲已经除去,若只是修复脏器,调理数月便可无恙。”
  李彦出了口气,示意小梅和小月两人将华芳扶起来,道:“赶紧送夫人回房,我这就去抓药。”
  ……
  当段迁好不容易赶到北城别院外,便看见了秦无名。
  秦无名似乎一直在这里等他,或许在他去商会取药时便已经预料到他迟早要到这别院里来。
  见段迁赶来,秦无名便笑吟吟地迎上来,道:“舞蝶姑娘很好,早已脱离危险了。”
  他拍了拍段迁的肩膀,又似有些不满地责备道:“你本该待舞蝶姑娘好一些的。”
  段迁听说花舞蝶平安,总算松了口气,那日他的确走得太急。
  照理来说,他本该多留一些时候,仔细观察了花舞蝶的状况,确认平安再离开才对。想至此处,他不禁郑重对秦无名躬身一礼,道:“多谢。”
  秦无名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说这么多了,赶紧去看看吧,她在等你呢。”
  段迁点点头,快步冲入院中,绕过屏风,便看见一袭素色长裙的花舞蝶正静静地站着。
  无数心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而他的心防,在此刻终于消失。
  从那双光晕流转的眼眸中,他明白花舞蝶已经明白了他的爱意,也已经理解了他的迟疑。
  段迁轻轻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我来迟了。”
  花舞蝶微笑着摇头,道:“不,永远也不会迟。”
  段迁应了一声,微微吸了口气。
  淡淡的花香沁入心脾,让他神色不禁为之一清。
  花舞蝶忽然抬眼看着他,柔声道:“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段迁同样柔声道:“好。”
  花舞蝶浅浅一笑,清幽的歌声从口中传出:
  “地灵人杰,蕴才抱器,婉约柔情如懿。转千折百,才学共陶情。子虚乌有?意觉薄情命,久念成疾。违心绪,轻车简从,盈衿满愁情。纤纤作细步,蹁跹夜舞,影动轻灵。天明方觉梦呓,涯际无垠。回眸百媚牵魂,首昔忆,青纱如翎。丝竹弦断,映月怜晨星,长伴天明。歌何往?留青丝半缕,连牵思绪;伊始处,人来客去,情深共抚琴。”
  段迁记起当时在画舫上听过这曲,知道后面还有一首藏头诗,小心地清了清嗓子,低声和道:“地蕴婉转才子意,久违轻盈纤蹁影。天涯回首青丝映,长歌留连伊人情。”
  花舞蝶听见段迁和唱,笑意越发扩大,等他唱完一曲,两人不觉抱得更紧,就像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身体,永不愿再分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