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一:杀意将绝

  整个地宫已经完全成了一片乱石堆,许多支撑柱已经断成数节,还有一些甚至摔得粉碎。
  段迁小心跳下去,在乱石堆上来回走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任何能够被他察觉的生机,这才完全放下心。他正要起身离去,却骤然听见一声隐隐约约的低喝:“何人在此,且现出身来!”
  段迁心中一惊,分辨出这是那个左威卫大将军萧翎的声音。
  难不成这两人不但没有被塌陷的地宫砸死,而且依旧生龙活虎不成?
  意识到这一点,段迁的心不由地沉下去,他忍不住接连后退几步,甚至想要转身逃开。
  既然这两人状态好得很,那么必定不是他能够对付得了的。
  更何况,眼下两人被严严实实地埋在乱石堆下面,他不但没必要去对付,而且也没可能去对付。纵然两人一时不死,想要从里面出来恐怕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索性不要理会两人,就此离去便是。
  他正要施展身法腾跃而上,却又听见吴琦的声音道:“公子既然来了,能否帮我一个小忙?”
  段迁道:“吴大人太看得起在下了,在下巴不得大人就此殒命,怎可能出手相助?”
  吴琦听他这么说却依旧不急不躁的,只是发出一串笑声,道:“眼下我等生机将绝,也自然之道公子绝没有再次搭救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能不能问公子几个问题?或者说,公子是否愿意满足一下我这个将死之人的好奇心?”
  段迁慢慢镇定下来,吴琦说的不错,面对这种情形他的确没有多少机会逃出来,可以算是必死之人。许多事情与其压在自己心底,不如对将死之人说了,一来没有泄密的可能,二来也可以减轻自己内心的压力。
  虽说这一段日子他做噩梦的时间少了些,但是心中的压抑并没有就此减少。况且,眼下他占据主动,若是情况不对,就此离去便是。
  见段迁没有回应,吴琦又道:“公子若是不愿,那便算了。”
  段迁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道:“吴大人请问吧。”
  吴琦道:“我和王爷都已经知道公子是龙影的杀手,只是一直没有想明白公子为何而来。关于这一点,公子能否为我解惑?”
  段迁叹道:“若是这一点,或许可以。大人可知道华芳?”
  吴琦道:“公子说的可是逍遥林的大姐华芳?”
  段迁道:“正是。”
  吴琦道:“若是这个华芳,我恰巧知道。华芳曾是神都的舞姬,一次与王爷偶遇,两人竟一见钟情。但两人身份相差过大,一个是当朝皇子,另一个则仅仅是一个风月场的艺伎,两人虽然有意成亲,却遭到皇室的反对。王爷终于顶不住皇室的压力,背弃华芳,两人就此决裂。”
  段迁心中暗自一惊,他早就怀疑两人间有往日的情仇纠葛,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吴琦说完这些,顿了顿,恍然道:“啊,是华芳让公子来行刺的,对吗?”
  段迁点了点头,才意识到吴琦并不能看见,便答道:“的确如此。”
  吴琦笑了笑,道:“公子可知道,华芳对王爷乃是因爱生恨,若是旧情萌生,两人甚至破镜重圆也不无可能呢。”
  段迁听得此言,刚欲赞同,忽然想到吴琦恐怕是想要趁机乱他心神,不禁发出一声冷哼,道:“吴大人好本事。”
  面对段迁的指责,吴琦全然不恼,只是笑道:“公子若是不信便算了,只是不知道公子可愿意与我一赌?”
  段迁冷声道:“大人要赌什么?”
  吴琦道:“若是公子将我救出来,吴某在此保证不但不阻挠你行刺王爷,而且可以为你提供一些帮助。到最后时刻公子便会知道我所言非虚了。”他听起来完全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似乎已经算准临到最后时刻,华芳竟会与云王摒弃前嫌。
  段迁不禁发出一声嗤笑,他当然不会就这么信了吴琦的鬼话,若是此刻将吴琦救出,下一刻恐怕便要殒命于此。这等风险,他可承担不起。
  而吴琦似乎也意识到段迁好像并没有相信这一点,竟补充道:“王爷身边贴身护卫吕枫前日在和萧将军的战斗中受了些伤,只需要我在商会中找几样合适的伤药,王爷必定会让他去疗伤。那时便会是公子动手的绝佳时机。”
  吴琦的话听起来信誓旦旦,仔细思索间却似又存着太多疑点,实在叫人不敢置信。
  见段迁依旧没有回应,吴琦轻叹道:“公子似乎不愿信吴某的话。”
  段迁道:“吴大人的智略远在在下之上,在下如何敢信?”
  吴琦干笑两声,道:“公子如此说,未免太过妄自菲薄了。”
  段迁冷笑一声,没有回答,而是道:“若是全凭大人提问,未免不妥,在下有一问还请吴大人解惑。”
  吴琦哈哈笑道:“公子请问。”
  段迁道:“王府后院被亲卫军团团围住,究竟所为何事?”
  吴琦道:“公子此问,我也毫无头绪。王爷忽然不愿理会公务,更是派亲卫将后院围住,不让任何人通过。我如何猜得到王爷究竟要做什么?”
  段迁猜测吴琦尚有隐瞒,冷笑道:“若是吴大人毫无诚意,在下也不必再待下去了。”
  吴琦道:“我倒是有些分析,公子可姑妄听之。”
  段迁道:“那便讲来。”
  吴琦道:“王爷将华芳接入府中,广发请帖,又着人布置王府,摆明要大办婚礼,为的恐怕便是让华芳冰释前嫌。而差人将后院围住,恐怕便是要向其表明信任之意。”
  段迁听得半懂,只能无趣地摇头,道:“吴大人所言,在下不敢尽信。”
  吴琦却又不在意地笑了笑,道:“简而言之,王爷差人围住后院,又推辞公务,便是要借此回转华芳的心意。一旦心意回转,两人便自然能摒弃前嫌。公子若是不信,到时候一试便知。”
  段迁忽然警觉起来,他隐约察觉到吴琦所声称的满足好奇心不过借口,实则是要用一些话语乱他心神。若是他果真信了吴琦的鬼话,临到头时心中必生迟疑。对于杀手而言,迟疑从来是最大的弊病。一旦心中迟疑,杀意便有回旋,招式便生破绽。招式生了破绽,便要就此殒命。
  听见吴琦又喊了几声,段迁却收摄心神再不理会,更是不敢再做停留,当即腾身跃起,逃一般地从这乱石坑中离开。
  却说石室中吴琦听见段迁逃离的声音,不禁发出一声轻笑。一旁的萧翎看得不解,问道:“你将他激跑了,却又为何发笑?”
  吴琦道:“我本也并非打算靠此人救出去,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为何不笑?”
  萧翎越发不解,问道:“吴大人的目的是?”
  吴琦道:“此人虽为龙影门下之杀手,然心存正道,天资高绝,是个可造之材。若是能为王爷所用,势必成为一大助力。正因如此,王爷在察觉到他的身份后也从不点破,只是使出种种手段动摇其杀念,收买其心神。起初王爷以为此人或受龙影利益所诱使,或受上封司执胁迫,所用手段是以走了些弯路。”
  萧翎沉思片刻,道:“吴大人的意思是,此人要刺杀云王殿下为的只是那个华芳?”
  吴琦颔首道:“正是,因此问题的症结就在华芳身上。只要华芳与王爷冰释前嫌,此人便自然可以为王爷所用。”
  萧翎看着吴琦,忽然一叹,道:“云王殿下果真是一个收买人心的好手,难怪能有如此多人愿意为其效力。”
  吴琦摇头道:“萧将军说的也不尽然。王爷虽然在收买人心时玩弄心术,但待人以诚却是事实。不论其所为究竟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亦或是真心实意,或许并无分别。”
  萧翎对此只是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转言道:“如今救兵已走,大人将如何?”
  吴琦道:“要将我二人救出去,或凭借强大的力量将乱石破开,或依靠大量人力慢慢开出甬道。而此人一没有绝强的力量,二更无大量的人力,如何能救出我二人?”
  看见萧翎愣住,吴琦又笑道:“将军且随我在这里静待便好,等华芳之事毕,自会有人来救我二人出来。”
  ……
  段迁知道吴琦说的话还是对他产生影响了。
  若是在他遇到花舞蝶之前,对男女之情毫无概念时,纵使吴琦将大姐和云王的旧情说得天花乱坠,他也未必会受到触动。
  但是眼下却不一样了。
  在遇见花舞蝶之后,他对男女之情已经不再全无感觉了,他认为自己能体会云王与大姐当年的情仇纠葛,也能体会到大姐对云王的爱恨交织的矛盾。
  而在明白了这一点之后,他的杀意终于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
  如果他真的杀了云王,那大姐会怎么办?
  她会因此而感到夙愿了毕,还是感到痛彻心扉?
  他或许知道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就像那天他看见花舞蝶试图悬梁自尽时的心情。若是那天慢了一步,没能救下她呢?
  段迁发现自己不敢去想象这种事情。
  他知道那是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心痛。
  或许他杀了云王之后,大姐会感到快慰,但是之后呢?大姐是不是会后悔?是不是会怪罪?
  大姐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即便真的会因为杀死云王而后悔,肯定也不会因此而怪罪他吧?
  可是他能这么做吗?
  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前额,段迁有些无力地在乱石坑边落下来。
  究竟该怎么办?
  难道他应该帮助华芳试一试,那心中的恨究竟会不会因爱而消?可是该如何尝试呢?一试之后,事情还会有回旋的余地吗?
  他知道自己的心已经乱了,自己的杀意已经动摇了。如果一个杀手的杀意产生了动摇,那么他必定会败。
  若只是寻常的动摇,或许段迁还能够有办法重整态势。
  可惜这一次,他的杀意产生动摇的部分在于根本。他已经开始从根本上怀疑自己的行为,他已经无法认可自己的行为。
  段迁不禁开始怀念曾经那些没有思想也没有情感的日子,没有思想也就不会烦恼,没有情感也就不会恐惧。
  但是现在,他不但有了思想,而且还有了情感。他知道自己恐怕已经不再适合继续做一个杀手了,因为有了这两个阻挠,他将再无法坚定自己的杀意。
  他走至树林边缘,看见那匹马依旧系在树上。
  吴琦突然失踪,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发现,若是任由这匹马待在这里,那两人恐怕很快就会被救出来吧?
  这样想着,段迁顺手将马匹解下来,看着它慢慢向回走,忽然觉出一丝不妥。可惜终于没有深究下去,摇了摇头,将心中的杂念抛开。
  王府明日起开始设宴,为了维持秩序,守在后院的王府亲卫必定要分出一部分到前院来。如此一来,想要潜入后院的机会必将大增。
  可是即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他能就此得手。只要云王身边那个神秘护卫还在,纵使他们几人联手也未必能成功。
  这一点该如何处理呢?
  对了,吴琦说过如果找到几味合适的伤药,云王势必会让那个护卫离开去疗伤。若是假借吴琦的名义,将此事告知秦无名,秦无名是不是也会准备那人的伤药?
  可是他和秦无名几乎已经算是翻脸,他即便假借吴琦的名义,秦无名会相信他吗?
  虽然心中极不确定,但段迁还是决定至少去彦云商会碰碰运气。
  当段迁到达北城时,已是日薄西山。
  烈阳的焰火终于熄灭,只余下一个浑圆而赤红的球,孤零零地悬在远山的影子上方。红日虽将隐没,但漫空的晚霞依旧耀眼夺目。几片云彩恰巧飘过来,被晚霞映得火红,就像是被火烧到极热处一般。
  此刻大约已该是商旅收摊的时间,但彦云商会中依旧人满为患。江州是一个商业极发达的地方,这一点段迁早已知道,但却万万没有想到竟发达到这个程度。
  不过当他真正走入商会中时,却察觉一丝怪异。商会中的客人大都穿着质地上等但装饰单调的服饰,这些都是豪门望族的仆役,想必是为主人家出来置办些物品的。除了这些仆役,竟没有看见披着短衫的杂工或者满身泥土的农户。
  段迁对此甚是不解。江州城内并不乏这两类人,至少他在街道上已经见过不少。
  但在这商会中竟连一个也见不到。
  看见段迁进来,立即便有伙计认出他迎上来,恭敬地笑道:“这不是钟公子吗!”
  段迁也认出了眼前这人,这是他上次来商会时,担任过他副手的小伙计孙礼。他对孙礼微微点头,问道:“你可知主事大人在哪里?”
  孙礼想也没想,答道:“主事大人在三楼,不过或许不愿见客。”
  段迁想起每次他来时秦无名似乎都在算账,暗叹一声,道:“这件是要紧事。”
  孙礼恍然道:“想必是王爷让您来的吧?若是如此,我可以为您前往通报一下。”
  段迁于是谢过孙礼,看着他欢快地跑上楼,心中忽然涌起一股不快。
  孙礼并不是商会中什么重要人物,也不是秦无名安排的守卫,若是秦无名真的不愿见客,他却又为什么有资格去代为通报?心念至此,段迁不觉对这个机灵的伙计产生了一丝厌恶,他不喜欢这种擅长于钻营取巧的小人物,也不愿意和这些人打交道。
  径自上了楼,一直走到二层楼梯前,便看见孙礼正要下来。孙礼看见他,正要说话,却对上那双满是杀气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段迁挥手示意他退开,冷冷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径直上了三楼。
  果然不出所料,秦无名依旧一手提着毛笔,另一手摆弄着算盘,大概在算账。
  听见脚步声,他快速抬了下头。见是段迁,抬手示意他稍候,又快速地记了几笔,这才将毛笔架好,笑道:“兄弟怎么想到到哥哥这里来了?舞蝶姑娘还好吗?”
  秦无名的笑容依旧真挚而温和,丝毫没有因为段迁身份暴露而有任何改变。对上他的笑容,段迁不禁有些惭愧,尤其想到接下来的欺骗更是不忍开口。
  段迁的犹豫落在秦无名眼中,却引来他善意的笑容。只见秦无名站起身从桌后面走出来,轻轻拍了拍段迁的肩膀,道:“兄弟何必自责!若是非要计较,如今兄弟不但没有做任何亏心事,而且还救了我二人的性命。算下来,倒是兄弟对哥哥有恩才对啊。”
  段迁苦涩一笑,道:“承蒙无名兄厚爱,在下受之有愧。”
  秦无名哈哈一笑,道:“哪里会有愧!说来,舞蝶姑娘可还好?”
  听秦无名提起花舞蝶,段迁心中又是一紧,当下支吾着搪塞过去,转言道:“无名兄可知道王爷的贴身护卫?他在那战斗中受了些伤,王爷要我来商会里讨些药送去。”
  秦无名一拍额头,自责道:“哎呀哎呀,若不是兄弟提起,哥哥都要把这件事给忘了!”
  说着,只见秦无名快步回到桌后面,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提笔在上面列了好几味药材,递给段迁道:“你拿着这个到二楼去,自有人会拿药材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