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十:同袍反目

  如今已到正午时分,似火的骄阳毫不吝啬地将辉耀洒在地面上。
  但这辉耀中却隐隐透着一丝血色,就是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血。
  烈阳下,王府内正是一片热闹的景象。
  王府大门敞开着,庭院内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张上好的楠木圆桌,大概用于之后的宴席。在圆桌旁,一批仆役正在布置府内的各项装饰。这些饰物的色调都是象征喜庆的大红色,但是这些喜庆的红,在段迁看来,却隐隐带着血色。
  或者说,杀气。
  杀手或者刺客对于潜藏的杀机从来都是极其敏锐的,而在他之前每一次进入王府时,都没有感受过如此明显而强烈的杀气。
  这些杀机究竟是针对谁的?可能出现的刺客吗?
  段迁意识到仅凭借目前拥有的信息根本无法想明白这个问题,或许应该再深入进去看一看。
  趁着没有人注意,他便贴着墙根绕过前院,凭借自己对王府的熟悉在没有惊动旁人的情况下穿过了前厅和正堂。穿过王府正堂便该是王府后院,后院中除了客房和花圃以外便是云王书房所在的小楼。
  此刻,整个后院竟被王府亲卫团团围住。他们的包围严密而细致,几乎将所有死角囊括其中。据段迁所知,历经大战之后,王府亲卫死伤不少,眼前这些恐怕是剩下所有战力完好的亲卫中一半的数量。
  云王安排这些亲卫将外人全部隔开,却又并非守在花圃周围,而同时将客房跨院包括在内,究竟是为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防备刺客的话,根本不需要将跨院也包围起来。
  对了,小月说起过大姐已经进入王府,想必在礼成之前都会住在跨院的客房内。
  如此一来,对于大姐而言,云王岂不是为她创造了一个绝佳的刺杀机会?
  他可不相信云王是个会轻易被感情蒙蔽的蠢蛋,更不相信云王对于大姐的情报一无所知。
  大姐想必也是清楚这一点的,她现在的行为无疑是在刀锋上游走。
  想至此处,段迁不禁暗自捏了把汗。既然整个后院的包围圈看起来无隙可乘,那么眼下最好的方法或许就是找个地方守着,看看能不能摸清楚这些王府亲卫的规律。若实在无可乘之机,他也可以等着这些守卫精神疲敝的时候潜进去。
  忽然,一个灰袍身影从小楼中飞跃出来,一直越过守卫,大约进入正堂方向。段迁暗自惊奇,猜测那人便是一直守在小楼中的护卫,赶忙跟了过去。等他终于接近正堂,便看见那灰袍人正和吴琦交谈着,他们的声音不大,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
  不消多时,灰袍身影对吴琦抱拳行礼,又快速退走,或许是回到了小楼中。吴琦则快步向马厩方向走去,面色凝重,不知因为什么。段迁心中越发疑惑,略作权衡,等吴琦策马出现,再小心地跟在后面。
  出乎他的意料,吴琦出了王府之后并没有向商会方向过去,而竟一路向西出了城门,又穿过树林一直到达原本逍遥林的废墟旁。
  段迁看见吴琦一剑将废墟扫开,不禁暗自心惊。蓦地,他感觉周围气息有所移动,连忙收了冒进的心思,小心地藏在别处。果然,不过片刻,便有一个斥候模样的人从树丛中钻出来,匆匆向江州城方向跑过去。
  这些人又是谁?为什么专程守在这里?
  段迁心中大惑不解,行动也越发谨慎。斟酌再三,决定先退在一旁静观其变。
  毕竟他早已去过那半毁坏的地宫,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当下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冒着风险跟过去。
  在一旁等了没多久,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顺着脚步声看过去,来的竟是一队弓弩手。等弓弩手到达没多久,又一人骑马而来。只见这人穿着一袭江州城防司的官府,面色阴翳。
  段迁看着这人,忽然产生了一丝熟悉感。仔细回想间,原来在万花舫上见过,似乎是谷清文的儿子谷士武。此刻看来这谷士武竟全无半点纨绔的气质,不但气息沉稳,眼神中也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只见他翻身下了马,招呼弓弩手在树林外的空地集合,道:“弟兄们,萧翎将军自恃武功军略,目中无人,自以为是,对主公大计接连阻挠却不自知。尔等可愿意为家国大义将其诛杀?”
  弓弩手一齐回道:“全凭少将军指示!”
  谷士武满意地点点头,道:“既然如此,还请诸位依计行事。如今云王麾下吴琦刚刚下入地宫,尔等到底部齿盘处等候萧翎到达后撤回。等萧翎与吴琦两败俱伤,便与我协力破坏拱顶楔。”
  听谷士武下了令,一众弓弩手再次行礼,道:“谨遵钧令!”
  谷士武挥手示意众人各自行动,又翻身上了马,匆匆向东离去。
  段迁听到他们的计谋,心中暗自惊讶。从那时的战况来看,萧翎应该和带领那些伪装成龙影的御林军进攻王府的首领,而从那日在地宫中所见来看,这些人应该同属某一个“主公”麾下。眼下从谷士武的口中听来,似乎谷家也同属这个“主公”门下,而且他们与萧翎明显不和,似乎要设计将萧翎连带进入地宫的吴琦一同消灭。
  不过仅仅凭借眼前的信息,似乎还并不足以进行更深入的推断,他于是决定继续在此藏着,看看事情要如何发展。
  又过了一段时间,谷士武再次返回,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勇武非凡的中年人。这中年人面上满是疤痕,一看便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想必便是那个御林军左威卫大将军萧翎了。
  两人到达不久,一个头目模样的人便迎上来道:“回禀少爷,大将军,那吴琦很可能已经弃马离开。”
  只见萧翎冷笑着扬起手,又吩咐谷士武道:“你把底下的人手全部撤上来,在外围守着吧。”
  说完这句话,萧翎便翻身下马,抽出双剑提在手中,越过逍遥林外围,一下子落在焦黑的废墟中间。而谷士武则趁他不注意接连打几个手势,示意麾下众人做好准备。
  萧翎在废墟上面随意看了看便从暗门进入地宫中去,等确认萧翎一时间不会出来,谷士武便猛一挥手,示意手下人集中到原本的后院位置。
  段迁确认四下无人在侧,便也悄悄按下身形潜过去。只见谷士武带着众人简单地丈量了地面,最后在一处杂草从中停下。只见他将腰间的佩剑连同剑鞘一起接下,在地上轻轻刨了刨,冷笑点头,下令道:“小心将这里挖开,不要惊动下面的人。”
  众人应声上前,分出四人开始挖掘,另外一些人则各自放下弓弩,竟在原地坐下,似在运功调息。段迁没看明白他们的用意,当下也不急躁,只是静静地等着。
  地面很快被挖开,透过那个空隙,隐隐可以看见一个精致的石制拱顶,这似乎就是整个地宫的拱顶所在。
  许多石制建筑都会有一个拱顶的结构,并且通常都会有一个维持拱顶结构稳定的楔形石。一旦将楔形石破坏,拱顶的承重能力将大幅下降。在这种时候,只需要很小的外力便可以将整个拱顶完全破坏,以至于引起整个石制建筑的崩塌。
  看明白了这些人的目的,段迁不由地暗自叫好。之前地宫内部虽然崩塌大半,但是毁坏的都是内部的机关消息结构,外部的地宫整体依旧完好。如今萧翎和吴琦两人身处地宫中,一旦将整体结构破坏,此二人势必难逃一死。
  萧翎是御林军左威卫大将军,想必和那日奇袭逍遥林的人马脱不开干系,而吴琦则已经知道他对云王的杀意,不论如何都是他的敌人。
  简而言之,这两人中不论哪一个死了,对于段迁而言都是一大快事。
  没过多久,一阵金铁交击的声音从拱顶底下传来,想必是两人已经交上手。听见这个声音,谷士武的嘴角不由地挽起一抹讥笑,只见他招呼众人散开,又叫那四人合力拆下楔形石。透过留下的孔洞,勉强可以看见底下光影闪动。
  等两人又打了一阵,铿锵声减弱,谷士武明白两人体力已经大量消耗,透过那个孔洞冷笑出声道:“两位英雄相惜,不如共同在这地宫下结伴黄泉吧!”
  话音未落,谷士武便带着那四人快步退开,猛一扬手。看见谷士武的暗号,那一众弓弩手便一齐翻手为掌,同时向地面一拍。
  撤掉楔形石的拱顶那里承受得了如此强力的冲击?只此一下便产生了剧烈的摇晃。
  摇晃正强烈时,却又看见那一众弓弩手站起身,脚下重重一踏,同时借力腾身。
  这一踏终于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石制拱顶再也支撑不住,就此崩坏。
  一时间,整个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狭长的裂缝从中心拱顶位置向四周蔓延开来。紧接着,一些泥土向外翻起,另一些则剧烈颤动着向下凹陷,最终在一声巨响中骤然化作一个深坑。
  段迁又在原地等候片刻,确认深坑中再无任何声音发出,这才不动声色地慢慢退后,再次在林中隐没起来。他并没有急于离开,而是决定等其余人撤走再去深坑中检查一番。若是两人未死,他还可以帮忙补一刀。
  谷士武计谋得手,不禁得意地拍了拍手,又朝着深坑中喊了几声。没听见任何回应,他终于放声大笑。他笑了好一阵子才停下。也懒得派人下去查验,便挥手示意众人随他一起离开。等一众弓弩手完全消失在树林中,段迁这才慢慢摸到深坑边缘去。
  站在边缘向下看去,整个地宫内乱石林立,体积巨大的石块相互堆叠在一起,几乎完全将底层空间掩埋住。
  难怪谷士武也懒得派人下去看了,一般情况下,即便能在这样的坍塌中侥幸存活,事后也完全没有办法从中脱身。如此一来,只需要假以时日,那么掩埋在废墟下的幸存者自然会与世长辞。
  可是,这是对一般人而言的。
  如果被困的是两个武功高强的人,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
  ……
  且说两人战至正酣,忽然听见一声冷笑,道:“两位英雄相惜,不如共同在这地宫下结伴黄泉吧!”
  萧翎听出这是谷士武的声音,不禁爆喝一声道:“姓谷的,尔敢!”
  面对萧翎的喝骂,回应他的只是一声轰鸣。紧跟着,大片亮光从顶部的裂缝中投下来。
  看得出来,谷士武已经破坏了拱顶,要不了多久,整个地宫便要就此崩塌。
  身处险境,吴琦竟很快镇定下来。他抬手拦住还欲怒骂的萧翎,似乎一下子将敌意放下,低声道:“危局当前,何苦要像个断脊之犬一般,在此狂吠不止?”
  萧翎被这么一劝也勉强冷静下来,问道:“那不知吴大人有什么办法?”
  吴琦向那个缺口处走去,道:“这缺口后面有一处宽阔地方,或许在那里能避过一劫。”
  说着,吴琦按下身形向前一滚便钻入那缺口中,等候片刻,便看见萧翎将信将疑地跟着过来。萧翎刚一现身,整个石室便剧烈震颤一下,想必地宫已经塌陷。
  环顾四周,萧翎一眼便看见地上横陈的尸骸,不禁连连皱眉。吴琦显然已经认出了杨猛,恐怕也已经识破当下的迷局。
  吴琦哈哈一笑,将长剑提在手中,道:“萧将军又要如何?萧将军和谷家应该同属靖王门下吧?如今御林军左威卫王府几乎全军覆没,谷士武更是设计谋害将军,难道将军还要为这等贼人效力?”
  萧翎道:“你虽救末将一命,但休要劝降于我。”
  吴琦不禁冷笑道:“莫非萧将军还想再战不成?”
  萧翎刚欲提剑上前,却又终于放下,叹气道:“如今我二人被困在此处,生机将绝,即便再战又能如何?”
  吴琦没有答话,又恢复了那副超然物外的样子,只是高深莫测地笑着。
  见到吴琦的笑容,萧翎不禁又问道:“吴大人莫非有脱身的妙计?”
  吴琦依旧不答,只是用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看着周围的石壁。
  接连问了几次都不见回答,萧翎又一叹,颓然在地上坐下,却忽然听见吴琦问道:“将军看起来虽身经百战却对人心一窍不通呢?”
  萧翎疑惑地抬起头,问道:“吴大人此言何意?”
  吴琦笑道:“谷清文在先帝时期入朝为官,辞官归田后开了这么一家金子馅的糕饼坊,想必是一个老奸巨猾之人。将军如今被此人算计,想必矛盾早已有之。”
  萧翎半天没有听懂吴琦的意思,只好摇头作罢,道:“末将自从军以来便是靖王殿下的护卫,后殿下舍弃神都的争端退回鄂州,末将却依旧留在神都,多年来经历大大小小数百战,百战百胜,至于官拜御林军左威卫大将军,正二品上。没想到第一次败,便是败在自己人手里。”
  吴琦略一沉吟,忽然问道:“将军可是一直在神都?”
  萧翎颔首道:“正是,不知吴大人何出此问?”
  吴琦道:“那不知将军可曾想过,如今正值太平盛世,为何天子所在的神都,十余年来竟能遭遇大大小小数百战?”
  萧翎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正如吴琦所言,当下本该是太平盛世,那么神都周边为何会有如此频繁的战事?
  吴琦似乎并没有等萧翎回答的意思,接着道:“当朝天子执政不力,乃至民怨迭起,叛党丛生。古人曾有言,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然可笑朝廷之上,禽俸禄,兽为官。普天之下,豺封王,狼作侯。竟至匹夫无勇,妇人不仁,庙堂无忠,江湖不诚。如此天下,如何可谓之盛世?”
  吴琦将这些说完,心中不禁一轻。他早有这些不满,只不过苦于没有机会说出口罢了。如今生机将绝,他也就再无顾忌,即便当着敌人的面,也终于将心声说出。
  萧翎听了吴琦这番话,默然不语。他久居朝堂上,虽然因为军功显赫得以避开争端,但却并不是瞎子,因此也知道吴琦所言非虚。他沉思半晌,深吸一口气,道:“即便如此,我等又当如何?难道放任逆党不顾,任由神都城破不成?”
  吴琦道:“将军所言并无错处。只是眼下天子重病将崩,正是重拾盛世的契机……”
  还未等吴琦说完,萧翎便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不禁冷笑道:“若是如吴大人所言,云王殿下便能重拾盛世,而靖王殿下或公主殿下便做不到吗?”
  吴琦面对如此反驳却也不恼,只是道:“王爷虽无冠绝之智、过人之勇,然待人以诚,处事以信。仅此两点,只需修缮法度,便自可得天下之大治。”
  萧翎正要再说,却忽然眼神一凛,转过头低喝道:“何人在此,且现出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