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六:爱恨难知

  段迁看得分明,敲门的人的确是秦无名无误。
  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发红,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变得如此激动。
  轻轻巧巧地从院墙上飞身下来,段迁情不自禁稍稍皱了皱眉。
  秦无名究竟会因为什么事才要急着找到他呢?
  他思索片刻,却完全没有半分头绪。
  片刻,敲门声似乎越发急促了些,看来秦无名的确有非要找到他不可的事情。
  段迁这才走过去开了门,看着秦无名激动的神色,疑惑地问道:“无名兄来找在下莫非有什么要紧事?”
  秦无名看见段迁打开大门来,舒了口气,他拉着段迁进去,道:“哥哥不是说过要送你一件大礼吗?”
  段迁当然记得这件事,当下便是一笑,道:“当然记得。”
  秦无名搓着手道:“这件大礼兄弟一定要收下,不,你一定会收下的。”
  段迁听秦无名这么一说,不禁被吊起了胃口,于是主动问道:“不知无名兄说的到底是什么大礼?”
  秦无名似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朝门外探出头去,喊道:“进来吧。”
  当下,便有一辆马车驶过来在别院门口停下,车夫紧接着跃下来,从车上搬下一个台阶放在车后面,对车厢里喊道:“小姐,到了。”
  听到这车夫的称呼,段迁不禁越发困惑。这位小姐是谁?莫非秦无名要送给他的这份大礼在这位小姐身上?
  他不禁对秦无名打算送出的礼物越发疑惑,能待在一个小姐身上的礼物,会是什么呢?
  一只小巧的绣花鞋从车厢中伸了出来,鞋上面绣着一对翩飞的穿花蝴蝶。
  沿着绣花鞋向上便是一袭洁白的长裙,裙摆微微扬起,露出两条纤细却不嫌瘦弱的小腿。这一双小腿仿佛由象牙雕塑而成,在清晨的辉光下竟恍若显得熠熠生辉。紧随其后出现的是一只纤纤秀手则更加引人注目。那宛如葱根一般洁白而修长的玉指仅仅只是伸出,便似在拨弄每个人的心弦。
  伴随着一个轻快的步伐,车厢中的少女终于走出。
  当她回眸一笑时,段迁不禁怔住。
  怎么会是她?
  那双在他脑海中闪现过无数次的妙目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眼波流转,似有绵绵情意从中涌动出来,环绕在他的心灵周围。
  他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却被秦无名拉住。
  秦无名笑着压低声音,说道:“不要辜负了人家。”
  段迁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心思平静下来。他静静地看着缓步走过来的少女,嘴角终于扬起,却只是挤出一个生硬而勉强的微笑。
  少女站在段迁面前屈膝一礼,道:“小女子见过少爷。”
  少爷?
  听到这个称呼,段迁的心中竟忍不住一痛。
  他忽然理解了她或者她们的命运,忽然看见了在那光鲜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他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抚摸少女洁白莹润的面颊,却在半空中生生停住。
  不,他不能。
  段迁又忍不住后退半步。
  这一次,秦无名终于没能拉住他。
  他转过身,竟打算就这么走进屋中。
  秦无名上前一步,低喝道:“你不是喜欢她吗?”
  段迁冷笑一声,问道:“你可知道在下喜欢的是她还是她的皮囊?”
  秦无名哼声道:“有什么区别吗?”
  段迁冷笑着摇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头也不回地绕过屏风向正堂走进去。
  秦无名愤愤地转过身,却看见少女泫然欲泣的脸。
  她用手绢轻轻擦去眼角的泪,道:“妾身果然令他讨厌吗?”
  秦无名连连摆手示意她不要乱想,劝道:“他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罢了,别想太多了,你哪一点配不上他?”
  少女却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妾身只是一个风尘女子,配不上公子这样的侠士很正常不过呢。毕竟照礼节……”
  秦无名冷笑一声,道:“嘿,这等鸟礼节,管他作甚!听哥哥一句,你且在这里住下好了,我自会安排仆役来照料你。要相信他一定对你有意,只是不敢面对罢了。”
  少女这才颔首应是,慢慢走进府中。
  却说段迁快步回到自己房中,这才想起还没有来得及将他们几人赶出。他正欲转身去,却又停下。
  自己真的讨厌那个绝美舞姬吗?或者说纯粹还是因为他认为区区一个舞姬配不上自己?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自视甚高?
  其实他根本只是不敢面对罢了,他根本不敢接受让一个陌生人和自己走得太近。
  他同样不敢让花舞蝶和他走得太近。
  花舞蝶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子,也的确是一个让他很是动心的女孩子。
  可是动心却并不意味着一定要收入檐下,带在身边。
  因为他是一个杀手,即便眼下只是他所需要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但在这件事结束之前,他依旧是一个杀手。他不敢面对花舞蝶,因为他不敢将自己的这个身份展现在花舞蝶面前。他无法预知当花舞蝶知道了他的这个身份之后会怎么样,他无法承担可能出现的最坏的结果。
  脚步声传来,他听出来人是秦无名。
  段迁转过身去,发现秦无名的神色很是不满。
  秦无名道:“你为何不敢接受她?”
  段迁道:“你想必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又何必要做这样的事情。”
  秦无名不禁愣住,他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段迁,道:“你已经知道了?”
  段迁冷哼道:“我当然已经知道。”
  秦无名轻叹一声,道:“也许是我太一厢情愿,我本以为你已经打算放弃这个身份。”
  段迁道:“放弃?或许迟早要放弃,但在这件事结束之前,我只会死,不会败,更不会放弃。”
  秦无名张了张嘴,或许想要问他为什么非要杀掉云王不可,但终究没有问出口,而只是长叹一声便陷入了沉默。
  将这层几乎薄不可见的窗户纸挑破,段迁竟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他看着秦无名的眼睛,正色道:“你若是就此退去,我不伤你。”
  秦无名轻轻摇头,道:“我知道你不会的。放弃吧,王爷待你不薄,你为何还不肯……”
  段迁抬起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又道:“我不想说第二遍了。”
  一抹寒光闪现,他的右手中已经捏住了一柄薄薄的短刀。秦无名抬起头,发现段迁的眼中虽然有着半分挣扎,但更多的却是坚决的杀意。
  秦无名终于叹了口气,正要慢慢退出,却忽然回过头道:“王爷想必早已知道你的身份,你即便永不言弃,恐怕也找不到成功的机会。”
  段迁没有理会秦无名的话,只是捏着手中的短刀,冷冷地笑着。
  ……
  聂刀常年经营的聂家客栈同样在西城,距离王府并不远。
  当李彦三人到达时,晨光刚刚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
  李彦站在客栈破旧的大门前,不禁皱了皱眉头。聂刀注意到这一点,笑着解释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客栈年久失修,破旧成这个样子也没什么奇怪的。”
  李彦微微点头,没有多说,而是快步走了进去,走在老旧的地板上面,接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聂刀带着两人走上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门外,示意这里就是华芳几人的所在。他略微后退一步,轻声道:“小的就不进去了,华夫人就在里面。”
  正在这时,房间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只见一柄蛇形剑从门缝中探出,一下子架在聂刀颈侧,紧跟着走出一个面色不虞的女侍,这柄蛇形剑便是握在他手上。
  架着剑轻轻将房门关上,只听她冷喝道:“你这贼人是不是没长耳朵?本姑娘和你说过不得声张,此时怎么平白又多了两个人出来?”
  聂刀似有些骇然地回道:“姑娘误会了,小的……”
  那女侍一压手腕将蛇形剑斜过,刚欲发力,却见旁边突然伸出一条长剑过来,“当啷”一声,将这蛇形剑一下挑开。还未等她回过神来,便又听见一声脆响,那长剑竟已重新入鞘。
  聂刀脱险,赶忙快步退走,一刻也不愿多留。见聂刀离开,那女侍倒也没有追上前。眼下既然已经有别人来了,她即便追上去把那掌柜的砍了也无济于事。
  把目光收回来,她将云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寒声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云王吸一口气,整了整神色,尽力做出一个温和的表情,道:“我是李彦。”
  那女侍一听到云王的姓名,竟陡然瞪大了眼睛,脸色也变得铁青。只见她又将蛇形剑举起,道:“你就是李彦?好一个负心的狗贼!”
  她眼看就要出剑,忽然被云王身侧那个灰袍人扫一眼,气劲居然一滞。
  李彦被如此痛骂却也不恼,只是低头受了,道:“当年的事情,是我不好……”
  那女侍悻悻地将蛇形剑放下,冷哼道:“不好?一句不好,便可以把大姐这么多年的苦给概括了吗?”
  虽然收了武器,但她的双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怨毒,这怨毒的目光不禁让人想起蝮蛇的毒牙。仅仅是与之对视,便会产生一种被毒蛇环伺的阴冷感觉。
  李彦轻叹一声,道:“可以让我,见她吗?”
  女侍想要拒绝,却听见房间内传来一个清冷而疲惫的声音,道:“小梅,让他进来吧。”
  听到大姐发话,被唤作小梅的女侍这才愤愤地收了剑,冷冷地退开到一旁去。云王轻轻推开门,慢慢走进去,一眼便看见躺在床榻上的女人。
  她的青春已经不再,但却依旧有着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面容。可是,如果仔细看过去,便不难发现她眼角生出的细密的皱纹。
  云王一眼便认出了床榻上的女子,这正是他苦苦寻找很久的旧情人,华芳。
  这么多年的付出,似乎总算有了回报。
  华芳从没想到过当她真正见到云王时,内心会生出这样多复杂的感触。
  她原本以为留在自己心中的只剩下恨意和懊悔。
  然而就在刚才听见云王那无力的认错时,她竟忍不住想要原谅他。
  那根本只是一个毫无用处的句子,却在她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若是易境而处,她想必只会感受到可笑和讥讽。
  或许痴情的女子总是如此地愚蠢,如此地天真。
  她明白自己其实早已看穿了云王那看似光鲜的外表,若是穿过那一层用民生大仁家国大义糊成的外壳,便只剩下争名夺利和操控人心的权术。
  莫非这样的人总是会成功的那一类?
  不过这一次,她已经做下了不会因为她的动摇而受到影响的安排。段迁找不到的机会,她将有办法找到。
  她看着云王那双满是深情的眼睛,不知不觉竟再次沦落其中。
  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想要大哭一场,想要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痛苦完全抒发。
  但她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华芳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王爷到这里来,有什么想说的?”
  云王的眼角忽然流下一滴泪,不过却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擦去。
  只听他淡声道:“总算找到你了。”
  华芳不屑地哼了哼,道:“原来以王爷的滔天势力,也花了二十余年才找到我这么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
  云王干笑一声,也不知究竟该如何解释。华芳说的不错,若是他很早开始便真的动用自身的势力去找她,一定很早就能找到的。
  华芳见云王没有回答,又只是冷笑一声,问道:“王爷这样从王府跑出来见旧情人,尊夫人不会怪罪吗?”
  云王道:“当然不会。”
  华芳挑起眼角看着他,也同时注意到那个侍立在云王身侧的不起眼的灰袍人。
  在看见这个灰袍人的瞬间,华芳不禁心中一凛。不知为什么,这个灰袍人浑身上下分明没有显示出半分气势,却给她一种无比危险的感觉。经历这么多年,她虽然还没练成足以称之为绝顶的武功,在江湖上却也能跻身上流。往日里,即便见到龙影中的高手,也从没有过方才那种凛然的感觉。
  她记得段迁层说过云王身边有一个实力高绝的神秘护卫,恐怕就是眼前这位了。
  有这样一个高手护卫着,难怪即便老练如段迁,也迟迟不敢下手。
  若有这等高手在场,今天的刺杀恐怕只能不了了之。
  云王见华芳眼神游移,神色变幻不定,又不觉低下头,道:“我与你分别之后,虽也有过姻缘,却至今未娶。”
  终于将此话说出,果然如他所料,华芳的满面的神色全部变成了无比的惊骇。他早已料到这一点,却无法升起半分自得。
  可惜华芳眼中的惊骇很快便淡去,只听她又冷笑道:“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她忽然感觉自己终于看清了云王的嘴脸,这只不过是一个可憎而卑微的窃贼。
  云王轻叹一声,道:“前日一别,虽远未卒千年,却也不止旦夕间。时至今日,你可还愿意做本王的夫人?”
  华芳哼声道:“原来堂堂云王也会有不再顾及皇室名声的时候。”
  云王道:“若是为了夫人,自然是不必顾及皇室的名声。”
  华芳不禁暗自冷笑,多少年了,云王嘴里吐出的鬼话还是这样可笑。
  她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做出有所动摇的神情。
  眼下的形势已经足够明了,若是想要实现刺杀,恐怕只有暂时委身,取得云王的信任才行。
  她终于点头,伸出手示意云王扶她起来。
  云王欣然上前抓住华芳伸出的手,入手处很是粗糙,尤其在手掌中有几个厚茧。感受到这一点,云王心中不禁一痛。
  他隐约还记得当年华芳那如同软玉一般的手,不但光滑晶莹,而且柔若无骨。
  可是如今这双手虽然依旧修长白皙,却已经变得粗糙而有力。
  ……
  秦无名虽然已经离开多时,但那句话仿佛依旧环绕在段迁的耳畔。
  就像一句恶毒的诅咒。
  “王爷想必早已知道你的身份,你即便永不言弃,恐怕也找不到成功的机会。”
  段迁当然看得出秦无名实在竭力挽回早已失控的现状,想来若不是因为云王恰巧也是秦无名的恩人,他一定能得到支持吧?
  可惜现实就是如此擅长于引人发笑。
  只不过是艰涩的苦笑。
  他或许不该放秦无名活着离开这里的,甚至可以说他早在那之前就不该出手救下吴琦。若不是因为这两人借着那个机会藏入暗处,让龙影以为计划得手,眼下的局面也不至于如此。
  昨夜的战况想来艰难无比,若是没有吴琦和秦无名两人带着借来的兵力及时回援,云王势必会死在龙影手中。
  段迁忽然开始恨自己的软弱,如果不是因为软弱,他也不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门外忽然出现一个动人的倩影。
  他知道来的是花舞蝶。
  段迁于是抬起头看着她,眼中却只有冰冷。
  花舞蝶被他冰冷的目光一扫,不禁心生怯意。却不知怎的竟又鼓起勇气迎上去,静静地与他对视着。
  段迁道:“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的声音平淡如无波的古井,竟没有包含任何情感,而只有冷漠。
  花舞蝶惨笑道:“吴大人为妾身赎身买到了公子檐下,公子若是不肯要,妾身也无处可去,无家可归了。”
  段迁道:“你便回万花楼去吧,不要留在此处。”
  花舞蝶微微屈膝向他行了一礼,慢慢地转过身,又缓缓走出他的视线。
  段迁忽然觉得不妥,在花舞蝶的眼中,似乎有一抹走向绝路的凄然。
  他猛然站起,想要追出门,却又站住。
  若是她要死,死了便是,心中反倒少了一处破绽。他劝自己道。
  可是那抹背影依旧盘旋在他心头,挥洒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