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二:临危奇策

  银月当空,将夜幕映得一片惨白。
  或许是因为子夜将至,王府内的灯火已全部熄灭。守卫们也分出部分去歇息了,另一些则依旧留守在各自的岗位上。惨白的月华挥洒在彦云王府里,不经意地化为柔和的辉幕,轻飘飘地覆盖在王府建筑群上。伴随着月光而来的,是更深沉的夜幕,而被这夜幕播撒来的,则是一抹淡淡的幽静。
  若是此时有人从高处向下看,便不难发现在王府的南北两个方向各有一队人影,他们在夜幕中朝着王府行进着,悄无声息,同时如雷似电。他们在距离院墙大约二百步的距离处停下脚步,慢慢地分散进入各处的暗影中,没有惊扰到王府院墙上的负责警戒的弓箭手。
  他们静静地停下,同时将声息收敛起来。他们将在子时四刻,也就是正子夜时,与另一侧的人手同时发动进攻。
  江州的夜晚寂静无比,甚至会让人产生轻微的耳鸣。
  当这一弯银月升至最高处的瞬间,喊杀声骤然爆响。敌人首先由王府的南北两侧出现,接着各自分出一部分向东侧正门处推进。
  骤然遭到敌袭,王府的守卫明显吃了一惊。按照他们原本的想法,他们要对付的应该是某一个或者几个刺客才对,如今的对手却突然变成了正面对攻的军队。
  来犯者早有充分的准备。进攻的命令一发出,第一排穿着重甲的军士便排众而出,顶着塔型大盾冲在前面。
  紧随其后的第二排军士披着黑色长袍,长袍下装备着墨色软甲。他们并不像第一排的军士那样带着大盾,而只带了长剑。他们借着第一排军士的掩护避过弓箭一路冲到院墙下面,等一拨箭雨过后飞身而起,竟一下攀了上去。
  与此同时,第一排重甲军士后退,带着第三排轻装军士再次上前。
  一方是蓄谋已久,战力高绝,另一方却仓皇迎击,实力有限,两方甫一接触,虽然王府的守军占据地利优势,却被一下子逼入下风。所幸他们倒也不是泥捏的,面对突入到院墙上的敌人,看来还有一战之力。
  然而,当第二拨轻装军士攀上院墙,战局的平衡终于被打破。
  在一般的步卒当中,弓箭手是长距离作战中最强力的兵种,同时也是短兵相接时,战斗力最弱的兵种。由于平素的训练专注于箭法,导致他们在贴身肉搏中实力就相对低了很多。若是数量上占优,他们或许可以凭借合击和敌人勉强战平。但是一旦数量上的优势不再,那么等待他们的只剩下屠杀。
  院墙上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而到现在,王府内的守军还未来得及赶过来。
  没了恼人的弓箭手,所有轻型步卒相继攀上院墙,而剩余的重型步卒则缓缓退了下去,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这一队人马翻过院墙后,一个首领模样的人排众而出,抬手示意众人停下。他略微沉吟片刻,吩咐道:“第二三四三队支援东面,其余三队跟我上前,务必要将云王生擒。”
  ……
  没想到敌人今夜就来了,而之前的布置似乎还没有就绪。
  可恶,只要多给一点时间就好了。
  云王轻轻站起,转身走到窗户边。
  推开窗望过去,敌人来势凶猛,南北两侧已经接连失陷。
  万万没想到,来的真的是御林军。他只是随意看了几眼,便认出了那似曾相识的剑花。
  难怪江州城防司的司长连个屁也不敢放,甚至还要配合着给一些半真半假的情报。
  即便天子病危,也不是每个人都敢去扛御林军的压力。他们溃败得这么快,恐怕还有不少临阵倒戈的人吧?
  他忽然自嘲一般地摇了摇头,又苦笑一声。
  以御林军的战斗力,即便王府内的守军拼死作战,也不可能取胜的。
  忽然,一只洁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从夜幕中穿出,它稳稳地停在云王的书桌前,高傲地扬起一只脚爪。
  看着这信鸽的姿态,云王不禁一挑眉毛。他上前将脚爪上的信纸取下,在书桌上展开。
  一看到这封信,云王的眼睛蓦然亮起。
  来了!现在的话,还不晚。
  他轻笑几声,走到最内侧的一个书架旁。
  立在书架后的,是一个窄窄的木制楼梯。
  ……
  不知不觉已经午夜了。
  段迁站在庭院中,默默地看着天空中皎洁的月光。
  月光如洗,清幽、恬静,而淡雅。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骤然传来。
  段迁疑惑地皱了皱眉,快速将立在一旁的幽影枪抓在手里,伸出枪杆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门闩挑开。进来的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伙计模样的人。这伙计神色间慌慌张张的,一看见段迁,似乎松了口气。
  段迁疑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伙计道:“回公子的话,王爷派小的来求援。”
  段迁讶然道:“求援?”
  伙计肃然点头,道:“王府遇袭,敌人或许和进犯逍遥林的是同一批。”
  段迁听了伙计这话,段迁不禁更觉惊讶。让这伙计传话的似乎知道他和逍遥林的关系,若非如此,绝不会让他刻意加上最后这个听起来用意不明的句子。
  按照常人的想法,若是他与逍遥林的主人有旧,逍遥林被毁,他自然同仇敌忾,巴不得将来犯者灭了满门。然而,如若他与逍遥林毫无关联,最后这句话甚至可能起到反效果也说不准。毕竟他或许已经见识过了进攻逍遥林的敌人,面对这样的强敌,他同样有极大可能怯阵。
  段迁暗自压下心头的诧异,又问道:“到底是谁叫你来的?”
  那伙计只是摇头,却并不回答,转而道:“那位大人说此间事了便会和公子一见。”
  段迁正要答复,却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一阵轻响,当即将口中要说的话咽下去,改道:“你先退下,等我做好安排,便会向王府去。”
  伙计颔首应是,却不退下,又道:“公子还请尽快,去了王府之后不要管交战的人手,直接去书房便可。”
  他将这些说完,见段迁似是不耐地挥挥手,这才慢吞吞地退出去,顺手关上大门。
  喝退了使者,段迁便快速绕过屏风,如他所料,站在屏风后面的果然是小月。在这两个侍女中,小月更擅长谋略,而小梅更擅长武功。因此小梅通常担任华芳的贴身侍女,而小月则常常以谋士的身份辅助华芳做一些决断。
  她看见段迁过来,屈膝一礼,道:“我本不该来干涉你的任务,但是我忍不住要提醒你。”
  段迁听出了她的顾虑,认真道:“我明白,如果机会允许,我必定取云王性命。”
  再次得到了段迁的保证,小月这才安心地舒了口气。她又叮嘱了一句“多加小心”,这才慢慢退回正堂。
  看着小月的背影,段迁暗自握紧双拳。为了大姐,云王一定要死。
  云王一定要死!
  带着这样一个坚定的信念,段迁慢慢拉开大门。
  门外微风正起,让他心神一清。
  没错,云王一定要死。他又对自己重复道。
  ……
  当他赶到彦云王府时,那里的战斗似乎已经接近尾声。他是从北侧过去的,沿途满是血迹斑斑的土壤,以及七零八落的尸骸。从尸骸的装束上看,大部分来自于云王亲卫或者江州城防司,仅有少部分穿着黑色长袍和墨色软甲,果然和当时在逍遥林见到的敌人来自同一个地方。
  他小心地捡起一柄来敌人手中的长剑,在剑刃和剑锷的连接处,果然同样有那一行小字:“御林军左威卫,神都”。
  他深吸一口气,将幽影枪拆散,枪尖作为短剑握在手中,而枪杆则作为软鞭挂在后腰上。借着夜幕的掩护,段迁小心摸向云王的书房。
  在那一座小楼周围,战事似乎还在持续着。
  坚守最后一道防线的是江州铁甲军的精锐,当他到达附近时,这些精锐还剩下两队重步兵和一队中装骑兵。他们依靠重步兵牵制防守,辅助和配合骑兵主攻。若不是这里场地实在太过有限,相信这一队中装骑兵一定能发挥出更多的实力。
  段迁并没有在战圈附近停留过久,而只是粗略地看了看。他没有看见云王那个神秘护卫的身影,也不知究竟是依旧潜藏在小楼内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趁着那一队骑兵绕开战圈展开冲锋,而在所有人的注意力大都放在这些骑兵身上的同时,脚下一踏,飞身而出。
  只见他抬手掷出一枚翎羽刃,牢牢地嵌在小楼二层伸出的檐角上,纵身跃起,同时右手回拉。借着锁链牵引,他快速地攀附而上,只是片刻竟越过近百步的距离。再看时,他已经攀上房檐,又一前扑,便钻入了小楼二层。
  还未等他落地,清脆的掌声蓦然响起。
  段迁心中一惊,迅速弹身跃起,将短剑架在身前。
  站在他面前不远处正是云王本人,只不过此时的云王情况并不好,一柄短刀正架在他的脖子上。而那柄短刀,则握在一个瘦骨嶙峋身材高挑的男人手中。
  这个男人的装束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他并没有像他的同伴那样穿着墨色软甲与黑色长袍,而是穿着一套紧身夜行衣。一条黑巾将他的面容完全遮住,只露出两个透着凶光的眼睛。
  在这个男人身前,另有一个同样穿着黑袍和软甲,手持长剑的武者。他隐隐护在两人身前,看来并不打算让段迁有上前干扰的机会。
  看见段迁到达,那蒙面人并没有指示武者上前进攻的意思,而只是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转脸对云王道:“王爷,你看你的这个护卫似乎很是忠心呢。”
  云王只是冷哼一声,并没有回应他的问话。
  段迁感觉眼前的云王和平日里似乎略有不同,他看起来好像比早上见到时瘦了许多,眼中的愁苦之色也淡化了不少。
  眼前这人,莫非不是云王?
  可是他却有着一模一样的相貌,如果不是云王,又会是谁呢?
  蒙面人见段迁只是摆出守势并不进攻,冷冷一笑,道:“我将云王带走。”
  那黑袍人领命点头,前踏一步。而这蒙面男子则拖着云王略显臃肿的身躯慢慢退后。
  他们是打算用云王为人质胁迫守军投降吗?
  若他们在这之后要将李彦带到别处去,他的任务岂不就失败了?
  这样的事情万万不能发生,云王必须要死在这里!
  想至此处,段迁不敢再犹豫。
  只见他弹身上前,先对着那黑袍人虚晃一剑,趁着他架起匕首格挡的空档,忽然转过身,举剑向云王的咽喉处刺去。
  看见段迁出手,那裹挟着云王的蒙面人寒声一喝,道:“站住!若是再上前一步,云王便要横死当场。”
  段迁冷冷一笑,根本不答话,短剑不停,依旧向前刺出。若是这人真的敢下手将云王杀了,反倒替他省下一件事。
  察觉到段迁的目标正是云王本人,那黑袍人猛然一惊,勉强回身,挺剑便刺,却发觉段迁的短剑几乎就要刺入云王的咽喉。
  无意间接触到云王的目光,段迁却发现这双眼睛冷静而镇定,同时充满智慧的神采,与平素见到的那个柔和的眼光完全不同。勉强将心中的怪异感强行压下,脚下再一发力,身形猛然加速,短剑以更加迅猛的威势刺出。
  那蒙面人见形势危急,只能暂时撇下云王,提着短刀迎上来。他只需要护住云王片刻,等他的同伴支援,眼前的局面便可以轻易破解掉。
  可惜段迁是一个极其老练的刺客,对于战场应变的把握并不生疏。眼下既然对方明显不愿让云王受伤,那么这便是他取胜的绝佳筹码。只见段迁招式再变,剑随眼动,跟着云王的身形绕过去,眼看就要得手。
  他发现云王的眼神依旧镇定而平静,这一次他可以确认自己绝对没有看错。
  为什么云王连哪怕一点点的惊惶都没有?不过眼下这个问题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因为很快,云王就不会再镇定和平静了。
  死人不但不会有镇定和平静,而且什么情绪也不会有。
  他的眼睛忽然一花,按照经验本该穿透咽喉的一击竟然落空了。
  一击落空,先机便已不再。他只好回身防守,将攻过来的长剑和短刀分别架开,吃力地后退几步,在一个书架前站住,和两人略微拉开距离。
  他忽然感觉眼前这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带给他一种虚无缥缈的空灵感,就好像那一具略显臃肿的身躯实际上并不存在一般。可是当他再看时,云王依旧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丝毫没有半点会武功的样子。
  真奇怪,刚才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的实力有所下降?
  见段迁守住通往楼梯的道路,那蒙面人很快顿住身形,竟朝窗口方向退去。从他的架势上看,竟打算带着云王一并跳下去。携带一个体重不轻的人同时施展轻功身法其实是一件很冒险的事情,但是在如今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事急从权,恐怕也不必讲究这些。
  段迁哪里会让他如意?
  虽然刚才的交手不过短短几招,但他依旧判断出眼前两人各自的实力。
  那黑袍人和他先前在逍遥林中见到的普通敌人实力相近,如果单论武功实在比他差了很多;而这个蒙面人同样是一个专精于潜袭的刺客,甚至相比于暗杀,他的修为或许更偏重于轻功身法方面——云王根本不通武学,要擒住他要不了多少武功。
  面对这样的敌人他或许要费点心神,但绝对不太有落败的可能,尤其是他还能利用他们对云王投鼠忌器这样一个弱点扩大优势。
  看清楚形势,段迁果断把拆成软鞭的枪杆从身后取出,快速装在枪尖后,抬手一抖,重新组合成幽影枪。虽然他左肩受伤无法发力,但仅仅凭借右手操控枪法,对付这些人想必也足够了。
  只见段迁挺枪上前,右臂夹着枪杆尾端,右腕一突,将幽影枪猛然点出。那黑袍人识得段迁武功的高明,不敢托大,双手握紧长剑,使出全力斜劈而下,凭借力量优势将幽影枪荡开。
  一击落空,段迁不退反进,上前半步,同时夹着枪尾挥臂一甩,果然被那黑袍人架起长剑挡住。
  然而,这一招到此并未结束。
  只见他借着这次格挡的反冲力顺势转过身,右肘向后一抽,将枪尾做长棍点出。
  这一个变招看来超出了黑袍人的预料,等他回过神来时,已来不及引剑回防。
  枪尾一下点在他胸口,内劲吞吐激荡,一下便让他重伤吐血。
  成功重伤一人,段迁脚下不停,又上前一步,长枪刺出,将准备跳窗逃离的蒙面人逼住。
  这蒙面人本就不擅长正面对敌,如今又带着这样一个累赘在身边,哪里是段迁的对手?不过一个照面他便落入下风,等第二招过后,段迁看准机会,一枪穿过他的咽喉。
  原本这一枪刺出应该连带云王一并洞穿,谁料长枪还未临体,云王的身形竟又似虚晃一下,竟将他这夺命一击避开。
  这一次他看得真切,这绝对不是眼花这么简单!
  他冷冷地收了枪退后半步,警觉地打量着云王。
  此刻,云王似又恢复了那副平平常常的样子,只是眼神中依旧透着智慧的神采。
  难道情报有误,云王其实是一个老练的武者?
  莫非云王其实只是故意被擒,只是为了测试他段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