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危机四伏

  段迁在雨中站了许久,直到全身湿透。
  蓦地,一把伞伸过来,段迁回过头,看见了小梅。
  小梅对他笑了笑,道:“大姐让我给你送把伞过来。”
  段迁低声谢过小梅,轻轻将伞接过。
  这是一柄油纸伞,伞面上画着一朵洁白的莲。
  小梅微笑着看着他的侧脸,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段迁轻轻摇头,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现在的心情,尤其不希望让原本组织中的人知道。他无法确定当大姐知道他陷入此种心情之后会有什么反应,他害怕会遭到大姐的反对。他甚至也不愿自己知道如今的心情,他害怕自己动摇。
  所以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街道尽头收回,又勉强将有关花舞蝶的心思暂时压下。
  小梅又道:“如今王府陷入危机,大姐希望你能趁着这次危机浑水摸鱼,看看能不能结果李彦的性命。”
  段迁转过头看着她,问道:“大姐为什么认为李彦能活着渡过这一次危机?”
  小梅笑着摇头,道:“我怎么会知道大姐是怎么想的,如果是小月或许能明白。”
  段迁轻轻点头,微微皱起眉。
  他不禁越发感觉大姐和云王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了,大姐似乎对云王的情况了如指掌,而这绝对不是那种对敌人的了解。
  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大概是小梅离开了。
  段迁轻叹一声,将心思重新放在眼下的局面上。
  王府看来的确已经开始进行作战准备了,而且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李彦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参与这场战斗。毕竟他最近才刚刚加入王府,不被信任实在太正常了。云王是一个爱才的人,也是一个善于用人的人,但同时他更是一个谨慎的人。
  也不知道这次王府遭遇的危机究竟是什么,如果这次危机足够大,云王没能撑过去的话,大姐的夙愿算不算实现了呢?
  段迁不知道该如何理解这一点,虽然从结果上看云王同样死了,但是却要算死在他们的仇敌手中。由另一个仇敌代替完成的复仇,究竟有没有意义所在呢?
  万一云王并没有死在龙影手中,那么若是任由这件事继续发展下去,剩下可能性最大的结果就是云王府被攻破,云王在手下的护卫下逃离失踪。
  李彦若是失踪,那可就是一件麻烦事了。他并不擅长追踪,一旦他就此消失,可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找到了。
  这样一来,大姐的夙愿恐怕就无法实现了呢。
  那么他应该怎么做呢?
  段迁苦恼地揉了揉额头,能想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若是要他继续想下去,恐怕有些为难。他叹了口气,慢慢将大门关上。
  局面实在太过复杂了,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掌控的限度。
  他慢慢走回正堂坐下,又将幽影枪拿在手里。
  或许应该算是极其幸运,在清晨那一战中他仅仅受了些不算特别严重的外伤。左肩负伤对于寻常武者或许极其严重,但是他杀人通常只需要右手。
  在逍遥林地宫中的一战将他不擅长正面对敌的缺陷完全暴露出来了,若不是因为他正巧在那之前多少练习了一些正面对敌的招式,今天造成必定要狼狈得多。
  眼下左右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倒不如再花点时间练一练幽影枪法。
  他刚拿起幽影枪练了没多久,小梅正要又端着空药碗走过来。她看见段迁一招一式地练着,忍不住扑哧一笑。
  段迁察觉到来人,收了招转过身去,见是小梅。
  小梅将药碗放下,道:“你怎么忽然开始练起枪法了?”
  段迁笑了笑,也不隐瞒,答道:“做完这件事我就打算洗手不干了,练一点正攻的招式,实在不济也还可以去做一些别的事情。”
  小梅恍然点头,忽然道:“一个人练没什么意思,要不和我过几招?反正药材都收到后堂去了,这正堂内也没什么东西,宽敞得很,是个演武的好地方。”
  段迁不由自主地扬起眉毛,道:“你?”
  小梅哼了哼,叉腰道:“可别瞧不起人,你要是败在我手上,也不用如何,叫几声好姐姐便饶过你。”
  段迁轻笑一声,道:“在下当然不敢小看小梅姑娘。”
  小梅一瞪眼,从腰后抽出一对蛇形剑,随手挽了个剑花,捏在手里,摆出一个进攻的架势。
  段迁的笑容渐渐凝固,继而变成了惊讶。他虽然知道这两个侍女都是武功高明之人,但却没想到她们竟然也研习过正面对攻的技法。
  或许是看出了段迁心中的困惑,小梅骄傲地笑了笑,解释道:“当年大姐将我们收养之后,除了让我们学习暗杀以外,另外叫我们花了不少精力在正面对攻上面。小月的话,正面作战比我差一些,但是潜行暗杀更好。”
  段迁恍然点头,将精神集中起来。由于左肩负伤,他只用右手提枪。如此虽然有许多招式不便施展,但是也有一战之力。
  小梅这才意识到段迁左肩的伤口,张了张嘴,道:“你有伤在身,要不还是不要过招了,要不牵动了伤势就不好了。”
  段迁无所谓地摆手道:“你我都不要使太大力便是了。”
  小梅微微点头,收敛心神,娇喝一声,道:“我要出手了!”
  话音未落,小梅已经抢攻上前。
  只见她舞着一对蛇形剑,一个前滑步向前一突,周身旋转起来,借着旋转之势,两柄剑横扫而出。段迁微退半步,将两人距离稍稍拉开,提枪前刺,穿过两柄蛇形剑的防护,直取小梅的心口。
  小梅见状,左手下按,挥剑将幽影枪架住,忽地又将左手微微抬起,猛地向下一点,竟借力腾身,使一个倒挂金钩飘然跃起。她向段迁做了个鬼脸,右手同时刺出,指向段迁的眉心。段迁哪会让她如意?只见他借着小梅下压的力量将枪尾挑起,右手手腕一转,将长枪倒持过来,抓着枪柄一扫,轻易将小梅的攻势瓦解。
  一枪荡开小梅,她便落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尴尬处境。趁着她无处借力的空档,段迁旋身转过半圈,依旧倒持着长枪,右手肘部向后一拉,幽影枪便向后刺出,直取小梅的咽喉位置。只听小梅笑骂一声“歹毒”,又轻轻巧巧地提过左手,将幽影枪荡开,同时借力退开,重新稳下身形。
  一击落空,段迁不禁叫一声“好身手”,顺着肘击的方向重新扭身,同时再将手腕一翻,再次将幽影枪牢牢提在手中。再看小梅,她已经在大约七步远处站定,两柄蛇形剑架在面前,摆出了一个相对保守的防御姿势。
  看见段迁又转过来,小梅赞道:“没看出来你还挺厉害的嘛。”
  段迁低笑着摇头道:“小梅姑娘过誉了,在下武技粗浅,哪里当得了厉害二字?”
  小梅扁着嘴哼一声,道:“你分明是个粗人,却学那些酸秀才说这样文绉绉的话做什么。”
  段迁笑着耸了耸肩,没有回答,转言道:“在下要出招了,姑娘小心。”
  他正要上前,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道:“你们二人倒是好气色,没多久就活蹦乱跳的了。”
  循声望去,是一个神情间略带病容的少女,正是小月。
  小梅见到她竟收了蛇形剑,笑道:“要不你也来陪段公子耍耍?”小梅说起“段公子”这三个字的时候语气揶揄,或许是借机嘲讽段迁说话像个世家公子吧?
  小月连连摆手,拒绝道:“不了,我内伤不轻,贸然活动怕要牵动伤势。”
  小月在今晨开战前便受了不轻的伤,后面又多次爆发性出击,伤势想必恶化许多,恐怕的确不宜剧烈活动。
  小梅遗憾地耸了耸肩,再次将蛇形剑擎在手中,举剑向前,道:“段秀才,接招。”
  对于自己的身份忽然从公子变成秀才,段迁只能无奈地耸耸肩。等小梅跨出几步上的前来,他来不及计较本该由他先手抢攻,只能快速敛起心神,挺枪迎上。
  这一次小梅的招式看起来完全不同,只见她将双臂交叉在两侧肩膀上,脚下一踏,纵身跃起,凌空一翻,双臂同时探出。刹那间,那一对蛇形剑似乎骤然化为两条交缠而出的灵蛇,寒芒吞吐间,似蕴含着难以估量的破坏力。
  段迁心中一凛,当下不敢硬接,先是虚晃一招,提枪一刺。谁料,幽影枪刚一刺出,小梅的其中一柄蛇形剑已经攀了上来。紧接着,两柄剑交缠着蜿蜒而上,竟似真的变成灵蛇一般。小梅的内劲偏于阴柔,而这一招式似乎从太极剑法中遗貌取神,更是发扬了阴柔的部分,一时间竟将段迁逼入险境。
  深陷险境,段迁却虽惊不乱。只见他忽然抬手一抖,整条枪杆忽然散开,成了一条丈余长的锁链。枪杆化为锁链,力道便蓦地一松,小梅再攀不住,只好顺势落下,右手挽了个剑花将眼前的锁链拨开,左手则从锁链的空隙中刺出。
  段迁又一扬手,同时拉着锁链飘身跃起,险而又险地避过小梅的直刺。趁着小梅去势刚尽的空档,段迁哈哈一笑,凌空一翻,竟扯着锁链将小梅的左手缠住。
  一招得手,段迁身形不停。只见他右手一翻将锁链绕在手腕上,再向左侧探出,一下抓住枪尖尾端。只听他再笑一声,落地便是一滚,锁链随着又一缠,竟将小梅牢牢制住。
  段迁笑着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手,道:“小梅姑娘似是输了。”
  小梅哼了哼,费力地从锁链中挣出来,道:“你这武器真是诡异得紧。”
  段迁轻轻点头道:“的确,这是云王赠给我的。”
  听到这话,小梅惊讶地张了张嘴。她将蛇形剑收回鞘中,好奇地将锁链拉过来,细细地打量一番,不由自主地称赞一声,问道:“这枪叫什么?”
  段迁道:“幽影枪。云王把这杆枪送给我的时候,连带送了一本枪谱。方才我用的也就是枪谱上面的招式。”
  听说云王竟然连枪谱一并送给他,连小月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道:“若是在组织里,要想得一件强力的招式功法,可是一件麻烦至极的事情。只可惜你修的是偏重灵巧的功法,要不然大姐早就想给你一些招式了。”
  段迁笑了笑,道:“云王是一个很擅长收买人心的人。”
  小月紧张地抬起头盯着他,问道:“你没有被他收买吧?”
  段迁毫不避让地和她对视,笑道:“怎么会?”
  小月确认他眼神没有闪烁,这才放心地舒了口气,道:“大姐此生就这么一个夙愿,你可一定不要失手才行。”
  段迁认真地点了点头,坚定地说道:“我一定会取云王的性命,眼下王府的形势有些复杂,我还需要好好想一想。”
  ……
  李彦明显不敢相信这个推论,一个江湖门派如何会和皇帝亲卫搅和到一起去呢?
  可是,依照当下的情报来看,这却是最可能的结果。
  吴琦想了想,提议道:“不如王爷找个机会突袭谷圣人的作坊吧?”
  李彦却很快否定了这个提议,反对道:“谷圣人和先皇交好,弄了一块什么金牌,别说是我,便是天子亲临,面对这个老贼都得礼让三分。别说突袭他的作坊,便是平日里不注意冒犯了他,都算是不合礼法的事情。”
  李彦困惑地摇了摇头,显然对当下的局面很是困扰。
  吴琦道:“若是如此,的确很不好办。”
  或许江州城防司的司长也查到了一些端倪,只不过碍于谷圣人的身份,在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根本无从下手,而只能采取被动防御的姿态。
  不得不承认,龙影的这一招实在绝妙无比,在动手之前,便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李彦困扰地坐下,略一沉吟,道:“要不你先退下去吧,这几天留点心,等什么时候要动手了,我让癞头三找人去通知你。”
  吴琦轻轻点头,小心地摸出那张皮面具戴上,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他确认一切无误后,向李彦行了个礼,匆匆离开。
  李彦又揉了揉额头,正好看见灰袍人又从房梁上飞跃下来。
  他轻巧地落在李彦身前,迟疑片刻,道:“王爷为何对那个来自先皇的虚名如此在意?”
  李彦没有抬头,而是说道:“礼法乃立国之本,坏不得。前朝曾有过礼崩乐坏的时候,天子失仪,诸侯割据。这样的乱世,不是我想要的。”
  灰袍人不解地皱了皱眉,道:“可是王爷若是坐以待毙,倒不如……”
  李彦微微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不论何种时候,礼法绝对不应该主动去破坏,因为李彦清楚礼法在限制天子王侯的同时,也保护了天子王侯。
  灰袍人又道:“王爷若是实在不肯去,就由卑职代为前往吧。”
  李彦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他实在不愿去做破坏礼法的事情,因为这样的事情风险实在太大了些。
  灰袍人虽然满不情愿,但还是没有违抗云王的意思,即便他相信云王是错的。
  李彦忽然笑了笑,道:“你总算学会了思考。”
  灰袍人却耸了耸肩,反驳道:“即便卑职学会了思考,最终还要以王爷之思想为思想。如此想来,思考实在没有意义得很。”
  李彦忽然沉默,从灰袍人的话里,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会不会是因为他太过执着了,才终究沦落到这样一种被动的境地的呢?自他听从先皇的教训,开始执着于这些虚无缥缈之物后,他似乎就一直处在被动中呢?若是他当年胆敢置礼法与不顾,也就不需要和爱人分开,以至于现在天人两隔。
  囿于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似乎根本只是自掘坟墓。他不但没有从中获得任何好处,反而受到种种限制,甚至因此而遭受了不愿承担的损失。
  可是他该怎么办呢?若是天子王侯置礼法于不顾,天下人势必也将置礼法于不顾,到时候天子如何成为天子,王侯又如何成为王侯呢?
  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
  这是一座宏伟的石室,横纵大约各四十步,四面的岩壁平滑如镜,不知是用何种工具削成。石室中站满了穿着黑袍软甲的武者,大约共有五百余人,此刻却极其安静,就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他们静静地立着,仿佛在等什么人。淡淡的杀气盘旋在他们周身,浓郁得近乎实质。普通人若是身处这样的杀气中间,不但行动会不自觉变得迟缓,甚至战力全失,意志崩溃也未必不可能。他们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几乎化为驻守在古墓中的俑像,一动也不动。只有眼中的神采间或闪动,才能证明他们依旧算是一种活物。
  这些武者穿着正面雕有兽纹的墨色软甲,软甲看不出材质,似乎非金非石。在软甲的腰部位置,系着一条漆黑的缎带,在缎带上配着一柄长剑。顺着缎带向下,是一对细密如鳞的腿甲,腿甲向下延伸,和一双精致的锁环靴相连。
  整一套护甲的做工不但严谨细致,而且用料考究,想必成本极高。普天之下,能负担得起这样高成本护甲的势力,想必不是江湖上的门派,而必定是朝廷的官兵。
  而即便是官兵,能有资格装备这样规格护甲的恐怕也不过寥寥几个。
  他们要等的人似乎终于出现了,因为在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突然同时看向一处。
  只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叟慢悠悠地走进来,他摇摇晃晃地穿过人群,一直走到一个高台上站定,伸出一双干枯瘦弱的手,轻轻拍了拍。
  他环顾四周,微微皱了皱眉,问道:“杨将军怎么没有来?”
  其中一人回道:“将军去了逍遥林,据探子回报逍遥林已经成了一片火场,杨将军恐怕生还无望。”
  老人淡然点头,就好像刚刚接到的消息再寻常不过一般。他略一沉吟,道:“虽然人手未齐,但从力量上已经稳压云王一头,我想不必再等,今夜便可以出手。”
  他顿了顿,又道:“事不宜迟,就在今夜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