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九:迷雾渐销
龙影展现出太多超出王府目前情报范围的力量了，他原本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无需过多在意的杀手组织而已，如今看来似乎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在他的认知中，还从没有过哪个杀手组织胆敢这样亮明阵势和朝廷势力叫板的。
这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按照正常的情况，别说是杀手组织，便是一些势力庞大的宗门，也本不该有胆量向朝廷叫板。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天下胆敢向朝廷叫板的势力已经不少。对于这一类事情，兵部应该早就有过传令了吧？恐怕正因为兵部那些缩头乌龟一般的传令，才使得各地城防司在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束手束脚。
若是在祖皇帝当朝的时候，江湖上各大宗门别说和朝廷叫板叫板，就是见到了芝麻点大的县官，也要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县令大人。
可笑如今，江湖人士在朝廷的治下拉帮结派，竟至无人敢管，无人敢问。
李彦忍不住苦笑一声，仔细想想，自己其实也并不见得比天子李峰好多少，正如先皇所说，他太过看中情意了，为了情意能置家国天下于不顾，这样的人，如何能当得了一朝天子？
如此说起来，似乎还是靖王李默比较有自知之明，早早地退出争端，安心地回到封地做一个王爷，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灰蒙蒙的天空中忽然飘下细碎的雨珠，秋雨打在枯黄的草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李彦默默地摇了摇头，转过身将窗户关上。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处理眼下的局面，他也不知道眼下的局面究竟意味着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太乱了，乱成一团，就像一堆相互缠绕纠缠不清的乱麻。
他曾经听说过古人快刀斩乱麻的佳话，但是眼下却并没有能把乱麻展开的快刀。面对这个陡然摇身一变的江湖组织，他曾经埋下的布置似乎全然都没有了用处。
正想着，一个穿着锦衣缎袍的中年人匆匆走上来，这人生得一副白净的面孔，头戴发冠，却只束了一半长发，另一些则垂下来，为他平添了几分道骨仙风。他的步伐看似虚浮不稳，却又带着一种忽隐忽现的超脱，就好像位于此地的并不是他，而仅仅是一个幻影。
这人竟是曾经的彦云商会总管，吴琦。
李彦一看见这人，忍不住松了口气，轻笑着迎上前，道：“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在李彦身前停住，微微欠身，抬手在脸上一抹，竟撕下一张薄薄的皮面具。
他呼了口气，暂时将面具收起，对李彦欠身行礼，道：“幸不辱命。”
李彦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到了现在，似乎终于有一个好消息了。
吴琦再次行一礼，道：“那日我救下主事大人后，便带着大人藏起来，并暗中联系王爷的那部分隐藏力量。不久后癞头三带来消息，说江州域内各处都见到疑似龙影门人的聚集，我跟踪其中一队人一路进入江州，最后竟在谷圣人的作坊里集合。”
李彦惊诧道：“谷圣人也是龙影的人？传闻他和先皇关系深厚，这才敢把寻常糕饼当金子馅卖，可是不知他是如何跟龙影扯上关系的？”
吴琦轻轻摇头，又道：“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通常龙影门下大都为杀手，杀手本该隐匿行踪伺机而动，这一次龙影却大张旗鼓摆明阵势，王爷可注意到了？”
李彦颔首道：“本王的确注意到了。”
吴琦道：“那日我进入谷圣人的作坊后，见到的虽然同属龙影中人，却几乎无一人是杀手，大都是长于正面对敌的武者。与寻常杀手不同，他们各自配着长剑而非匕首短刀。”
李彦蓦然一惊，若是如吴琦所说聚集来江州的龙影的门人都是长于正面对敌的武者，那么王府按照防备杀手刺客的标准来布放岂不是自舍先机？可是龙影怎么会多出这些长于正面对敌的武者来？
想至此处，他不禁问道：“你可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他们纵然此刻是龙影门下的人，在先前必定还有一个来头才对。”
吴琦细细想了想，摇头道：“我只能看出他们各自配的长剑做工无不精良得很，至于具体的来头，却完全看不出来。”
李彦略一皱眉，忽然站起身，走到一个书架前翻找一阵，最后抽出一本厚厚的典籍，从封面来看，这本典籍是关于天下各地大型兵工厂的详细资料。
李彦确认了典籍的年份，取来在书桌上摊开，一面翻找着，一面问吴琦道：“既然人数众多，想必用的是制式武器吧？”
吴琦颔首道：“正如王爷所言，据我观察，那些武者的武器看来的确是制式武器。”
李彦骤然道：“找到了！近二十年有记载的做工上乘的制式武器总共有三个出处，其一是万剑门的长剑，其二是龙影的短刃，其三是御林军的佩剑。”
吴琦略一思索，道：“万剑门素来自诩名门正派，不但极少卷入江湖争端，更是不问世事，想来也不会突然和龙影搞到一起。”
李彦微微颔首，但很快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道：“难不成是御林军？御林军为何会跟江湖门派纠缠到一起？”
……
多亏了李彦在别院中留下的大量药材，华芳几人的伤势很快便完全稳定住了。虽说距离痊愈还有不短的时间，甚至修为都可能会因此退步，但至少命保住了。
只要性命还在，不论情况如何艰难，都并非没有转机。
所以，华芳虽然重伤，但神情中依旧显示出一种余裕。
但是在听段迁详细描述了王府的布置之后，华芳的眼中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慌乱。
她当然清楚没有任何一个刺客能够在这样的条件下实现对云王的刺杀，段迁同样不长于正面对敌，他当然也难以得手。
华芳皱紧双眉，想了许久，轻轻摇头，转言道：“你之前说过李凯曾经自称是我的使者，去向你转达了一些消息？”
段迁道：“是的，主要是说让我假意加入王府，王府内有人会配合我。”
华芳道：“那人也是一个杀手？”
段迁摇头道：“不，那人是云王亲卫的护卫长，叫胡越，我和他交过一次手，他绝对不是杀手。”
华芳沉吟片刻，道：“他和今日奇袭逍遥林的人马大概是一路的。”
段迁道：“是的，我也这样想。”
华芳道：“若是说他们欺骗李凯向你传信，再伪造我的亲笔信将李凯逼出逍遥林设计击杀，最后把你限制在王府中，那么我身边的战力便只剩下小梅和小月。如此一来，逍遥林内部空虚，正是动手的好时机。”
还没等段迁回答，华芳又道：“如此想来却似乎还有几处疑点。对了，你之前好像有些问题要问，不如趁此机会一并问了。”
他想了想，道：“方才听大姐说龙影本是皇室创立的，这是怎么回事？”
华芳笑了笑，道：“这就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身为天子，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每时每刻都处在纷争中。朝廷中，无论是派系倾轧，党朋排挤亦或是别的什么，总而言之都围绕着权利二字，除了争权，便是夺利。而天子，则正好处于朝廷权利的核心，这也就意味着，天子同样处于权利争斗的核心。”
段迁皱了皱眉，稍稍思索一番，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见段迁不甚明了，华芳笑了笑，继续道：“既然天子处于权利争斗的核心中，也就自然需要同时面对来自各方的压力。但是参与斗争的各派系核心人物无一不是权势滔天之辈，要在这些人物中间平衡利益，无疑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而祖皇帝为了便于后继者应对如此的困境，成立了一个特别的杀手组织，这个组织便是龙影。”
段迁恍然道：“原来龙影是这么来的。”
华芳道：“不错。龙影的来由除了继位的皇帝，只有组织中的堂主一级的人物知道。不过近年来，天下越来越乱，各地宗派四起，以至于几大堂主都有脱离皇室管辖的心愿。天子重病的消息坐实后，整个龙影分为两派，一派以主上为首，算是守旧派，坚持要拱卫皇族，另一派则不知以谁为首，说要借天子宾天的机会彻底脱离。或许正是因为我妄图游离于两派之外，才终于招致了杀身之祸吧？”
段迁很快就想明白了这其中的矛盾，继而又想起不久前大姐和他说的借助组织中其余人的力量，又问道：“那么王府里那个组织的内应大概是哪一派的呢？”
华芳摇头道：“若是要问这个，我也说不清楚。因为不论哪一派，击杀李彦都符合他们的利益。从眼下的局面来看，若是天子驾崩，法理上允许的继位者有三个，其一是公主李梦霞，其二是云王李彦，其三则是靖王李默。而从各自的势力来判断，最有可能争取到帝位的则是云王李彦。对于旧派而言，维系帝胄正统必定要支持公主李梦霞，也就是说，他们需要帮助李梦霞击败甚至杀手李彦。而对于新派而言，一旦李彦继位，对龙影的控制恐怕要进一步加强，他们的计划也就无法行得通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到了李彦的缘故，华芳的神情忽然低落。正在此时，小梅端着药碗走进来，看见段迁，不自觉地笑了笑。
华芳看见小梅煎好了药，轻叹一口气，摆手道：“你先退下去吧，我有些累了。”
段迁帮着将华芳扶起来，告罪一声，慢慢从房中退出去。
慢慢走到外面，段迁不解地摇了摇头。每次李彦和华芳在提及对方的时候都会升起不同的情绪。这两人只见必定还存在着他所无法理解的情谊。
他忽然想起来花舞蝶，对于他而言，每次想到花舞蝶时他总是怀疑自己没有准备好。或许在他们两人间也存在这个让他无法理解和试探的东西。
无意间抬起头，天空灰暗一片。如墨的乌云下，干枯衰败的草叶七零八落地倒在庭院中，仿佛枉死者的尸骸。
天色越发暗了，洁白的院墙甚至也染上一抹淡淡的墨色。
这天色使人情不自禁地感受到压抑。
而站在这萧索凋敝的草叶间，压抑的感觉更甚。
微风骤起，掠过一颗光秃秃的树。
树梢上，原本顽强坚持着的三片木叶终于随风而起。这木叶在半空中翻飞，翻飞间，好似穿花蝴蝶一般，绝美，高傲。
它们仿佛在向整个秋日宣告，即便生命只剩下最后一刻，也要绽放只属于自己的光彩。
但木叶总是要落地的，而蝴蝶也终究会死。
人，岂不是同样如此？
终于，木叶萧萧落下，只留着狰狞扭曲的枝条依旧。
来年春天，这棵树上又会生出新芽，继而重新长满绿叶。
但是那凋落死去的木叶却永远不在了。
段迁回过神来，自嘲地笑了笑。每当面对生命的消亡，他常常难以抑制自身的感慨。
可是回想起今日清晨的杀戮，他的心中竟已不剩下任何异状，就好似已经麻木。也许是见惯了死亡的缘故，段迁感觉自己已经无力再对死亡做出任何感慨了。
莫非，他终于已经克服源自于杀戮的恐惧吗？
这本该是他一直希望做到的事情，可是如今好不容易实现，他的心中为什么忽然生出一丝痛惜？他在痛惜什么呢？
天空中忽然飘起小雨，雨点滴落下来，伴随着阵阵秋风，传递出丝丝凉意。
秋天总是给人以莫名的悲怆感。或许是因为这是一个生命凋敝的季节，一般人骤然见到如此萧索的场景，通常都会不由自主地感伤吧？
但是对于段迁而言似乎却并非如此。
别院内的草叶原本干枯焦黄毫无生机，被这秋雨一浇，却显出一种晶莹的色彩，涌出半分别样的生机。
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歌声，这歌声凄婉而哀怨，只是听见，便凭空生出一抹悲情来。
这歌喉听起来似乎有些熟悉？
段迁并不认识多少歌姬，但在他印象里，有如此婉转嗓音的似乎只有一位。
对了，这里是城北，整个江州大半风月场所都在此地。
一想起那个泫然欲泣的娇容，他的心头竟忍不住一痛。
他猛地想起了曾经挂在逍遥林外的那副对联，此时此刻，他终于大致明白其中的意思。
骤雨降处，疑睹落英饮恨，娇容未展，生机已逝；狂风起时，似闻游子放歌，漂泊将尽，故乡不存。
……
花舞蝶昨日并没有去画舫，因为她近几日总是觉得极累。自从最后一次为那钟公子献舞之后，她便再没感受过曾经在体内涌动着的生机和活力。
殷千月说她或许应该去四处走走，或许能散散心。
花舞蝶于是去了东市。
她在东市上随意买了些精巧漂亮的饰物，本来感觉轻松了不少，却骤然见到一个带着女伴的公子哥。
那些女伴不知是风月场里的歌姬，还是哪个家族的闺秀。当她看见这两人指着些小饰品胡乱诌了些对子时，她的心里竟猛地一紧。
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天空阴测测，灰蒙蒙的，就像是要将人葬送的坟墓。
黑云滚滚的天空中竟好似没有半分亮光，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她跌跌撞撞地离开东市，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仿佛刚刚生了一场大病。
她的确生了一场大病，不过是心病。心病最难医治，也最易伤人。
一丝凉意忽然落在她眉间，紧接着又是一丝。
天空中竟忽然下起雨来，冰冷的雨滴打在她脸上，顺着她的青丝滑下来，滑过她的肩膀，落在她的心上。
感时伤怀，花舞蝶不禁怅然一叹，唱道：
“江河滔滔漫卷，漫卷苍华，接天无言；落英纷纷飘洒，飘洒柔情，遍野存恨。愁肠百转如江河，百转愁肠断，肠断可闻；秋雨千点似落英，千点秋雨落，雨落有声。郎情如斯，如斯奔流去，奔流向海不复存；妾意若彼，若彼凋零尽，凋零渐敝未可生……”
唱至此处，她忽然哽咽住，再发不出一声。
歌声戛然而止，秋雨却依旧下着，片刻不停。
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也不知究竟是雨还是泪。
前面是一座大户人家的院落，她正要走开时，却忽然忍不住停下。
环顾四周，她认出这里是北城，眼前那座府邸曾经是彦云商会主事秦无名的别院，如今则是云王门下新人钟川廷的住所。
大门忽然大开，一个青年走了出来。
透过秋雨编织的帷幕，她依旧认出了他。
花舞蝶想要上前，却终究接连后退几步，猛然转过身。
那青年正是段迁，他听出花舞蝶的歌声，终于追了出来。
他好不容易正视了自己的内心，却只看见了花舞蝶的背影。
她奔跑在雨中，一如飘飞的落英。
段迁怔怔地看着她越跑越远，雨水混合着眼泪从脸庞上滑落。
他本想去追，可是却半点也挪不开脚步。因为他不敢面对这份情感，他不配拥有如此纯净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