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动乱将至
男人正是聂刀，此刻，他正拿着一卷白纸，白纸上似乎画着一个女人的画像。
那女人看上去大约三十岁年纪，两弯柳眉极淡，映衬这一双动人的眼；顺着一只挺翘的鼻子往下，则是一只小而饱满的唇。在这女人的眼角，画师细心地标注了一些细小的皱纹，却竟没有破坏整体的美感，反而透出一种半老徐娘犹存的风韵。
聂刀的神色看起来无比慎重，全然没有了平日在客栈中的那种潇洒和恬淡。或许是因为他手中这份画卷重要无比。
当他匆匆登上小楼二层时，李彦正疲惫地倚在那张楠木座椅上，似在闭目养神。或许是因为眼下的形势日益严峻，李彦看起来苍老了许多，甚至就连鬓角也平添了几根白发。
聂刀忍不住一叹，眼下的情况的确异常棘手。
没有人能够解释为什么龙影这个杀手组织会在一夕之间突然多出这么些力量。他为云王经营情报网多年，对这个组织也早有关注，但根据各方面得来的资料，龙影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有着几千杀手的组织而已，只要王府防卫得当，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会在正面冲突中失利。但近几日，各地突然出现大量疑似下属于龙影的人手，若是全部加起来，恐怕有近万人！
更要命的是各地传来的情报表明，所有的这些人手，都在赶往江州方向。
他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成名已久的杀手组织会一反掩蔽行踪的常态，也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龙影会突然多出这样一份战力。
这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事情。
他前前后后想过了无数种可能，却依旧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缘由。
这似乎根本是无法解释的事情。
或许是听见了聂刀的脚步声，李彦慢慢睁开眼，看见站在身前的聂刀，略带苦涩地笑了笑。聂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将画卷递上去，道：“王爷前几日让属下去查了逍遥林的幕后老板，如今已经有结果了。”
李彦微微颔首，道：“是谁？”
聂刀道：“江湖上人称大姐，姓华，名芳。”
李彦蓦地睁大双眼，骇然道：“你说的是真的？”
聂刀替李彦将画卷摊开，道：“王爷请看。”
李彦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接过画卷，脸色陡然变得惨白。
只听他惨呼一声，低语道：“真的是她……”
聂刀沉重地点了点头，默默地看着李彦，李彦颤抖着将画像放下，长叹一声，忽地大笑道：“华芳，华芳……原来是你……哈哈哈哈……”
看着时哭时笑似已陷入疯狂的李彦，聂刀只是默不作声地侍立在一旁。他跟着李彦已有多年，当然也就知道李彦曾经做过的一些荒唐事。
华芳本是神都一处风月场的花魁，那日被还是皇子的李彦遇见，两人眉来眼去竟一见钟情。后来李彦替华芳赎了身，准备迎娶回家。结果当然遭到了皇室的强烈反对，不但强行拆散两人，甚至要将华芳处死。这些年来，云王依旧没有忘掉华芳，甚至为她至今未娶新欢。
如今骤然听见这般消息，陷入疯狂实在再正常不过。
良久，李彦终于渐渐平静，疲惫的眼中也竟多了许多笑意。他略一思索，忽然对聂刀说道：“你替本王将她找来吧。”
聂刀一惊，劝道：“王爷三思，如今形势每况愈下，若是再将人力分散在这种地方，恐怕……”
李彦张口欲言，却终究把话咽了下去。他当然知道眼下的形势极其不利，虽然相比于这个，他的内心深处更渴望去弥补当年犯下的大错，但……
聂刀没有再劝，辅佐云王这么多年，他清楚李彦是一个识大体之人，若非如此，当年他也就不会为了皇室忍痛割爱了。
良久，李彦长叹一声，道：“你下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躬身一礼，正要离开，却听见李彦又道：“等等，明天你让城防司的人把钟川廷叫来，王府内不便抽调人手，这件事就暂且交给他好了。”
聂刀颔首应是，慢慢退下去。他走后不久，那灰袍人影又从房梁上飞落下来。灰袍人看了看云王的神色，忽然一笑，道：“没想到卑职还能看见王爷这副神态。”
李彦耸了耸肩，道：“我也是人，当然也有人的情感。”
……
段迁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昨夜他在东市转了一圈后便回来了，回来之后倒头便睡，直到被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此刻天色刚刚泛白，太阳还没有升起。
敲门的人看来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若非如此，通常不会在这个时间打搅别人。
段迁很快收拾好，跑出去开了门。
敲门的人穿着制式的铁甲，大概是江州城防司的官兵。段迁记得不久前在王府见到过，他想必是为云王的事情来的。看见段迁打开门，那人明显松了口气。果然不出他所料，侍卫一开口便提到王府的事情，说是云王将他召回王府。
段迁虽然疑惑，但没有拒绝，很配合地跟那侍卫去了王府。
当两人到达王府时，王府的护卫似乎又多了不少，在王府的外墙上，更是另外修建了类似女墙的结构，想来是配合弓箭手加固王府防御的。胡越依旧在王府门前规划调度，看见段迁过来，也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看起来忙得焦头烂额。
这王府忽然改建得如同铁桶一般，也不知道究竟是要防什么人。
段迁耸了耸肩，将心中疑惑抛下。
刚走进府中，立即便有一个仆役过来迎上他，说王爷要见他。
再一次到达那条五十二步长的花径前，段迁的心中不禁越发苦涩。
在这条花径两侧，竟布置了总共二十四名城防司铁甲军。当着这些人的面，要想刺杀李彦恐怕已经成为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上到二楼，透过书架的空隙，段迁看见李彦坐在书桌前，苦恼地揉着前额，似乎遇到了什么难解的谜题。而在他周围，一股若有若无的杀意悄然弥漫着，杀意的源头似乎在房梁上，估计正是那个未曾露面过的高手。
段迁忍不住自嘲一般地摇摇头，将心中不切实际的念想抛开，又深吸一口气，这才从错落的书架间走出。
他刚一走近，李彦便注意到他，慢慢抬起头。
段迁试探着开口，问道：“不知王爷叫我来此有什么吩咐？”
他注意到李彦的眼中虽然满是疲惫，却比之前见到时多了一抹显而易见的笑意。在这一抹笑意的衬托下，李彦的气色似乎都好了不少。
只听李彦道：“如今形势似乎越发严峻，王府内人手难以抽调出来，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我去处理一下。”
段迁道：“王爷尽管吩咐便是。”
李彦笑道：“我这里有一封信，希望你能替我送一下。”
不知为什么，段迁忽然觉得李彦的神色间竟透出一种忸怩的作态。他等了片刻，没等到李彦的后话，只好问道：“不知王爷叫在下送到哪里？又送给谁呢？”
李彦自知失态，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稍稍正色，道：“这封信希望你能送到城西郊外的逍遥林，送给那里的老板娘，大姐，华芳。”
听到大姐的名字，段迁不觉很是吃了一惊，不过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云王见他应下欣喜地一笑，小心地从书桌内拿出一个信封，又再三叮嘱他不要耽搁。
段迁将信封收下，又详细地问了逍遥林的位置，这才告退。
走出小楼，段迁不禁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云王派遣一队城防司的守军急匆匆地将他从别院叫来，竟然只是为了让他去送一封信。而且送信的对象竟然是大姐？从云王刚刚的神态来看，似乎他和大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两人曾经是朋友？甚至情人？
可若是这样，大姐说毕生的夙愿便是杀死云王李彦又是怎么一回事？
段迁苦笑一声，将乱糟糟的心绪抛开。他向来无法理解这其中复杂的纠葛，也不愿去理解。
又一队总共二十四名铁甲军走过来和花径两旁的守卫换了班，段迁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色，大约日出时分。
可惜这个信息并没有多少用处，因为这两队守卫换班中间并没有任何空档可以利用，若是选在此时动手，需要面对的甚至是两倍数量的敌人。
在这样严密的防备下，或许哪怕再出色的杀手都不会有得手的机会吧？要想取云王李彦的性命，恐怕只剩下正面强攻一途了。
正思索间，一个仆役跑过来，道：“公子，王爷特地为您备了马，还请您尽快前往。”
段迁苦笑着耸耸肩，跟在仆役身后去了马厩。
……
华芳侧卧在床榻上，眉头紧锁。
床榻周围，银白色的轻纱从顶上垂下来，在灯火下泛着朦胧的光彩。床榻的四个角上分别垂着四个崭新的香囊，香囊里是混着一些辅助香料的莲花。
莲花的气味溢满了整个房间，甚至连房间四面的石壁上都沾上不少香气。四面石壁上，大约在一人高的位置总共挂着八支银质的灯，呈莲花形状，在原本属于莲蓬位置的中心处则嵌着一枚灯芯。在火光的映衬下，银白色的莲花灯呈现出一种令人迷醉的赤金色。
忽地，华芳神色一动。
透过正对着床榻的木窗，她看见侍女小梅匆匆跑过来。片刻，小梅匆匆推开门，走到华芳身前，微微屈膝，道：“大姐，接连几天，每当大约三更时分都出现了一队人马，从他们的功法上看，大约是组织里的杀手。这些人会待到五更天才进城，不知在这附近布置了些什么。”
华芳微微点头，沉吟片刻，问道：“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小梅答道：“若是从装束上分辨，每一队都是十二名杀手，一名司执。”
华芳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这些人看起来似乎是奔着云王去的，但她却总是感觉不安。如果他们的目的真的是云王府，那么为何要如此大张旗鼓呢？难道怕云王发现不了吗？
她知道云王李彦是一个生性谨慎而且细致入微的人，面对这样大张旗鼓的阵势，李彦绝没有可能不采取应对措施。听说王府已经变得如同铁桶一般，这样的情形难道会是他们所希望的吗？华芳发现自己无法理解这一点，因为她想不到对于杀手而言，应该如何破解这样的困局。
想到李彦，一股极其复杂的情感不受控制地从她心底油然升起，那是一种交织着幻想和仇恨的难言的感情。这种感情吸引着她，却又让她心痛。
轻轻摇了摇头，将这股情感压下，又道：“其他方向有消息吗？”
小梅微微点头，道：“回禀大姐，根据江州附近的情报来看，最近陆陆续续有大量疑似下属于龙影的杀手队伍从各地汇聚到江州来。他们看起来似乎是要对付云王，但是……”
华芳道：“但是什么？”
小梅迟疑道：“小月说，他们的目标更像是我们。因为杀手组织原本不该这样大张旗鼓地行事，而如今一反常态就说明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目标应该不是他们表面上的那样。而且就在今夜，云王李彦将门下势力进一步收缩，如今的王府，简直就像一个乌龟壳一样，正面强攻肯定是下下策。所以他们做出一副正面强攻的样子就意味着他们真正的目标很有可能不是王府。”
华芳道：“我也有这样的疑虑……对了，小月有消息了吗？”
小梅道：“没，她大概跟着那批人进入江州了。”
顿了顿，小梅又问道：“大姐，若是他们的目标真的是这里，我们的胜算有多少？”
华芳苦笑一声，道：“不足两成吧。”
听到这个数字，小梅的脸色不禁有些难看。她想了想，道：“可是大姐，难道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坐以待毙吗？”
华芳从床上坐起身，示意小梅将床帘拉开。她深吸一口气，道：“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只是……”
小梅又问道：“只是什么？”
华芳道：“算了，先不说这个。你去前面守着，一旦小月回来，立即带她过来。”
小梅虽然心中奇怪，但还是颔首应是，慢慢退了出去。
华芳又不自觉地将眉头皱紧，在她的感觉中，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慢慢收紧，而她则是网中的鱼。
忽然，地道中传出一阵骚乱。
华芳略一皱眉，道：“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小梅点头应是，正要走出去，却看见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女子跌跌撞撞地走进来，正是小月。小梅惊呼一声，赶忙上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慌慌张张地去找药品。小月按着胸口重重地咳嗽一声，带出一口血沫，想必受了不轻的内伤。
华芳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小月又咳一声，断续道：“我之前跟着他们进了城，一路跟到东市谷圣人的作坊里。我跟在他们后面潜进去，听到他们说今日正午之前便要，便要进攻逍遥林。我逃出来时被发现了，结果负了伤……”
华芳赶忙从床上下来，吩咐道：“小梅，你去通知外围做好准备，我来负责给小月疗伤。”
小梅应声而出，小月却挣扎着站起，道：“小月清楚自己的伤势，大姐还是省一些力气吧。”
华芳却不容分说地将她拉过来扔在床上，让她盘腿坐好。
疗伤还未来得及开始，小梅又匆匆跑进来，喊道：“大姐，他们已经来了，外围交上手了。”
华芳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他们有多少人？”
小梅颤声道：“大约一百人，大都带着长剑，似乎很是擅长正面对敌，不像是杀手。”
华芳一惊，问道：“不像是杀手吗？他们的装束呢？”
小梅强作镇定，答道：“的确是组织中人的装束，身法看来也没有错。”
这一惊非同小可。
敌人同属龙影中人却不是杀手？
在华芳等人的认知中，龙影是一个杀手组织，其中下属几乎绝大多数都是杀手。而杀手无疑通常使用短剑匕首或暗器作为武器，而且大多不会擅长正面对敌。
华芳略一思索，当机立断，道：“你护送小月离开，大姐在这里等着他们。”
小月忍不住叫道：“大姐，让小月留在这里，你快走吧！小月便是走了也跑不远的，肯定会拖累你们。”
小梅也重重点头，道：“大姐，小梅也不走。”
华芳看着视同女儿的两人，心中不禁一痛。
……
策马奔出西城门不久，段迁竟闻到一丝血腥气。
成为杀手多年，段迁对血腥气一向敏锐得很，他很快判断出血腥气来自于逍遥林的方向。
不好，难不成出事了？
心中念及大姐的安危，段迁忍不住一夹马腹，速度再次提升。大姐几乎成了他生活的唯一寄托，若是大姐出事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现实。
穿过西郊的树林便是逍遥林的酒铺，这里原本是一个生机勃勃的地方。
但当段迁赶到的时候，却只剩下了满地的尸首和鲜红的草地。
万籁俱寂，就连飞鸟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飞身下马，疯一般地冲上前。
倒在酒铺里的大都是伙计打扮的人，少数穿着黑色的紧身衣，却带着长剑。
来的到底是什么人？大姐怎么样？
段迁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答案，但眼下似乎没有人能够站出来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