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暗流涌动

  夜幕下的云王府,幽邃而深沉,仿佛一个难以见底的洞窟。一个黑影自半空中掠过,径直飞往后园落下。后园正中的凉亭内,一个坐在其中身披甲衣的中年人看见那黑影过来,迅速站起身迎上去。
  黑影悄无声息地落下,走向中年人,苦涩一笑,道:“回禀堂主,我失败了。”
  中年人轻哼一声,摇头道:“说了让你不要小看他,你可知道若是一击不中,再被他看出来历,极易打草惊蛇。”
  黑影默然低下头,他的确过于小看对手了,这实在太不应该。
  中年人转身走回凉亭内坐下,招呼那黑影过来,道:“你既然是我最出色的弟子,本不该如此鲁莽才是。眼下那贱人手下三大战将,李凯被杀,段迁被王府限制,我们要对付的只剩下那个有着‘冷月幽梅’之称的女杀手了。冷月幽梅平日里寸步不离那贱人,甘愿做个侍女,着实不好对付。”
  黑影迟疑片刻,道:“再难对付也不过是两个女人而已,那冷月幽梅平日也未见出过手,功夫不见得多么出彩。至于那贱女人自己,不过是个老女人,有什么可怕的。”
  中年人冷笑一声,对黑影的评论未置可否。阅历尚浅的年轻人就会常常犯自以为是的毛病,等他们吃了些挫折才会真正成熟。
  他沉吟片刻,又问道:“你的行踪还有谁发现了吗?”
  黑影自信地摇头道:“绝对没有,我一击未中之后就迅速退走了,那段迁说不定连我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呢。”
  听见黑影这么说,中年人总算稍稍放心了一些。他挥手让弟子退下,为自己到了一杯茶,对着清冷的月光笑了笑。
  胜利最终一定会属于他们的,即便是皇族也没有资格夺走。
  ……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大亮。
  江面上波光粼粼,微风和朝霞在水中交织着,共同勾勒出一副奇异而美妙的画卷。
  清晨的阳光照在段迁的眼皮上,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他晃了晃脑袋,抖落衣服上的露珠。昨夜他或许太困,竟在树林间睡着了。
  一想起昨夜的种种,段迁忽然感觉心中涌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心脏被人用手攥紧了一般,几乎让他透不过气。
  真奇怪,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是某种警示吗?
  或许是吧,他最近似乎迷上了花舞蝶这个舞姬,甚至连昨夜被人摸到身后都没有发觉。若不是那人没有把匕首表面涂黑,以至于让他在水中看见了反光,他恐怕在昨夜便要身首异处了。
  这绝对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危险的预兆,或许自己正是因为这些危险才会有一种似乎应该称之为心痛的感觉吧?
  至于现在,他该去做什么呢?
  段迁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没有过多少自己支配自己的时间的体会,他的时间从来都是为刺杀而服务的,除了观察环境,等待时机以外,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提升战力和战前准备中。
  若是严格来说,眼下的时间本该依旧是为刺杀而服务的。但是眼下的局面太过复杂,直觉告诉他不该这么急着将计划推进到最后一步。
  那么现在,他最好还是先去研习一下正面对敌的招式比较好。
  当他回到别院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多日不见的乞丐癞头三正蜷缩在外墙根下。癞头三看起来比前几日少了些活力,而多了些疲累,也不知他这几天去做了些什么。在他的衣服上挂着不少露珠,看来他在这里待了不短的时间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决定将癞头三叫醒,并请进别院去坐一坐。
  他总觉得这个瘸腿的乞丐大有不凡。
  段迁于是走上前,轻轻唤道:“三先生,三先生?”
  癞头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段迁,眼神顿时一清。
  只见他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来,搔搔乱糟糟的头发,看了一眼紧锁的大门,又对段迁嘿嘿一笑,道:“我来找公子的时候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开,原来公子外出去了。”
  段迁笑了笑,道:“若是早知道三先生要来,在下绝对倒履相迎。”
  癞头三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个癞头乞丐,哪里值得公子倒履相迎?”
  段迁笑着打开门,微微欠身,伸出手请癞头三进去。
  穿过大门便是一面久未修缮的石制屏风,屏风底部满是些枯黄的青苔,屏风面上刻着一个招财进宝的浮雕。绕过屏风便是正堂,正堂中慢慢地堆着各类药材。正是云王派人送来的,不但种类繁多,而且每一样都有不少。而在正堂末端八仙桌上,则放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和一杆造型独特的长枪。
  段迁搬过两张椅子来,又把八仙桌上的枪谱和幽影枪收好,才请癞头三坐下。
  癞头三却推脱道:“我身上脏,还是不要坐了。”
  段迁微一皱眉,正要劝阻,忽然一笑,道:“若是这样,不如你我二人在庭院里席地坐下吧,可好?”
  癞头三似是感激地看了段迁一眼,笑道:“如此就劳烦公子了。”
  段迁取了一壶水和两只茶盏,这才和癞头三回到正堂前的庭院中。两人在屏风后相对坐下,段迁又为两人摆上茶盏,分别倒了一杯水。
  事毕,他便举起茶盏,对着癞头三晃了晃,道:“家中没来得及泡茶,就以水代茶,以茶代酒吧。”
  癞头三全然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笑着举起茶盏和段迁一碰,仰头将满满一杯清水倒入口中,赞道:“好酒!好酒!”
  段迁哈哈一笑,同样将杯中清水一饮而尽,道:“还望三先生不要怪罪才是。”
  癞头三哈哈一笑,道:“公子客气了,我怎会怪罪公子?”
  段迁又为两人到了水,问道:“不知三先生找在下有什么事吗?”
  癞头三收摄心神,轻叹一声,肃然道:“的确有些事情要和公子说一说。”
  段迁见癞头三将脸上的笑意完全敛起,不禁也正色道:“三先生请讲。”
  癞头三缓缓开口,轻声道:“彦云商会突遭横祸,秦大人和吴大人双双遇害,公子侥幸未在商会中,避过祸事。只是公子可知道,出手的是谁?”
  段迁心中一凛,赶忙问道:“是谁?”
  癞头三道:“是一个江湖上成名已久的杀手组织,龙影。”
  段迁按下心中的惊悸,做出一副疑惑的神情,道:“三先生或许还不知道,在下随同家父久居海外,不久前才刚到中原来,所以还没听说过这个所谓的龙影。不知这龙影是一个何种组织?”
  癞头三摇头道:“我虽然知道出手的是龙影,但对这龙影却几乎毫不知情,所以暂时不能为公子解惑了。”
  段迁面上有些遗憾地点点头,心中却松了口气。刚听见癞头三提起龙影,他还以为癞头三已经知道他也是龙影的杀手,眼下看来,癞头三只是来为他带一些情报的。可是他和癞头三的交情并不能说如何深厚,癞头三凭什么要为他带情报来?甚至在他府邸大门外等候大半夜以致于睡着?亦或许他其实属于云王李彦门下,这次是作为云王的使者而来?
  心下疑惑间,段迁沉吟片刻,问道:“不知三先生为何特地要和在下说这些?”
  癞头三道:“我受了公子的恩惠,当然要有所回报。昨日半夜,我在江州城郊时无意间见到大群身着黑袍的人集结,恐怕也是龙影的人。心里挂念公子安危,这才特来相告。”
  段迁又问道:“不知三先生是在哪里见到那些人集结的?”
  癞头三想了想,答道:“西郊逍遥林附近,只是那些人看来并不打算靠近逍遥林,也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
  逍遥林附近?难道是大姐麾下的人手集结?不靠近逍遥林或许是为了避免别人将他们和逍遥林联系起来吧?
  段迁皱着眉想了许久,却全然没有头绪。只好笑了笑,道:“三先生给的信息有些多,在下一时间有些理会不了。”
  癞头三再次仰起头,将茶盏里的清水倒入口中,起身道:“我想要告诉公子的也就是这些了,若是公子有什么疑问,可以来城西找我。”
  段迁赶忙跟着站起,谢过癞头三,道:“三先生特意到城北来跑一趟,真是麻烦了。”
  癞头三连连摆手,哈哈一笑,道:“公子客气了,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送走癞头三,段迁又苦思良久,却依旧理不出半分头绪,只好作罢,再次取了幽影枪操练起来。
  ……
  云王李彦依旧坐在专属于他的书房小楼中。
  摆在他面前的又是一份密报,同样是从神都送来的。
  将密报看完,李彦的神色不禁越发严峻。
  不久前,他部署在神都周边的情报点忽然失联,使者确认后回报说所有的情报点无一幸存,尽数被敌对势力拔除。这实在是一个雪上加霜的消息,敌人来势汹汹,似乎早有准备。而且从眼下的情形看来,这股力量竟然和龙影搅和在一起。
  当朝天子李峰膝下无子,仅有一女,正是公主李梦霞。如果李峰宾天,那么有资格继位的只剩下三人,其一当然是公主李梦霞,其二则是他云王李彦,而最后一个则是一直据守西南几乎不问世事的靖王李默。
  李默当年是三皇子,原本几乎成为储君,却不知受了什么打击,竟忽然一蹶不振,被封靖王当夜便离开神都回到封地,从那以后便据守其中,似乎野心尽失。这些年来,他从没有听说过李默做过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他整天窝在那满是荒野的靖州域能干些什么。
  不大可能是李默,因为当年他几乎是主动放弃了成为天子的机会。那么会不会是李梦霞呢?
  他对这个小姑娘了解不多,只是听说她自幼受李峰影响,对武道情有独钟,为人甚至也如同故事中的大侠一般豪情万丈。这样的人若是做大将或许不错,但要做帝王恐怕还欠缺了些,想来也不会是买凶的人。
  难道会是李峰自己?
  有这样的可能呢。李峰自幼习武,当年一身武艺几乎独步天下,直到继位之后才渐渐淡出江湖。传言都说武者通常不易生病,不过一旦生病便恐怕要发展成为绝症。若是李峰自知时日无多,买凶将他云王做掉,为女儿继位铺平道路,似乎没有任何问题。
  可是龙影应该是一个杀手组织才对。杀手的特征本该是隐藏在暗处,这一次却为何一反常态,甚至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的身份挑明一般?难道是为了转移他的目标,掩护那个真正的幕后黑手不成?
  如果他按照正常的应对手段,用自身全部的力量来对付龙影,那么藏在暗处的那个势力必定要对他发起全力一击。
  李彦有些烦闷地揉了揉额头,毒蛇在侧的感觉实在让他不舒服。
  忽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从窗外飞进来,在李彦身前的方桌上停下,似通人性一般,骄傲地抬起右爪,上面系着一卷薄薄的莎草纸。
  李彦微微扬起眉毛,小心地将莎草纸接下摊开。上面只有一句话。
  “官道上见到可疑人员集结,或往江州。”
  李彦认出这是律文的笔迹,这份情报应该是他在半路上发出来的。
  他略一思索,从一旁书架上取下一张地图。经过粗略的估算,写这封信时律文大概离开一天时间。若是从江州向北,越过牡丹江策马奔驰一天时间,大约要穿过蓟州到达锦州域内。
  而信鸽来此需要大半天时间,综合算下来,这些人大约在能够明日午后到达江州。
  李彦的眉头不禁越发皱紧,他从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有哪个杀手组织会这样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做某件事,这实在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眼下王府的力量还没有集结到位,恐怕要进一步收缩才行。
  ……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偏西。
  夕阳将天空染得鲜红,让他忍不住想到了血。
  或许是因为最近总算不必再每时每刻紧绷着心神,杀戮带给他的恐惧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淡化了很多,他的心绪也平和了不少。
  杀戮总会使人的心神越绷越紧,而当紧张到极致时,要么丧失心智,成为一无是处的疯子;要么忘却痛苦,成为只会杀戮的疯子。
  不得不承认,虽然同属武学,正面对敌的招式和伺机而动的招式根本截然不同。正面对敌的招式通常讲究力收三分延绵不绝,而伺机而动的招式讲究不留余力一击毙命。不过表现形式虽然不同,但武道一途万法归宗。或许应该多亏这些年大量的实战为他打下的基础,虽然仅仅经过两日的练习,但对这枪谱中较为简单的招式,他已经使得有模有样。
  吃过晚饭,天色渐渐暗下去。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万花舫,继而又想到了昨日痛哭着跑开的花舞蝶。
  犹豫片刻,段迁终究决定不再去万花舫。他害怕自己真的会沉沦在那里,再也爬不出来。
  推开府门,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几乎不见任何行人。
  或许趁着晚间在江州城内走一走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江州是天下最繁华的州域之一,而江州城更是天下最繁华的城市之一。这一点,从万花舫上所见便可见一斑。但走在江州城内,段迁却莫名感觉到一阵荒凉和冷清,与万花舫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
  夜幕降临,清幽的月光洒下来,将了无人迹的街道悄悄铺满。
  街道上只剩下他一人,甚至连飞鸟也全都消失不见。
  微风轻轻拂过,带起一股如水一般柔和的清凉。
  不知不觉间他竟已经走到东市,市集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空荡荡柜台和大门紧闭的商铺。
  无意间抬起头,面前正是谷圣人的作坊。那面写着“谷圣人”三个大字的幌子随着微风轻轻飘荡着,幌子下面,似乎有一丝幽幽的灯光从作坊里透出来。那灯光忽明忽暗,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鬼火。
  段迁自嘲一般地笑了笑,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油灯的光而已。许多商人原本就住在商铺内,入夜点灯当然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点幽幽的灯火却让他感到很不寻常。直觉告诉他,这其中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忍不住悄悄走过去,将眼睛贴上门板的缝隙。
  店铺内竟然坐着一个老人,似乎正是谷圣人谷清文。他面前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灯火随着微风轻轻晃动着。谷清文的脸上被摇晃的灯火映出不断变幻的阴影,看起来甚是诡异。
  这的确只不过是点了盏灯而已,这根本算不得什么事,是他太过疑神疑鬼了。
  不过谷清文为什么要点着油灯枯坐于此呢?他莫非在等什么人?
  段迁在门边等了许久,不过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谷清文依旧只是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段迁苦笑一声,收回目光,将疑惑埋入心底。
  是他太过多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