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三:流水无情

  今夜月色正好,甚至就连万花舫上传来的乐声都更加悦耳一些。
  画舫顶层,只见花舞蝶一个旋身将水袖收起,以一个深情的回眸伴着悠长的轻吟作为结束。
  歌舞毕,宾客纷纷喝彩,但在她听来却全然没有半分喜悦的感觉。
  她的心已在不知不觉间随着另一个人飘然远去,而这些无关紧要的旁人的喝彩,又如何能打动得了她?
  然而,他今夜并没有来,她费尽心神填的一首词也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这词中原本还藏着一曲藏头诗,但她已经无心再念,只觉得疲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恨不得赶紧沉入梦乡。
  天色将明,一众宾客各自准备离开。却有一个青年走上前来,对花舞蝶躬身一礼,笑道:“姑娘的绰约风姿,真是让谷某不禁迷醉。”
  这青年正是谷圣人坊里的伙计之一,谷清文之子谷士武。
  娇笑声从一旁传来,循声望去,只见殷千月走过来笑道:“如今时候不早了,谷公子还是回吧,舞蝶姑娘要休息了。”
  花舞蝶也附和着向他微微屈膝,歉然道:“妾身实在劳累得很,不能陪谷公子了。”
  谷士武却无所谓地摆摆手,道:“累了自然应该歇息。只是我想要问一下,姑娘可愿意到我府上坐坐?”
  殷千月笑着打断道:“谷公子怕是要失望了,这里的姑娘们可是不能跟着公子去的。若是实在有意,便让奴家喊两个侍女来伺候公子。”
  谷士武粗暴地摆摆手,道:“殷夫人别总是拿那些胭脂俗粉来搪塞我,若是夫人嫌钱不够,谷某还可以再加十倍。”
  殷千月的眼中似乎流露出一丝鄙夷,但却很快被她再次用笑意掩饰过去。她只是娇笑道:“哎哟,谷公子误会了。只是楼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的,只要姑娘们只愿意献艺,便是不卖身的。”
  谷士武似乎意识到问题的症结还是在花舞蝶身上,便又转向她,觍着脸笑道:“舞蝶姑娘不知想要些什么?不如让我帮姑娘赎身可好?”
  花舞蝶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缓慢但坚定地摇了摇头。
  殷千月顺势轻轻将花舞蝶拉到身后,笑道:“谷公子请回吧,明日晚些时候再来,还可以一睹舞蝶姑娘芳容。”
  谷士武冷哼一声,道:“不过是群婊子,难道还要讲究什么贞洁不成!”
  他竟扬起手,作势要打。
  忽然,一阵寒意从他身后传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扬起的手也竟生生停住。
  殷千月抬眼望过去,认出来人,脸上的喜色越发浓郁,就连两只传情的美目也竟弯如月牙。只听她嗔道:“公子好不讲信用,说好晚间便来,如今都过四更天了!”
  一只冰冷的手将谷士武的下颌捏住,紧接着,一丝寒意贴上了他的咽喉。
  谷士武一下子就完全慌了神,他自幼娇生惯养,哪里见识过这种阵仗!当下想要开口,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只听他故作威风地喝道:“哪里来的蛮人,你可知道小爷什么身份!”
  他身后那人并没有回话,只是将贴在他咽喉旁的短刀稍稍压紧一些。
  一缕鲜血从颈侧溢出来,顺着刀刃流下去,划过刀锋,轻轻地落在地上。
  谷士武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就像筛糠一般。但他很快强作镇定,又喝道:“你若是动了小爷,小爷必定叫你再无法在江州立足!”
  一声冷哼从颈后传来,这声音冰冷异常,仿佛来自九幽深处。
  一声冷哼之后,那人终于出声,道:“你若是就此离去,在下便可以当做无事发生。”
  那人的语气虽然平淡得很,甚至连自称都用的是谦辞,却将谷士武最后的信心撕得粉粹。刚一松开手,便听见他惨呼一声,再不顾那些虚无缥缈的颜面,捂着颈侧拔腿就跑。看清楚来人,花舞蝶忧郁的眼中忽然燃起火光,她想要从殷千月身后跑出来,却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忽然变得迟疑。
  殷千月却依旧笑着,似乎全然没有看见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款步走近,对来人屈膝一礼,道:“公子看来气色不错,想来是有什么开心事吧?”
  来人果然是段迁,他从逍遥林离开后踟躇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到这里来看一看。
  只见他捏起翎羽刃,轻轻一吹,待上面的血珠滚落,才将其收回袖中。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过头对殷千月笑了笑,道:“在下本早就想来,可是有些事耽误了,还望夫人不要怪罪呢。”
  殷千月笑道:“可是公子却来得太迟,舞蝶姑娘刚献了舞,眼下正要去休息呢。”
  段迁似有些遗憾地摇摇头,道:“若是如此,那在下就不打扰了。”
  他正要离开,却听见花舞蝶喊住他,道:“公子请留步。”
  段迁忍不住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眼中意外地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温柔。
  殷千月掩嘴一笑,不动声色地退开,又招呼几个乐师过来,吩咐她们好生配合。
  只见花舞蝶快步上前,在段迁身前停下,道:“若是公子愿意看,妾身便为公子献舞。”
  段迁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本想要拒绝,但那个“不”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见段迁默不作声,花舞蝶便当做了默许。
  她欣喜地拉着段迁到一旁坐下,为他端来一碟糕饼,又轻快地跑回去,取来铜镜简单地补了些脂粉,又提着笔再度描过眉毛,才终于旋身跃起。
  她刚一动,乐声便奏响。伴着乐声,她轻启朱唇,唱道:
  “地灵人杰,蕴才抱器,婉约柔情如懿。转千折百,才学共陶情。子虚乌有?意觉薄情命,久念成疾。违心绪,轻车简从,盈衿满愁情。纤纤作细步,蹁跹夜舞,影动轻灵。天明方觉梦呓,涯际无垠。回眸百媚牵魂,首昔忆,青纱如翎。丝竹弦断,映月怜晨星,长伴天明。歌何往?留青丝半缕,连牵思绪;伊始处,人来客去,情深共抚琴。”
  只见她身形婉转,步履飘忽;秋波送意,水袖传情。和着琴音,歌喉轻吟若黄莺出谷;伴着乐声,体态婀娜如雏燕凌空。
  好一个引人迷醉的舞姬!
  不知不觉间,一曲已经唱完,只见花舞蝶翩飞而起,又轻轻一旋,又唱道:
  “地蕴婉转才子意,久违轻盈纤蹁影。天涯回首青丝映,长歌留连伊人情。”
  虽然段迁并不算精通文字,但也很快发觉这诗中每一字竟都是刚刚那首词的首字,而这首诗竟又藏头书写,每句首字截出来竟是地久天长一词。
  他隐隐觉出这首词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意,但他却无法去领会。
  无意间抬眼,正好对上花舞蝶满是柔情的双眼。这双眼着实有些无穷无尽的魔力,只一瞬,便将段迁的心神全部摄入其中。他只觉一股莫名的冲动径直闯入脑海,他不明白这种冲动究竟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情感。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花舞蝶已经俏生生地立在他身前,带着喜滋滋地仰头瞧着他。
  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花舞蝶忽道:“公子觉得这词怎么样?”
  段迁低下头看着眼前的丽人,满心话语忽然阻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终于开口,却只是道:“很精妙……这首词二重藏头的结构,别出心裁。”
  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到别出心裁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这首词,因为不论是这词还是这诗所描绘的都全然是他既没有体会过,也不曾听说过的情形,他完全无法去体会其中想要传达的绵绵情意。于是他只能惊叹于这首词藏头的结构,因而也就只能想到别出心裁这么一个单薄而残忍的词语。
  花舞蝶显得有些失望,又问道:“仅仅是别出心裁吗?”
  段迁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只能耸了耸肩。
  花舞蝶忍不住后退半步,喃喃道:“我以为你……我以为你了解到了。”
  听花舞蝶这样说,段迁却只是困惑地看着她,而没有任何更多的反应。
  泪水终于从眼角溢出,原来她根本只是自作多情而已。
  子虚乌有?意觉薄情命,久念成疾。
  丝竹弦断,映月怜晨星,长伴天明。
  花舞蝶强忍住泪水,几步跑开,脚下却似不稳,几欲跌倒。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就好像失了魂魄一般。
  段迁深吸一口气,他似乎隐隐已经察觉到那种领会,但却不愿真正面对。他总是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就好像这心意是最诡诈的敌人,会将他撕碎,将他毁灭。他是杀手,而杀手不该被这样的情感所阻碍住。
  不过,那段舞蹈实在挺美的,不是吗?
  他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丝质钱袋,拿出两枚金币。
  见到他的动作,那些还未离场的乐师中间忽然爆出一丝敌意。
  段迁下意识地想要握紧翎羽刃,却发现并没有任何危险的感觉传来。那些敌意根本只是些无须在意的东西。
  他迟疑着将两枚金币放在摆着茶点的方桌上,随手拿了一块糕饼,转过身慢慢走下画舫。
  这糕饼普通得很,只是几个铜板就能买到的那种,但吃在嘴里,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和谷圣人坊间制作的糕饼比起来,甚至都不遑多让呢。
  ……
  殷千月轻轻地安抚着痛哭不止的少女,本该世故老练的她竟感到不知所措。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会以这样的形式收尾,原本她甚至打算对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给王府新兴的红人一点方便对以后的生意大有好处。
  轻柔的敲门声响起。
  殷千月拍了拍少女单薄的背脊,走过去打开门。
  敲门的是一个乐师,令人奇怪的是,她的脸色同样铁青一片。
  殷千月不禁问道:“怎么了?”
  乐师怒哼一声,道:“那人实在不是东西。”
  殷千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道:“钟公子吗?或许吧。”
  乐师哼了哼,将两枚金币递给殷千月,道:“这是那狗东西留下的。”
  殷千月惊讶地接过金币,问道:“他留下了两个金币?”
  乐师愤愤不平地点点头,道:“舞蝶为他做了这么多,他却只是留下两个金币,这算什么?我……”
  殷千月轻声一叹,道:“两个金币可是一笔巨款。便是稍加挥霍也足以应对一般人家一年的开销了。”
  乐师却争辩道:“但是夫人,我不是说钱的问题,只是……”
  殷千月摇摇头,示意乐师不要再说下去。她轻轻转过身,走到花舞蝶身后,将金币放在桌上,道:“这是那位钟公子给你留下的缠头。”
  花舞蝶却伸出手一下把金币扫开,任由两枚金币滚落在地。她抬起一片狼藉的脸,吼道:“我不要!谁爱要谁拿去好了!”
  殷千月微微皱眉,弯腰将金币小心地捡起来,再次放在桌上,柔声道:“你或许已经累了,早些睡吧。”
  花舞蝶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却被殷千月拦住,问道:“你要去哪?”
  她紧紧地抿着嘴,一言不发。
  殷千月长叹一口气,道:“彦云商会遭遇突袭,主事秦无名,总管吴琦遇害,钟川廷因为不在商会中逃过一劫。此事之后他依旧住在那本属于秦大人的别院中,想来在王府中的地位没有受到半分动摇。面对这样的人,你为何总要有不切实际的奢望?”
  花舞蝶颓然坐下,面色愁苦。
  殷千月扶着她做到床上去,轻声道:“其实若是死了心,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死人是不会感受到痛苦的,若是心死了,是不是也就不会再痛了呢?
  或许吧?
  ……
  段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画舫的,他只记得自己吃着糕饼,却突然泪流满面。
  牡丹江上,秋风带着若有若无的冷意,一片肃杀之中所伴随的冷意;夜空中,月如钩,闪着寒光的夺命的弯钩。
  段迁默默地在江边坐下,无神地看着静静流淌的江水。
  他忽然想要一壶酒,和一个值得共饮的伙伴。
  可是他既没有酒,也没有能与他共饮的伙伴。
  秦无名死了,死得莫名其妙。他本以为自己救援吴琦得手或多或少能够提供一些帮助,没想到一路袭来,却终究只是做了些无用功而已。
  难道他要继续下去吗?
  若是继续下去,又会如何?
  或许他将杀死李彦?若是在李彦死后,他是否又会像今天这样,忽然想起这位给了自己很多的云王呢?他是否又会后悔?
  若是明知会后悔,他还是非要出手不可吗?
  人,究竟为什么要杀戮呢?
  人,究竟出于什么心理才非要杀掉别人不可呢?
  他想到自己在第一次杀人之前,曾经以为杀人是一件很难而且极其可怕的事情。
  但很快他便发现,杀人不但远不如想象中那么难,而且还很容易。
  杀人简直轻松得很,这才是更加令人恐惧的事情。
  秋风吹过凋敝的树林,带起阵阵阴森的哨音。
  这哨音尖锐而刺耳,仿佛厉鬼的哭嚎,又好似冤魂的长啸。
  但很奇怪,他的心中竟并没有像以往那样萌生恐惧。
  因为他已不愿去听见这样的声音。不愿听见,是不是就并不存在呢?
  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他身后,那是一个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影。他缓步走近,段迁却依旧只是坐在河岸边。
  他在段迁身后大约五步远停下,从腰际慢慢抽出一柄匕首。
  段迁依旧静静地坐着。
  匕首缓缓靠近,很快就要贴近段迁的咽喉。
  风声骤然变大,那隐约中的长啸声也变得尖锐。
  水中的倒影忽然反射出一道寒光。
  段迁凛然回过神来,猛地向前一蹿,凌空一翻。又伸着脚尖在水面上一点,落在画舫上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黑影看着依旧光亮如初的匕首,失望地摇摇头,道:“你终究还是反应过来了。”
  段迁微微皱眉,问道:“阁下是何人?”
  黑影咧嘴笑道:“我是何人你就不必去探究了,今日既然未能得手,我们日后再会。”
  说着,他竟礼貌地伸出手向段迁郑重抱拳,又一笑,才潇洒地转过身,纵身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树林间。
  段迁认出了他的身法,那是龙影门下传授的游龙步。
  看出这一点,段迁不禁越发疑惑。按照组织中的规定,没有正当的理由,只有司执才有攻击其余人的权力,而一般的杀手却并不具有。而即便是司执,也只有处决组织中叛徒的权力,对于无法被认定者依旧无权出手。
  刚才那人看起来并不是司执,却又为何要对他出手呢?
  不过之前几次组织里的司执不也像组织中寻常杀手那样出击了吗?
  段迁慢慢走回河岸上,那人很谨慎,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线索。
  莫非是组织里出了什么变故?
  当这个想法从他脑中一闪而过,竟变得越发清晰起来。最近遭遇的种种异常情况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再加上大姐对他透露的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报,全部都或明或暗地指向同一个结论,那就是龙影中绝对发生了某种变故。
  可是,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变故呢?
  段迁思索良久,却依旧无法得到想要的答案。
  局面似乎越来越复杂了,渐渐已经超出了他所能认知的范围。
  而他心中的矛盾却也同时越发加剧,逐渐要超出他所能掌控的最高程度了。
  苦思冥想见,轻柔的歌声似乎从画舫中穿出,将他从思绪中拉出。
  那歌声若断若续,似隐似现,只是听见,心中便莫名一痛。
  思悠悠,岂在朝朝暮暮?本知聚散难期,只料情深谊固!
  念去去,独谓戚戚楚楚?既晓云泥殊途,何求当门对户!
  段迁听出这是花舞蝶的歌声,这歌声仿佛透出难掩的哀愁,隐隐带着哽咽。
  冷漠,凄清,又惆怅。
  他几乎忍不住要回到画舫中,将那牵动他心魄的少女搂在怀里。
  可是他终究停住,猝然转身。
  任由一滴冰冷的泪化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