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形势难辨

  夜色如水,清冷,恬淡,而又忧郁。
  夜色中,酒铺中灯火通明,人们似在狂欢。这些都是每天在刀头舔血勉强讨生活的人,对于他们而言,只有趁着每天还活着的时候放纵,生命才有意义。
  一个披着黑袍的人影落在酒铺外,微风一起,长袍裹上去,勾勒出一副凹凸有致的身形。
  这人竟是一个女子。
  她快步走上前,一直走到那两条写着对联的长旌下,忽地一叹。
  “骤雨降处,疑睹落英饮恨,娇容未展,生机已逝;狂风起时,似闻游子放歌,漂泊将尽,故乡不存。”
  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纵身跃起,如一道幻影一般越过内室,落在后院中。这后院看起来似已荒废许久,满是荒草。她走至一处半蹲下,将地面上覆盖的散碎杂草拨开,露出一个拉环。拉环下连接的是一个覆盖着草甸的活板门。
  掀开活板门,则露出一个地道。
  她小心地跃入地道,将活板门重新关好,沿着走两步,在尽头的石壁上轻轻拍了拍。
  片刻,石壁一动,露出一个门,门从里面打开,竟是一间闺房。闺房中焚着熏香,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
  一个侍女出来将她迎进去,帮着将漆黑的外袍脱下,露出一袭银白色的长衫,长衫上绣着一朵怒放的莲。
  她将外袍交给侍女,在长椅上坐下,又褪下短靴,将两条玉腿蜷上去。又一个侍女端着茶水过来,她轻轻啜了一口茶水,问道:“小梅,在我走的这一段时间,有没有什么事情?”
  那被唤作小梅的侍女答道:“回大姐的话,段迁不久前来了一趟,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小月怕被识破,就没敢代您见他。”
  原来这女子便是大姐华芳。
  华芳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出头,或许是因为长年习武,皮肤和筋肉依旧紧致而有弹性。
  但她心里清楚自己就要老去了,因为时间从来都是无法被欺骗的。
  这一点从她眼角生出的细微皱纹就不难看出来。
  听了小梅的话,华芳柳眉微蹙,道:“段迁以往每次来时,必定心有郁结难解,希望不要出了差错才是。你们猜得到他大概有什么心结吗?”
  小梅道:“奴婢不知。说起来,大姐看来脸色倒不太好。”
  华芳摇头苦笑道:“这几日我去了一趟神都。那消息是真的,天龙将崩。哼哼,竟然会是真的。”她似是自嘲一般地耸了耸肩,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又道:“天龙将崩,也难怪组织里人心惶惶。”
  那唤作小月的侍女不禁走过来,问道:“大姐,这天龙将崩是什么意思?”
  华芳抬眼看向她道:“天龙指的是当朝天子,天龙将崩也就是说皇帝就要死了。”
  小月不禁越发疑惑,问道:“皇帝死不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华芳轻叹一声,道:“龙影本是皇室创立的,只是这些年来才慢慢有脱离皇室管辖的迹象。皇帝病危的消息传来之后,组织里就分作两派,一派主张借此机会彻底从皇室的控制下脱离出去,另一派则主张坚持创立之初定下的为皇室效力的规矩,两派间相互倾轧纷纷扰扰的。”
  小月道:“可是我们一直主张远离纷争,任由他们打去好了,有什么关系?”
  华芳道:“原本是没有的,但这次不同。他们两派无论取何种主张,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这个目标又正好和我的目标一致了。”
  小月惊呼道:“云王李彦?”
  华芳微微点头道:“是啊。不论他们主张忠于皇室,亦或是脱离其控制,都必须要杀死李彦或者至少最大限度地压缩他的势力。当朝天子只有一女,据说大有当年的女皇风范,但是毕竟势单力薄。若是李彦趁天子驾崩时突然发难,必定能将皇位夺下。”
  小月恍然点头道:“我明白了。如果是效忠于皇室,必定需要协助公主殿下抗衡李彦;而若是不理朝中争端,李彦继位后想要脱离皇室控制也就需要削弱其势力。”
  华芳满意地笑了笑,道:“正是如此,没想到你这妮子脑袋越发灵光了。”
  小月嘻嘻一笑,道:“都是大姐教得好,假装得多了,人家也就学会了嘛。”
  华芳轻轻摇头,想了想,招手让小梅过来。
  小梅快步跑过来,问道:“大姐有什么吩咐?”
  华芳道:“你拿上我的信物,去江州原本属于秦无名的那处别院,段迁应该就在那里。你仔细问问他有什么话要说,如果方便的话,让他今夜过来一趟。”
  小梅接下华芳的信物,应了句是,快步从后门离开了。
  小月忽然又问道:“大姐,若是皇帝真的死了,您打算怎么做?”
  华芳沉吟片刻,道:“我们先静观其变,等李彦一死便抽身离开。他们争,任他们争去好了。即便组织倾覆了,我们凭借这逍遥林做一个立锥之地。”
  正说着,一个侍女匆匆走进来,道:“大姐,那个老贼又来了。”
  华芳扬起眉毛,问道:“哪个老贼?”
  侍女道:“那个卖金子馅糕饼的老贼。”
  是谷圣人谷清文?
  华芳悚然正色,问道:“那老贼又带来什么消息了?”
  侍女道:“他说只能亲口告诉你,是神都来的消息。”
  华芳不禁暗自奇怪,她刚从神都回来不久,分明没有听见什么消息,怎么这谷清文却又说有神都来的消息?
  她心中虽然疑惑,眼下却不敢怠慢,吩咐道:“请他去内堂坐着,我即刻就过去。”
  ……
  当段迁回到别院时,已经有大量药材钱物堆放在正堂。
  云王果然言出必行。
  对于武者而言,药材是修炼过程中必不可少的资源。武者演武练功或者相互切磋时难免受伤,而伤势若是不能及时医好,轻则延误修炼,重则落下残疾。除此之外,若是武者能在修炼期间适当使用补药,不但可以大幅提升效率,而且能逐渐改善武者的体质,使修炼事半功倍。
  段迁简单地查看了一下各项物资,不禁感叹出声。云王盘踞江州多年,势力果然不容小觑。这其中每一样药材他都认得,但真正使用过的,却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相对珍惜的那些,他也只是幼时学习时在书籍上见过。
  他一时之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清楚云王如此待他完全称得上恩重如山,这样的恩情他该如何去偿还?
  可是他同样不能背叛大姐,大姐对他有养育栽培之恩,若是没有大姐,他也绝没有活到现在的可能。
  每当人们遇见像这样两难的事情,便不由自主地会想要逃避。
  段迁同样是人,他同样也忍不住想要逃避。
  他将云王交给他的枪谱从怀里取出,不论决定如何,他恐怕都需要好好练一练这幽影枪法。既然眼下时间还算余裕,而他一时间又不便做出什么决定,不如便把时间花在这上面好了。
  正当他想得入神时,忽然听见有人叩响大门。
  段迁微微皱眉,将枪谱放回怀中,又将幽影枪收在身侧,才走到大门边。
  敲门的声音轻柔而有节奏,就像是传达情意的鼓点一般。
  他略一皱眉,悄悄飞身而起,视线越过院墙。敲门的是一个少女,她穿着一袭淡红色的长裙,脸上未施脂粉,莫名让他想起了含苞未放的花骨朵。
  段迁轻飘飘地落回地面上,微微皱眉。在他的印象里,没有过这个少女。
  敲门声依旧在继续,大有不把门敲开誓不罢休的气势。
  段迁沉吟片刻,将长枪调转过来,伸出枪杆一挑,将门闩拨开,同时后跃半步,又调转枪头前指,微微弓身。
  大门“吱呀”一声推开,那少女快步走进来,看见段迁的架势,不禁一笑,道:“段兄弟何必如此紧张。”
  段迁皱着眉收起枪,忽然想起这人正是今天凌晨将他拦在大姐门外的侍女。
  她怎么到这里来?
  段迁哼了一声,问道:“有事吗?”
  来人正是华芳的侍女小梅,她见段迁面色不虞,赶忙取出华芳交给她的信物,递上前,道:“段公子,是大姐让小梅来的。”
  段迁接过信物,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他将长枪插在一旁的地上,又将信物交还给她,问道:“你来做什么?”
  小梅连忙道:“大姐刚回来不久,之前其实并不在逍遥林。”
  段迁微微皱眉,问道:“此刻已经回来了?”
  小梅轻轻道:“是的,大姐特地派小梅来,就是要问下段公子有什么要紧事。”
  段迁盯着小梅看了许久,直看得她有些发毛,忍不住道:“你……你要干什么?”
  段迁笑了笑,道:“你回去吧。”
  小梅道:“若是如此,那小梅就回去了。”
  段迁微微点头,看着小梅转过身。
  他忽然将小梅叫住,道:“等等,你把这个还给大姐。”
  说着,他将那封染血的信从怀里取出来,递到小梅手上。
  小梅接过信,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她拿着信纸确认许久,问道:“你从哪里拿到这封信的?”
  段迁忍不住扬了扬眉毛,道:“你不认得这封信?”
  小梅肯定地摇摇头。
  段迁道:“我从那个使者那里拿到的。”
  小梅微微皱眉,眼中也流露出困惑的神采,道:“使者,哪个使者?”
  段迁道:“大姐派来向我传递消息的使者。”
  小梅想了想,肯定道:“大姐并未派出过使者。”
  听到小梅的话,段迁不禁很是吃了一惊。若是大姐并未向他派出过使者,那么那使者是谁派来的?段迁于是将那人大致向小梅描述了一遍,听完段迁的描述,小梅恍然道:“是李凯!”
  段迁道:“李凯又是谁?”
  小梅犹豫片刻,道:“李凯这件事牵扯较多,不如你抽时间再来一次逍遥林,让大姐亲自决定要不要告诉你吧。”
  段迁哼了哼,显然对小梅的回答并不满意。不过小梅并没有说出更多信息的意思,她只是看着段迁,一言不发。
  良久,段迁终于一叹,道:“算了,你去吧。如果有空,我会去一趟逍遥林。”
  小梅颔首退出,慢慢消失在街角。
  事情似乎越来越错综复杂了,几乎已经完全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范围。
  那个使者竟然是假的,而他竟没有察觉出来?
  不对,他本早已察觉出来,只是因为那人搬出了大姐的名号,他才信以为真。
  他从前执行任务的时候,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使者,因为每一次的任务从来都只会有他一个人知道。
  等等,如果那个使者是假的,那么胡越呢?
  胡越显然知道那个使者对他所说的情报,也就是说那个胡越也有问题了?
  可是他们做的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他们究竟是为谁要效力的?告诉他这些似真似假的情报又是为了什么呢?
  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某个人或某个势力所布置的巨大圈套中。
  他们究竟想要他怎样?换言之,若是他照着这些人的意思做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呢?
  若不是因为那个使者假传的消息,他恐怕不会选择加入王府,也就不会见到胡越。而他若是按照胡越所透露的情报行动,而没有注意到那来自小楼二层的杀机,恐怕在得手之前已经死亡。
  可是他如何肯定当下他找个借口让自己逃避开,不是这胡越所希望的呢?
  若不是他那天跟出去拿到了这封信,恐怕要被一直蒙在鼓里吧?
  可是现在想来,似乎一直被蒙在鼓里反倒还好些,至少不需要考虑这么多不知所谓的问题。
  云王李彦,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究竟应该要如何来对付才好呢?
  可是,真的要杀掉他吗?
  不,为了大姐,一定要完成这件事才行。
  大姐和他说过,这是大姐毕生的夙愿。
  段迁很快将心神从纷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决定把接下来的大半天时间都用在练习幽影枪上面。
  练武是一件很容易让人忘记烦恼的事情,因为练武通常是不需要思考的。
  而一个不思考,也没有思想的人是绝对不会烦恼的。
  就像死人同样也不会烦恼一样。
  ……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很快过去,夜幕渐渐降临。
  经过一天的研习,段迁肯定这本枪谱上的招式比他曾经视作珍宝的基础剑法要高明太多。
  这本枪谱严格来说并不只是枪谱。就如同段迁一开始预料的那样,这幽影枪枪头可以作为短剑使用;枪杆除了可以作为长棍使用,亦可以拆散当作软鞭;若是将短剑连着锁链掷出,同时则需要用到暗器手法。
  而这本枪谱里面所收录的,竟将其种种用法对应的招式都有收录。包括剑法、棍法、枪法、鞭法以及一种暗器手法。
  可以想见,要编写这样一本枪谱必定需要诸多名家联手方能做到。
  段迁再次换上了那身公子哥的打扮,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喜欢上了这身打扮。
  或许是因为这样浮夸而招摇的打扮比较容易受人瞩目吧?
  当他到达逍遥林的时候天色还未完全暗下,这里的酒铺也好似还未开张,几乎没有客人,而只有几个正在布置场地的伙计。
  在内堂外守着的依旧是昨天那个伙计,他认出的段迁,主动上前笑道:“大姐就在里面。”
  段迁谢过他,按照昨日的路线下到地道中,穿过赌场。
  守在大姐门外的依旧是那个侍女,似乎名叫小梅。
  小梅看见段迁过来,道:“段公子来得早。”
  段迁耸了耸肩,道:“大姐在吗?”
  小梅道:“大姐在的,请公子随我进去。”
  说着,小梅推开门,领着段迁走进房间内。
  华芳正坐在那张挂着纱帐垂着香囊的大床上,静静地看着他。
  段迁走上前去抱拳一礼,叫了声“大姐”。
  华芳示意小梅搬过一张椅子来请段迁坐下,道:“你并不常来找我。”
  他有些局促地坐下,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一件事开始问。
  华芳看着他举棋不定的眼色,轻叹一声,道:“杀死云王李彦是我年轻时就有的愿望,这么多年了,这个愿望依旧强烈。”
  段迁心中一凛,却没有说话。
  华芳道:“你要当心这个人,他对如何收买人心精通无比,但当你不再有利用价值之后,他便要将你抛下,再也不顾。”
  华芳看来神情凄婉,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回忆。
  段迁只是唯唯诺诺地应是,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华芳沉默片刻,又道:“忘掉那个李凯给你的话吧,他是云王麾下的人。”
  段迁不禁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心中满是骇然。他深吸一口气,道:“那个使者是云王麾下的人?”
  华芳道:“千真万确,而且那封信并不是我亲笔写的。”
  说着,华芳抬起头招呼道:“小月,取盆水来。”
  小月应一声是,很快端来一盆清水。华芳将那封沾满血污的信纸拿起来,随意丢入水盆中。片刻,又伸手进去摆弄一阵。
  忽然,几片带着字迹的小纸块脱落下来,露出一张半透明的白纸。
  华芳抬眼看向段迁,他果然已经惊诧地说不出话来。
  华芳又道:“我不明白他们造出这封信来想要做什么,或许只是为了把李凯逼走。李凯最后怎么样了?”
  段迁于是将李凯的事情和华芳详详细细地说了,华芳听完,忍不住皱起眉头。
  沉默良久,华芳终于再次开口:“事已至此,已经无路可退了。你不如将错就错吧。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一次我们和他们的目标恰巧撞上了,所以借一些他们的力量,没有什么问题。”
  段迁不解道:“他们?组织里其他人?”
  华芳轻轻点头道:“是的。你一定要注意安全,和大姐的夙愿比起来,你更重要一些。”
  她的目光中全然是温柔的色彩。
  段迁却只是沉默不语地低着头,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华芳又道:“去吧,不要想太多,也不要让李彦起疑。”
  段迁默默点头,轻轻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