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夜幕幽深

  将油灯放下,再拉过椅子坐进去,段迁总算稍稍放松了一些。
  他将外袍解下,随意搭在椅子上,又小心脱下软甲。
  一封信无意间掉了出来,是大姐不知给谁写的信。
  看见这封信,他又忍不住想到大姐。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为什么大姐不愿见他?而且还是以任务在身不要平添枝节这样的理由,实在让人想不通。
  以往每次他去找大姐的时候,大姐即便已经睡下,也不会拒绝见到他。为什么唯独这一次有些不同呢?莫非大姐不在而那里的只是一个替身,所以才不敢见他?
  他耸耸肩将脑中杂乱的思想扔开,弯下腰将那封信捡起。或许是因为在怀中放了太久,这封信似乎已经被汗水浸湿。
  这封信到底是写给谁的呢?若是写给他的,为何使者却不把信交给他?
  还有,那个使者为何会被司执杀死毁尸?那司执却又为何如此不堪一击?
  心中盘踞的疑问实在太多,这些疑问本可以在见到大姐之后揭开大半。
  这些问题本不该困扰他,他原本只需要考虑如何取走云王李彦的性命就好。但却不知为什么,这些问题却一直在他脑海中盘旋,挥之不去。
  好不容易将这些疑问摆脱,另一些疑问却又浮现出来。
  原本仅仅会在处理叛徒时出现的司执为何忽然随同大批杀手同时出现?这在原先从来是没有过的事情。
  这一次本该只属于他的任务的行刺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整个组织卷入其中了,在此之前,他从未听说过组织会为了某个杀手的任务配合削弱目标势力这种事情。
  难道说,这件事原本就是整个组织和云王李彦的战争,而只有他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一个属于他的任务?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在其中究竟算是什么呢?
  龙影里从来不缺杀手,如果这一次真的是整个龙影和云王的战争,那么接到行刺命令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但从那个使者口中听来,却完全不是他现在想的这样,似乎刺杀云王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任务一般。
  可恶,脑子里好乱!段迁忍不住抱着脑袋倒倒在椅子里。
  ……
  最后一名侍卫终于倒下,秦无名身边再无护卫。
  滴血的细剑慢慢从最后一个侍卫的胸前抽出,斜指着地面。沿着剑刃看上去,则是一个装有游龙纹饰的金色剑柄,剑柄握在一个黑袍蒙面人防护手中。
  秦无名依旧只是平静地站着,脸上甚至带着微笑,就好像他面对的并不是一个极难对付的敌人,而是一个要好的老朋友。
  蒙面人将眼前的死尸拨开,看着秦无名,淡笑道:“早就听闻云王李彦门下的商人秦无名秦大人素来不凡。我本以为是谣传,今日一见,没想到都大难临头了,还能保持这等风度,实在叫人钦佩不已。”
  秦无名哈哈一笑,手摇折扇,道:“无名便是惊慌失措,又能如何?难不成能借此退敌?既然惊慌失措毫无用处,却又为何要惊慌失措呢?”
  听秦无名这么说,这蒙面人竟拍手大笑道:“好好好!真是好一个高明的论调。”
  笑过后,蒙面人再次提了细剑,向着他逼近一步,又问道:“不知此刻,秦大人可还觉得慌乱无用吗?”
  秦无名微笑摇头,似是不经意地将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依旧轻轻摇着折扇,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
  忽然,一阵破风之声传来。
  蒙面人微微偏过头,看见一个同样周身穿着黑袍,头上戴着兜帽,而面上蒙着黑巾的人落下来。这人同样提着一柄装饰着游龙的金色柄细剑,大概是负责处理那边的司执了。
  这人在他身后落下,向他抱拳行了个礼,紧接着,忽然挺剑刺出,还没等这蒙面人回过神来,细剑已经将他的咽喉洞穿。一举击杀此人,这后来的黑袍人却笑了笑,将细剑收了,轻轻摘下兜帽,露出头顶那个精致的发冠,以及在发冠下扬起的两缕头发。
  秦无名看清来人,长出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也终于放下,掌心中已满是冷汗。
  黑袍人不禁笑道:“我还以为主事大人从不会害怕呢。”
  秦无名自嘲一般地摇摇头,道:“吴大人说笑了,无名毫无武学修为,面对这等高手,怎能不怕?只是掩饰得好,没有给人看出来罢了。”
  黑袍人终于将蒙面的黑巾取下,露出一张和秦无名绝似的脸,又伸手在脸上揉了揉,竟撕下一层人皮一般的面具。
  秦无名看着吴琦变回本来的模样,不禁连连咋舌,感叹道:“早就听闻江湖上有能造出人皮面具以用来仪容改扮的传闻,没想到竟是真的。”
  ……
  夜色深沉,但王府中那栋被李彦作为书房的二层小楼里依旧点着灯火。
  一个右手似乎带着残疾的人匆匆穿过花径,快步走入小楼中。他没有在一层停留片刻,而是径直上了二层。
  云王李彦依旧坐在书桌前,听见有人上来,他抬起头,慢慢放下书。
  那人快步走到李彦身前,单膝跪下行礼道:“见过王爷。”
  看清来人的面容,李彦不禁露出喜色。他摆摆手示意来人不必多礼,问道:“有消息了?”
  当这人抬起头时,显出一张温和沧桑的脸,竟然是聂家客栈的掌柜聂刀。
  聂刀轻轻点头道:“有消息了,今夜动手进攻商会的势力的确是龙影。”
  李彦忍不住皱了皱眉,问道:“此前龙影中的暗线可有传来警示?”
  聂刀道:“并未接到警示,据说龙影内部近日突生异变,竟隐隐分为两派,人心也忽然不稳,不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李彦沉吟片刻,微微摇头:“罢了罢了,这件事慢慢调查。除此之外,还有呢?商会遇袭,那个钟川廷怎么样了?”
  聂刀略加思索,答道:“那钟川廷下午时被支开去了别院,但夜间似乎出来活动过,但不知去了哪里,只是看起来疲惫得很。他现在正在属下的客店里面休息。”
  李彦微微扬起眉毛,问道:“你说他是否有可能也是参与袭击商会的一员?”
  聂刀摇头道:“断无可能。据吴大人回报,所有来犯者都已伏诛。虽然出了些问题,但所幸化险为夷。”
  说着,他将夜间两处的战况详细汇报了一遍。
  李彦听完,又思索片刻,才道:“你是说有一个不知身份的少年侠客出手相助?”
  聂刀确认道:“的确如此。”
  李彦道:“那么你说,这人会不会就是钟川廷?他觉出事态异常,于是暗中相助?”
  聂刀想了想道:“确实有此种可能,是属下疏忽了。”
  李彦微笑道:“你既然已经确认过此人的心性,自然也就应该要考虑到这种可能。这么多年来,参加本王寿宴的青年才俊何止上千,却只有这钟川廷一人用那玉佩献礼。你有识人的洞见,自然不需要顾虑太多。”
  聂刀颔首应是,道:“王爷说的是,是属下猜忌太多。”
  李彦摆手道:“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谨慎点总是没有问题的。你要好好照顾他,不要问他的行动。”
  聂刀再次点头,又道:“李凯已经几日没有消息了,或许已经捐躯。”
  李彦微微皱眉,道:“他最后一次消息里说的什么?”
  聂刀道:“说华芳传了密信给他警示,他正在准备出逃。”
  李彦想了想,又问道:“你们去这附近找了吗?”
  聂刀道:“在北城门外牡丹江边的树林里找到了两处火烧的痕迹,其中一处痕迹上散落着一件破损的软甲,经过鉴定应该是被山河掌击碎的。现场散落着一些没有消耗完的化尸粉,似乎是由第三人带来的。从现场的痕迹推断,应该有两个被化尸粉处理掉的死者,其中一个很可能是李凯。”
  李彦轻轻揉了揉额头,道:“第三人的身份大概是谁?”
  聂刀摇头道:“没有结果。”
  李彦的眉头越发皱紧,沉默下来。
  聂刀忽然又道:“王爷,您说会不会是华芳派人下的手?之所以留言警示只是为了迷惑我等……”
  李彦摆手道:“没有根据不要妄加猜疑,动摇人心。你先下去吧。”
  聂刀再次躬身行礼,缓缓退出,领命而去。
  等确认聂刀走远,李彦忽然昂起头笑道:“我看你似乎有话要说,下来吧。”
  一个全身笼罩在灰色长袍中的瘦削人影应声而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灰袍人影首先对李彦躬身行礼,礼毕才道:“王爷怎么知道卑职有话要说?”
  李彦笑道:“方才我们谈到钟川廷时,你的气息波动不小。”
  灰袍人没有否认,颔首道:“王爷好感知!”
  李彦道:“那你能否说说?”
  灰袍人苦笑道:“王爷也知道,卑职是个莽夫,哪里能把这些事情分析透彻?若王爷说的是每个人的功法特性,卑职或许还能说出些门道来。”
  李彦道:“那就说说这钟川廷的功法特性好了。”
  灰袍人道:“这钟川廷的功法说起来实在古怪得很。据卑职所知,鲁东大侠钟英梁常用一对钢鞭,武功向来以刚猛霸道著称,招式大开大合,颇具特色。但这钟川廷却完全不同,那日他来访时,步伐稳而轻盈,呼吸细微。由这些特点判断,他的内功走得并非刚猛开合的路子,而是重于隐匿,几乎要算阴柔派别。而他举止间发力短促,想来招式也决不会是大开大合的那一类。”
  李彦不觉笑道:“若是如你所言,他和钟英梁岂非完全在相反的路子上了?这一对父子倒也有趣。”
  灰袍人却严肃地摇头道:“卑职的意思是,这所谓的钟川廷恐怕并非真的钟川廷,而有可能是龙影派在王爷身边的刺客。因为此种内功和招式,正好是极其适合潜行暗杀的那一派。”
  李彦示意他稍安勿躁,又道:“若他真是龙影的杀手,你要如何呢?”
  灰袍人毫不犹豫地答道:“若真是如此,卑职必定要在他得手之前将之抹杀。”
  李彦听了不禁大笑道:“你总是如此嗜杀,难道不能想想杀戮以外的方法吗?”
  灰袍人耸肩道:“卑职本就只需要为王爷杀人便好,何必去想些别的?杀戮之外的方法由王爷想就好了。”
  李彦稍显无奈地摇摇头,挥手道:“算了,倒还真是难为你了。”
  灰袍人笑了笑,道了声别,又纵身而起,再次回到房梁上隐没起来。
  李彦又一叹,皱眉自语道:“律文为何要把钟川廷这个明显不通商家事物的人安排到商会去任职呢?以他这种身手轻灵的特质,为何又不加以利用呢?除非他早已料到钟川廷过去之后商会便会遭遇变故?”
  心中突然冒出的想法让李彦忍不住一惊,他忽然意识到,在钟川廷这件事上,律文的应对似乎有些不寻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难道这个自己最为信任的人,会背叛自己不成?
  ……
  长夜终于过去,一轮红日出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段迁慢慢睁开双眼,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他或许应该考虑一下之后何去何从了,他究竟应该回到别院去,还是应该暂时离开?亦或是像那侍女说的,装作一副苦战得脱的样子前往王府报信?
  他很快否决了第三个想法,因为他相信云王既然在江州经营多年,必然有一个完备而高效的情报网。说不定不但已经查到今晚龙影的行动,甚至也已查到他不在别院内。
  若是有心人经营一番,必定可以造成他和昨夜的袭击密切相关的证据。
  他忽然想到了万花舫,若是推说自己整夜待在万花舫,或许便不容易惹人猜忌了。
  一想到万花舫,他便忍不住想到了花舞蝶,那个莫名牵动了他的心神的女人。
  想到花舞蝶,不知为什么,他便忍不住想要去看一看她。看一看她的容颜,看一看她的体态,看一看她的舞姿。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但若不去万花舫,他如何解释自己整夜离开别院这件事情呢?
  既然已经决定,段迁便不再迟疑。他并没有走正门,而是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留下一枚金币,便从窗户蹿了出去。
  聂家客栈在城西,而万花舫在北城门外的牡丹江上。路途虽然稍嫌遥远,但在段迁完全展开身法之后也不过一刻钟时间。
  万花舫依旧在原本的位置上,远远地还能看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
  他飞身靠近,轻轻落在岸边,深深地吸了口气,才缓缓走上搭板。
  他刚走至门前,正好看见这里的鸨母正带着一个趾高气扬的客人出来,而那客人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看见段迁,那人竟似眼前一亮,迎上来道:“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公子!公子还记得吧,我们在家父的坊里见过面。”
  段迁终于想起这人是谷圣人坊里的伙计之一,那日对他的态度前倨后恭,势利得很。
  听他话里的意思,看来是谷圣人谷清文的儿子?
  他并不喜欢势利之人,所以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幸好这人并没有纠缠他的意思,只是和他说了些欢迎再次光临一类的话便匆匆离开了。
  等这人一走,殷千月的笑声便传入耳中,道:“公子此番前来,可是为了舞蝶姑娘?”
  段迁转过身看向殷千月,笑问道:“舞蝶姑娘可还在这里?”
  殷千月道:“公子来晚啦,舞蝶姑娘昨夜献了舞,如今休息了。若是今夜再来,奴家可以让舞蝶姑娘来陪公子聊聊。”
  听说花舞蝶已经休息了,段迁竟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他笑着说了句不用劳烦,又从怀里取出一枚金币交到殷千月手里。
  殷千月笑着将金币推回去道:“上次的钱秦大人付过啦。奴家从不收白客的钱,等今夜来时公子再付钱也不迟的。”
  段迁笑道:“夫人误会了,在下想请夫人帮一个忙。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夫人不要嫌弃才是。”
  殷千月媚眼如丝地看向他,却没有接下这枚金币,而是问道:“不知公子要奴家帮什么忙?”
  段迁道:“若是有王府上的人来问,还请夫人对他们说我昨夜整夜都在这画舫上。”
  殷千月听了,不禁掩嘴轻笑道:“奴家还道是什么麻烦事,竟值得了一个金币。若换做旁人,必定让奴家说从未来过此地,公子倒不凡得紧,竟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段迁听殷千月这么说,还以为她不答应,急道:“若是一个金币不够,我……”
  殷千月嘻嘻一笑,伸出手将他托着金币的手合上,道:“这点小事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不如省点钱做舞蝶姑娘的缠头。”
  知道殷千月终于答应下来,段迁忍不住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夫人代在下把这枚金币当做缠头送给舞蝶姑娘吧?”
  殷千月正要说话,忽然眼神一动,看着段迁身后笑道:“哟,律先生今日怎么肯到奴家这里来了?”
  段迁闻言猛然转过身,果然看见策马赶来的律文。
  只见律文在两人身前停下马,翻身下来,对殷千月拱拱手叫了声“夫人”,又对段迁道:“公子昨夜在何处?商会里出事了。”
  段迁还未开口,殷千月忽然一笑,娇声道:“律先生好不解风情,昨夜公子既然无公事在身,行踪何必要向律先生汇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