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盘根错节

  段迁正待出手,秦无名的双眼忽然睁开。
  紧接着,他忽然一按双掌望床榻上一拍,控制身形擦着刺下的细剑闪开。避过杀招,秦无名动作不停,旋身一转,推掌击出,一下拍向这司执胸前。
  这司执图遭变故竟也不慌不忙。只见他右手将细剑抽出,左手翻掌下按,将秦无名的掌击拍开,同时借力抽身,接连退出几步,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
  秦无名一击落空也不追击,只是飘然落地,脚下踏出一个奇异的步伐,身形则随之微微摇晃起来,竟忽然变得空灵飘忽。
  不对,这不是秦无名!看着这似曾相识的身法,段迁很快认出眼前这“秦无名”应该是由吴琦改扮而成。
  竟然是吴琦?
  段迁赶忙重新敛起气息,再次伏下身形,所幸这两人的注意力完全在对方身上,并没有人注意到他这边的异动。
  吴琦收回双掌,平稳住气息,淡笑一声,道:“先生夤夜来访,招待不周,甚是惭愧。”
  司执轻哼一声,抬手一招,几个人影分别从楼道和窗户中窜进来,总共四个,分别落在顶层的四角站定。这四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夜行衣,每个人双手中分别握着一柄匕首。
  果然不只有这司执一个人,可是这些杀手不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出手而直接这么冲出来又算什么?
  这些人都给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因为从这些人身上,段迁并没有感受到属于杀手的那种潜伏暗处伺机暴起的一静一动之感。换言之,这四人更像是长于正面交战的战士,而非长于暗中出手一击致命的刺客。
  吴琦等了许久,见眼前这人并没有回话的意思,不禁一笑,道:“也罢,先生远来是客,不如在此稍坐,等我为先生奉茶。”
  司执终于开口道:“不必了。”
  他的声音冰冷而稳定,似乎完全没有因为吴琦的言行而产生半分动摇。
  吴琦笑了笑,随手点上灯,含着笑继续看着这黑袍人。
  他当然知道眼前这五个人正在寻找他气息上的破绽,若是他没有露出破绽,这些人想必不会轻易动手。
  但段迁的注意力却并不在这五个已经现身的人身上,而是在可能出现的第六个人身上。龙影若是要短期内刺杀一个人,从来都不会吝啬人力。但吴琦似乎并不知道这一点,他的注意力完全在面前的黑袍人身上。不难看出,只要面前这个黑袍人露出一丝哪怕是最微小的破绽,他便将予以雷霆般的打击。
  终于,黑袍人首先动了,他向前轻轻踏出了一步。虽然只是一步,但他的气息也因此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破绽。
  就在黑袍人抬头的瞬间,吴琦弹身而出,手腕一翻,一柄长剑瞬间在手中,下一刻,剑锋递出,直指黑袍人的咽喉。剑锋所至,带动周围的流转的气流聚集而起,薄薄地覆在长剑上,形成一层几乎淡不可见的膜。
  好高深的功力!段迁忍不住感叹一声。无需尝试,他也可以肯定自己绝没有能力接下这一招。在这一招之后必定还有无穷变招等着,即便他花费全力破开第一剑,也将再没有力量抵挡之后的第二剑、第三剑。
  面对如此剑招,这司执却不慌不忙。只见他将细剑迅速收回身前,手臂绷紧,又猛然挑出,竟准确点在吴琦招式中最弱的一处,一下将破风的长剑挑开。
  段迁身形越发绷紧,按照他的估计,眼下正是那隐藏的第六人出手的最佳时机。
  果然,只听一声暴鸣,地板忽然炸开。
  如今正是吴琦招式被破,旧力刚尽新力未生的关头。看准了实际,这第六人终于出现。
  一柄尾部连着锁链的短刀激射而出,目标正是吴琦后心。
  段迁看准机会,再不犹豫。只见他飞身而下,抬手将翎羽刃弹射出,将袭来的短刀荡开,又借着锁链迅速将翎羽刃拉回,收在手中。
  经过这么一个空档,吴琦已经回复过来。只见他再一转剑锋,将剑刃破空扫过,一举割开眼前这司执的咽喉。一击得手,吴琦片刻不停,弹身而起,从段迁头上绕过,径直落在那偷袭而出的第六人身后,再一剑,便洞穿了他的咽喉。
  直到这时,守在角落的四个人才终于反应过来,各自提着匕首攻来,却被吴琦一一斩杀。
  击杀了所有的敌人,吴琦对段迁抱拳行礼,道:“多谢少侠出手相助。”
  怕被听出声音,段迁并不敢开口,只是抱拳还礼。礼毕,他转过身走到那司执的尸身前蹲下,探手在他口袋中翻找一阵,果然找到一份手令。手令很简单,只是寥寥八个字。
  “今夜寅时,分袭二处。”
  段迁微微皱了皱眉,一时没有理解这个分袭二处的含义,于是将手令递给吴琦。谁料,吴琦一看到分袭二处这几个字,竟大惊失色,叫道:“不好!主事大人有危险!”
  话音未落,吴琦已经夺窗而出。
  段迁看着吴琦的背影,微微摇头。
  他终究还是出手救下了吴琦,而吴琦也必定会赶过去救下秦无名。他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感觉若是任由秦无名被组织刺杀,自己将会失去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他不知道那些究竟是什么,只是确信自己一定不能失去这些。
  忽然,一个冷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你真的要背叛组织了吗?”
  段迁猛然回身,看见又一人从窗外闪身进来,落在楼阁内。
  这人身法飘忽,同样穿着一袭漆黑的长袍,在腰间悬着一柄游龙纹饰的细剑。
  龙影的司执!
  段迁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沉声道:“司执大人似乎对我的行为有些误解。”
  司执冷笑一声,将细剑抽出,道:“误会?怎么会有误会?本司亲眼看见你出手相助,阻挠了组织的计划,这怎么会误会?”
  再次看向司执,段迁的内心已经完全冷静下来。既然事已至此,一味地否定当然没有意义。不过既然这司执并没有在一开始便出手,说明事情依旧还有转机。
  段迁于是缓缓开口,道:“司执大人只看到了一面,却忽略了另一面。”
  司执扬起那张盖在黑布下的脸,冷笑道:“本司忽略了什么?”
  段迁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大人试想,若是云王李彦得知秦无名、吴琦两人遇害,而在下唯独活着,会作何感想?”
  司执冷哼一声,没有回答。
  段迁轻轻一笑,并没有等待司执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道:“其一,李彦或许会以为在下贪生怕死,不值得重用。若是李彦产生了此种想法,在下想来也就不必回王府去了。其二,若是云王受此打击,必定要收缩所属势力。这也就意味着王府的守卫必定更加严密。如此一来,刺杀又如何进行得了呢?”
  司执终究再没了杀意,慢慢将细剑收起来。事毕,又道:“你最好记得你自己是谁,最好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段迁却只是冷笑一声,并没有对这句话做任何回应,他忽然烦透了这种被一个毫无关系的人颐指气使的感觉。
  当他再回过头时,司执的身影已经消失。
  “你最好记得你自己是谁,最好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
  那司执的话语仿佛依旧在耳边环绕着。
  是啊,他到底是谁呢?他又在做什么呢?
  段迁自嘲地笑了笑,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回答这两个问题。
  自他有记忆以来,还从没有向他提过这样的问题,他也从来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因为杀手不需要知道自己是谁,只需要依照命令杀掉目标人物就行了。
  一种怪异的感觉忽然从他心中涌起,这个司执似乎和组织中的人不太一样。因为在组织中,从没有人会让杀手考虑自己到底是谁这种“无聊”的问题,有这种空闲的时间,他们宁愿让杀手们去练习那些杀人的技法。
  段迁苦恼地摇了摇头,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抛开。
  他宁愿不去思考自己是谁,因为这实在是一件极其耗费心神的事情。
  他只需要为大姐杀了云王李彦就好,自那之后,他便可以带着自己的财富功成身退了。
  可是,真的非要把这位王爷杀掉吗?
  段迁忽然意识到了内心的动摇。
  就像今天他最终出手救援吴琦一样,他如何能保证自己不会在关键时刻突然倒戈呢?
  双拳忍不住握紧,指甲刻入手心,留下一缕鲜血。
  他终究是一个人,他的心终究只是血肉。杀手本该是没有情感的,但是他却无法抛下自己的情感。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在最后面对云王李彦的时候,恐怕真的会无法下手。
  他应该怎么办?
  段迁忽然想到了大姐,以往每次他遇到问题的时候,都会去找大姐谈一谈。大姐在他离开的那天和他说过暂时会留在江州附近的逍遥林,他若是要去,一定能在天亮前赶回来。
  ……
  逍遥林表面上是一个酒铺,座落在江州城西的郊外。
  在逍遥林外,除了一个写着“酒”字的大旗,还有两条有些老旧的长旌,上面写着一副对联:“骤雨降处,疑有落英饮恨,娇容未展,生机已逝;狂风起时,似存游子放歌,漂泊将尽,故乡不存。”
  据说这幅对联是数十年前某个沦落的游侠所题,用来当了一顿饭钱。当时逍遥林的店主看着喜欢,就长久地挂在门外了。
  当段迁到达逍遥林的时候,正是黎明前天色最暗的时候。他已经换回了那套公子哥的装束,甚至换了一个崭新的香囊。
  逍遥林中灯火通明,好不热闹。酒铺的幌子下面,许多壮硕的大汉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开怀畅饮,在他们身边已经堆放了几十只空空如也的酒坛。
  这里只是逍遥林的外围。外围的意思,就是指通常用来掩人耳目的东西。
  除了酒铺,这里同样是赌场和妓院,只不过要走进到里面去,才能见识到。
  那里面无疑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在这里能见到过往走镖的镖师,追查案情的巡捕,无处存身的游子,以及沦落风尘的娼妓。在这里,你几乎能够见到每一种人。
  不过鲜有人知道这里同样是杀手组织“龙影”的一处堂口。
  段迁谢绝了酒铺伙计来两杯的提议,片刻不停地穿过最外围满是酒气的“广场”。
  他刚走到内室门前,便有一个精瘦的伙计拦住他,笑道:“这位客官,里面都是小的们起居的地方,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这伙计看起来瘦骨嶙峋的,但他伸在两侧的手臂却稳定而有力,一看就是常常练习上三路功夫的好手。他瞪着一双雪亮的眼睛紧紧地顶住段迁,竟透出一股迫人的杀意,仿佛一同正要择人而噬的野兽。
  段迁却只是轻笑一声,道:“游龙巡天。”
  伙计听出是组织的暗号,神情一变,答道:“暗影蔽日。”
  段迁微微点头,问道:“大姐在何处?”
  伙计道:“从赌场穿过去,便可以看到。大姐刚睡下,如无要紧事,最好不要打搅。”
  段迁谢过伙计,匆匆走进内室,从地上掀起一块活板门,飘身落下去。落下去便是一条地道,地道连着一个宽敞的石室,石室内另有许多条通路,分别通向不同的终点:有些或许是目的地,但另一些却是死亡。
  从左起第二条通路过去,便是逍遥林的赌场。
  和别家的赌场不同,逍遥林的赌场虽然花样同样繁多,但却安安静静——每个人说话都细声细气的,甚至到了落针可闻的程度。
  段迁没有在赌场多留片刻,和大多数男人不同,段迁从来不喜欢赌。虽然许多人都说赌虽然花钱,却是一件很好地用于排解寂寞发泄情绪的地方。段迁依旧不赌,因为赌就会输,输就意味着败。
  而他只能胜,不能败。
  穿过赌场便是一间简单的卧房。
  他正要推门进去,一个侍女却拦住他道:“大姐刚睡下,你最好还是不要去打搅她了。”
  段迁坚定地摇摇头,道:“我有急事要见她。”
  侍女柳眉微蹙,不悦道:“你这人怎么不通人情!若是有什么信件或者旁的东西,我能代你转交;若是有什么口信,你便是告诉我,我也只会通报给大姐一个人。”
  段迁依旧坚持地摇摇头,道:“不,我一定要见一见大姐。”
  侍女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万分不情愿地推门进去。透过蒙着纸的窗,段迁看见那侍女轻轻唤醒华芳,又对她说了些什么。片刻,那侍女退了出来,告诉他道:“大姐说你任务在身,还是以任务为重,不要平添枝节。”
  段迁皱了皱眉,在他的印象里,大姐从没有拒绝见他的时候。眼下虽然心中疑惑不解,段迁依旧装出一副平淡的样子。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告罪一声便要离开。
  那侍女忽然叫住他,道:“今夜彦云商会两大支柱秦无名和吴琦两人双双遇害,你若就这么平淡无事地回去必定令人怀疑。”
  听到这句话,段迁不觉霍然转身,冷冷地盯着那侍女,眼中不由自主地流出杀气。
  这侍女却对他眼中的杀气熟视无睹,只是道:“大姐说,若是你做出一副死战得脱的样子冲入王府报信,说不定还能因此受到些赏识。”
  段迁冷哼一声,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扭头便走。
  秦无名和吴琦两人还是死了?怎么会这样?如果说吴琦赶回去来不及救援导致秦无名身亡,相对而言还更为可信。他的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懊悔,若不是他顾忌暴露身份没有跟着吴琦一同前往,说不定秦无名就不会死。
  不知不觉间,那晚和秦无名对饮的场景从脑海中幽幽地浮现出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哈哈,好一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段迁自嘲地想道。
  看见段迁从暗道中走出来,伙计对他笑着打了个招呼,但他没有回应。他的心里已经完全变成一团乱麻,种种纷乱的思绪纠缠在一起,结成一个令人无措的团。
  他到底该怎么办?
  思考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果然还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就这样成为一个没有灵魂的驱壳比较好吗?只需要毫不质疑地去完成组织分派的任务,或许才是真正最好的吧?
  可是,为什么他忽然开始在意自己是谁?自己又到底要做什么呢?
  是因为那个司执吗?
  还是因为,这本来就是一直潜藏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疑问呢?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进了城。
  江州城内依旧一片寂静,在漆黑的夜空下,竟像是一座死城。
  恐惧忽然又从他心底升起,他仿佛又听见了传闻中来自九幽深处怨灵的哀嚎。
  不,不!
  段迁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却感觉哀嚎声越来越近。
  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段迁一惊,正要动手,却认出来人是那家客栈的掌柜聂刀。
  他是人是鬼?
  只见聂刀对他抱拳招呼道:“公子的脸色差得很。”
  段迁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勉强回礼道:“店家起得早。”
  聂刀道:“鄙店小本生意,掌柜的自然得早期一些做足准备才行。”
  段迁问道:“掌柜的来找我,不知有何贵干?”
  聂刀轻轻摇头,指了指一旁,道:“没什么要紧事。公子若不嫌弃,可以去小店歇息片刻。”
  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聂家客栈门口。段迁看了看熟悉的店门,轻轻点头,没有拒绝店家的好意。
  聂刀带着他走进去,掌了灯,又领着他到一开始他订下的那间房间。推开门,聂刀将油灯交给他,笑道:“公子搬去王府之后,这里只是打扫了一番,还没有被别人订下。”
  段迁谢过聂刀,举着油灯走入房中。看到比较熟悉的环境,他总算稍稍安心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