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游龙暗影

  孙礼似是卖弄自己的见识一般,嘿嘿一笑,道:“秦大人本是一个落魄的穷书生,为人放荡不羁,听说最不喜被规矩拘束住。这种人或许能活得潇潇洒洒,却绝对不会讨王爷喜欢。若不是因为秦大人实在才华横溢,或许连这个只剩虚名的主事位置都坐不住呢。”
  段迁记得秦无名曾说过,他常常在牡丹江上青楼的画舫里过夜。如此想来,果然也只有放荡不羁的书生才干得出这样的事情。
  想了想,段迁压低声音,又问孙礼道:“你且说说,还有什么各家的秘闻。”
  孙礼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轻轻一拍手,同样低声道:“有了!是关于乞丐癞头三的。”
  提起那个似乎很是被云王看重的神秘乞丐,段迁愈发来了兴趣,赶忙在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们,才半蹲下,和孙礼的身高平齐,追问道:“这癞头三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孙礼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道:“这癞头三来头很是神秘,就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般。从没有人听说过他儿时的事情,也从没有人听说过他来自哪里。这个乞丐出现之前,江州城内的乞丐本来时常能在城里面见到,大约在五年前,这个带着脓疮的乞丐突然冒出来。短短几个月内,全江州城的乞丐忽然消失不见,只剩下时常陪在癞头三身旁的一群小乞丐。”
  被孙礼指出,段迁才意识到他的确没有在江州城内看到过除癞头三和那一群小乞丐以外的别的乞丐。任何一座城市里都是会有乞丐的,既然如此,那么江州城里的乞丐哪去了?
  段迁不禁又问道:“关于其余的乞丐有什么传闻吗?”
  孙礼笑了笑,似乎对段迁一问再问的好奇样子很是满意。他露出一个诡诈的笑容,昂起头道:“有些来路不明的消息,说这些乞丐似乎被一支势力全部收入门下了,但是这支势力究竟是什么,却没有说法了。”
  段迁并没有认出孙礼的表情,以为孙礼已经将所知的情报全部说完,便站起身不再问。
  癞头三的确是一个很是神秘的角色,在他的见识中除了癞头三以外,再没有过乞丐能大摇大摆地走进王府参加王爷的寿宴的事情了。而更有甚者,云王对癞头三似乎比对其余同来赴宴的年轻人更为用心,对他的礼物也更为看重。
  段迁记得那是一块被污泥染得黑糊糊的东西,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材质。那东西是什么呢?
  而前天夜里他和癞头三一番谈话中,这人竟没有半点仓皇或者奉承,这绝不会是一个乞丐所能做到的。
  这癞头三恐怕也是云王麾下的一个奇人。
  这次的任务果然棘手得很啊。段迁不禁苦笑。
  见段迁不再追问,孙礼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道:“大人不吃饭吗?”
  段迁的思绪再次被打断,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吃,不要打搅我。”
  孙礼耸耸肩,跑到一旁用餐去。段迁却依旧撑着柜台站着,静静地思索着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局面似乎越来越乱了,这样复杂的局面还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遇上。
  忽地,一个人影从身旁闪过,段迁回过头看出是吴琦。吴琦的脚步声几乎弱不可闻,身形也很是缥缈,若不是段迁时刻保持着警觉性,想必也不会注意到他从身旁经过。
  这人必定是一个隐藏的高手。段迁肯定这一点。
  ……
  当吴琦匆匆上来时,秦无名正用午餐。见吴琦神色有异,秦无名不禁有些疑惑,问道:“吴大人为何如此慌张?”
  吴琦拿着一卷纸,神情从未有过地严肃。他几步上前,将宣纸在桌上摊开,沉声道:“方才有伙计回报说在商会阁楼旁看见了一个标识。”
  秦无名皱着眉凑上前,看见纸上绘着一个游龙形状的记号,于是问道:“这记号是什么?”
  吴琦道:“这是一个杀手组织的记号,‘龙影’。”
  秦无名一惊,追问道:“吴大人说的可是游龙之龙,暗影之影?”
  吴琦轻轻点头道:“正是。”
  秦无名微微皱眉,道:“我早年对这‘龙影’略有耳闻,不过只当是传言,没想到竟是真的。”
  吴琦于是将自己对龙影的所知和秦无名说了,又道:“江湖上传言,‘龙影’若是在某地留下标记,必定在当日出手。”
  秦无名道:“也就是说,最迟今夜,他们便会出手?”
  吴琦道:“正是。”
  秦无名沉吟片刻,吩咐道:“还请吴大人为钟公子安排一处另外的住所,再去镖局请四个好手过来。我倒要看看,这龙影到底有什么本事。”
  吴琦问道:“那钟公子听说也是个好手,为何不请他协助?”
  秦无名缓慢但坚决地摇头道:“这钟川廷既然是王爷分派过来的,想必对王爷重要得很,就不要让他犯险了。”
  吴琦颔首应是,转过身下楼去,留下秦无名一人在三层。等吴琦离开,秦无名便将那张纸拿过来,放在面前。
  一个栩栩如生的游龙记号正绘在上面,仿佛正张着满是獠牙的嘴,准备择人而噬。
  秦无名揉了揉额头,背着手站起。
  若是他们今夜出手,分派两个好手在二层守着楼梯,另派两个好手在这三层守着窗户,或许便是足够严密的防护了。可是面对一个庞大的杀手组织,这样的防护真的能有效吗?
  秦无名忍不住来回走了几步,但每一步踏出,心中的紧迫感却又加深一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仅仅是被一个标识吓成这样,实在是不成体统。
  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秦无名苦笑着走到窗边,窗户下面正好是二层顶上伸出的房檐,只要是对轻功稍有浸淫的武者,想必都能攀上来。
  或许他可以跑?就这么跑得远远的?
  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逝。
  他当年只不过是一个落魄的穷书生,云王对他有再造之恩,恩情没有还尽,他如何能一走了之?更何况,如果那些杀手只是为他而来,凭他自己的力量,又如何能跑得掉?
  嘿,还真是一个死局呢。
  正想着,秦无名忽然发现摊在桌上的纸张的似乎有一个夹层。
  ……
  当吴琦下来时,段迁还在沉思着。孙礼看出吴琦要找段迁,便抬手推了推他。段迁再次被孙礼打搅,正要呵斥时,却看见了面前笑吟吟的吴琦。
  段迁赶忙敛起心神,问道:“吴大人有何指教?”
  吴琦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又道:“主事大人在临街有一处别院,眼下尚无人住,正好让公子去那里住下,不知意下若何?”
  段迁听说是住处的事情,连忙谢过吴琦,又道:“多谢主事大人挂念。”
  吴琦笑了笑,道:“趁着此间还有些空档,公子不如随我去看看吧,若是满意,便即刻让人打扫干净。”
  等段迁应下,吴琦便招呼几个空闲的伙计拿上段迁的行李过来,又吩咐孙礼照看好柜台,才带着段迁等人一起出了门。
  吴琦口中的那处别院距离商会的楼阁只有一街之隔,想来本是秦无名的住处,只是因为秦无名平素不是在商会三层睡下便要去青楼画舫过夜才空下来。当一行人进去时,院落里虽然稍嫌荒凉,但却干干净净,想必是时常雇人打扫。
  吴琦领着段迁将这座院落看过一遍,又问道:“公子意下如何?”
  段迁当然不会有异议,当下再次谢过吴琦的好意,道:“实在是好得紧。”
  吴琦一笑,道:“既然公子满意,下午便不必再来,让伙计们好生打扫一番。今夜公子就在那里住下吧。我还有些要紧事,就不做陪了。”
  段迁不疑有他,目送吴琦离开,忽听见其中一个伙计道:“不知道吴大人要去镖局做什么。”
  另一个伙计回道:“听说是要雇几个人临时做个护卫。”
  段迁听了不禁心中一凛,赶忙问道:“各位可是知道吴大人为何要雇几个人做护卫?”
  那个伙计听见段迁发问,赶忙转过身来陪着笑欠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据说是因为商会里出了些事情,小的也没听得真切,只是隐约听到好像和什么龙什么影有关。”
  段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请这些伙计继续清扫。
  果然是龙影么?他们终究还是要出手了?
  “主上决定在接下来几个月配合你削减云王麾下的势力,等到云王势力收缩后,将会是你动手的好机会。”他想起那使者第一次带来的话。
  削减云王麾下的势力,击杀云王门下商会的主事,是不是也算是削减其势力的一种手段呢?
  这对自己而言无疑是一件百利而无一弊的事,可是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丝不安?秦无名待他很好,而他并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
  他当然知道现在并不是能够被情谊蒙蔽理智的时候,但他却无法说服自己置身事外。
  可是如果龙影刺杀秦无名的行动失败,继而引起云王的警觉,岂不是给自己接下来的行动制造了更多的麻烦?但若是任由秦无名遇刺身亡,难道云王便不会警觉吗?两相比较之下,秦无名若活着,云王反而需要分出人手来维护秦无名的周全吧?
  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欺骗自己,也无法确定自己做出的判断是对是错。
  但在他心里有一个声音让他一定要救下秦无名。
  这样更有利于后续的计划。段迁告诉自己。刺杀失败后,云王麾下的势力必定分散出一部分给秦无名,留在身边的力量自然要减少,之后刺杀云王时的难度当然也会下降。
  他很高兴自己能够想到这么一点。
  当院落全部清扫结束时,时间已近黄昏。
  段迁随意检查了一下,便将一众伙计全部撵走。他已经决定今夜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看。
  依照他的经验,组织里杀手出击通常在两个时间段,其一当然是午夜之后到黎明之前,这一段时间内护卫往往是最为疲乏的;其二则是正午前后,许多人在午餐过后都有小憩的习惯,趁这个时间出手常常也能有出人意料的收获。
  现在距离午夜还有一段时间,他于是简单用过晚餐,决定在出发前先睡一觉,只有养足精力才能将自身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等他醒来时,从月色上判断大约还未到午夜,现在出发再合适不过。
  小心地用黑巾蒙了面,再带上一些应急的伤药,换好紧身夜行衣,便算是准备完毕。他并没有从正门离开,而是关上房间门,做出一个自己依旧留在房间内的假象,再从窗户里出了房间,又从相对偏僻的院墙翻出别院。
  午夜的江州城寂静无比,只有间或从树洞中传来的几声未眠的蝉鸣偶尔会打破此间的寂静。
  彦云商会的阁楼已经闭门,不过这并不能难倒段迁。只见他沿着四角的立柱借力直上,片刻便攀上二层突出的外檐。又将这伎俩重复一次,便站在了阁楼顶部。他先谨慎地听了听房间内的声音,然后小心地掀起一片瓦。
  房内的灯光透过被掀开的瓦片投射出来,阁楼三层的梁柱结构也暴露在段迁眼底。秦无名还未休息,此刻正提着笔写着什么,手边的算盘劈啪作响,想来正在记账。在秦无名身边,一共有着六名侍卫,两人值守,另四人正闭目养神。
  等将楼阁顶部的梁柱结构牢牢记住,段迁便小心翼翼将瓦片放回。后退半步,静静地俯下身趴在房顶上。在偷入楼阁之前,他需要将藏身处仔细设计一番。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段迁终于飘身而下,落到二层的外檐上,透过木窗,他可以确定秦无名已经睡下。
  就是现在了!
  他抬手按在木窗上,轻轻试了试,确定没有拴上,便趁着风大时忽然一推,将木窗猛然推开。虽将窗户推开,但他却不进入,而是闪身躲在一旁。
  木窗刚被打开,两个侍卫便紧跟着出现在窗边。他们疑惑地看了看被打开的窗户,又小心地关上,继续回到岗位上去。眼看这些人并未起疑,段迁忍不住暗笑一声。
  江州的夏夜常有大风,偶尔将窗户吹开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段迁故技重施,依旧没有进入房中,而是同样闪身避向一旁。侍卫这一次出现稍稍慢了片刻,他们依旧没有起疑。
  再过半个时辰开窗时,他便可以进去了,那时候这些侍卫心神松弛,想必发觉不了他。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段迁趁着风起第三次开窗,这一次,在开窗的同时,他脚下猛然一蹬,突入房间内,再攀到顶梁上早已看准的一个隐蔽处。
  果然并没有侍卫意识到已经有人借机突入,他们只是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不妥的他们只好当做无事发生。
  组织里其他的杀手或许还没有到,但是段迁并不急,只是静静地藏在房梁上。耐心向来是作为一名出色的杀手所必须的潜质,只有足够耐心的杀手才能真正等到目标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有一丝响动从楼下传来,段迁听出那似乎是大门被撞开的声音。
  值守的侍卫很显然也听见了这个声音,他们于是叫醒两个同伴,道:“楼下有异动,我们去看看。”
  等被叫醒的两人接替过自己二人的岗位,这两个侍卫才小心翼翼地下了楼。
  这两人下楼后每过多久,竟又传来一声惨叫。
  惨叫声过后,紧接着是一个重物倒地的声音。
  好精准的手法!段迁不禁暗道。那两个侍卫之所以只发出总共两个声响,完全是因为他们两人的惨叫和倒地声已完全重合。若不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这两声响动过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寂静。
  情况似乎恢复到刚才,但那两个刚下去的侍卫却再也没有上来。
  淡淡的恐怖气氛蔓延开,最后的两人也已经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们知道,敌人已经来了。
  秦无名仍旧还未醒过来,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忽然从楼下传来,透过木质的地板,进入众人的耳膜。
  “哒,哒,哒……”
  脚步声并不响,但在这寂静的深夜中却尤为刺耳。
  终于,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袍中的人出现在楼梯口。
  他低垂着头,左手收在斗篷中,右手则提着一柄滴血的细剑。
  滴着血的剑刃上面,便是剑柄。
  剑柄上,则装饰着一条金色的游龙。
  又是一个组织里的司执!
  这司执虽然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却莫名给人一种逼人心魄的压力。虽然数量上以一对四,但这司执的气势反倒在片刻间压过了这四个侍卫。就仿佛他并非区区一人,而是千军万马一般。
  他慢慢抬起蒙着黑布的脸,一双眼中骤然闪过两道直逼人心的寒光。
  只听他寒声道:“你们若是退开,我绝不伤你们性命。”
  司执寒冷如冰的声音终于让这四个来自镖局的年轻人瓦解了最后一丝斗志。他们竟颤抖着蹲下,将手中的长剑放在地上。再又试探着站起,向楼梯口跑去。
  片刻,几声惨叫从楼底接连传来。
  惨叫过后,一切又恢复如初。
  司执冷笑一声,再次将目光转向依旧熟睡着的秦无名,缓步上前。
  段迁慢慢握紧了手中的翎羽刃。若是要想将秦无名救下,他必须要在这司执凝神发力的瞬间出手。
  司执终于走到秦无名身前大约五步的地方,只见他冷笑着抬起手,将细剑调转,对准秦无名的咽喉,眼看就要下刺。
  就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