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疑云重重

  当段迁和秦无名两人回到江州城中时,天色已经大亮。
  有些穿着短衫的人已经走上街头,他们大都是富贵人家的短工。
  秦无名忽然回过头道:“公子知不知道谷圣人?”
  段迁道:“当然,在下有幸品尝过谷圣人作坊里的糕点,的确和别家的不同。”
  秦无名神色怪异地看着他,问道:“公子是在王府里吃到的吗?”
  段迁道:“不尽然。前日在王府里吃过之后,昨日又特地去谷圣人的作坊里买了一些。”
  秦无名苦笑一声,感叹道:“谷圣人做的金子馅的点心,公子也吃得起吗?”
  段迁一愣,忽然意识到以钟川廷的身份似乎不该拥有如此财富。当下灵机一动,笑道:“家父在海外多年积累了不少奇珍,在下也有幸攒了些零钱。”
  秦无名道:“原来如此,真是羡煞旁人。说来也是一件奇事,这谷圣人拿糕点当金子卖,这么些年居然还能经营下去,实在是我不能理解的事情。”
  段迁耸了耸肩,他对于金钱还未曾有过任何概念,所以眼下对谷圣人的感觉仅仅是那里的糕点比别处好吃,而自己恰巧又吃得起,并没有别的什么想法。
  或许是从段迁的神情中看出了困惑,秦无名于是笑道:“公子对这些似乎全无想法。”
  段迁轻轻颔首,道:“说来惭愧,在下随家父在海外常年自给自足,极少和商人来往。”
  秦无名微微皱眉,一时间对王爷的安排产生了一丝困惑。
  钟川廷来自海外,而海外居民虽然生活困苦,但大都能自给自足,的确极少和商人来往:这并不是什么鲜为人知的秘闻。王爷想必不会不知道这一点,那么却为何要将他分派到商会来任一个副职呢?在秦无名的印象里,王爷从来都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
  莫非这人是专门派来监视他的?或是说副职仅仅是一个让他有权利干涉商会事务的名义,而他实际要处理的不是商会的各项事宜,而是监视他秦无名?亦或是说,云王打算让他来这里先学习一段时间,再接手商会的事务呢?
  正思索间,商会已经到了。
  秦无名率先下了马,等段迁跟上来,便走进楼阁。
  虽然还没有到正式开业的时间,一层中却已经聚集了不少商贩,他们看见秦无名进来,纷纷向他打招呼问好,而秦无名也全没有主事的架子,不论谁向他问好,他都笑着回礼。
  他并没有在一层多留,很快上到二层。二层只有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带着一顶宽大的兜帽。
  秦无名当然看到了这人,但全然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商会里经常会接待一些不愿暴露身份的客人,所以这样装束的客人并不值得稀罕。
  这人也看见了秦无名,抬手抱拳,行了个礼,不过没有说话。
  就在这人抬手的时候,一个金色的影子在他长袍下一闪而没。虽然看见了这影子,但秦无名并没有在意。
  秦无名稍稍检查了一下展柜里的货品便上了三层,他在方桌后坐下,示意段迁坐在他对面。
  等两人就座,秦无名率先开口,道:“王爷让你来这里担任一个副职,公子打算做什么?”
  段迁微微颔首,道:“在下对商业了解不多,所以全凭无名兄安排好了。”
  秦无名轻轻点头,道:“或许是律先生看你在这方面有些天赋吧,既然如此,你先跟随吴琦吴大人学习,可好?”
  段迁又重复道:“全凭无名兄安排就好。”
  秦无名想了想,从方桌抽屉里面取出一卷书递给他:“吴大人现在还没来,你看看这个。”
  将书交给段迁后,秦无名便又拿出账目和算盘,开始做段迁完全看不懂的演算。
  秦无名交给他的是一本商经,上面大概讲述的一些经商的要领和诀窍。
  但是段迁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他来这里仅仅是为了等待时机,而并非为了别的什么。至于云王对他许诺的商会资源,经过一夜之后,初时的热情早已褪去。对于他这样的杀手而言,实在不需要多少正面对敌的招式和功法。他若是分心研究这些,说不定反倒会对他的实力造成不利的影响。
  或许他能够利用的也就是一些药品了吧?
  杀手讲究的是等待最好的时机出现后,暴起出手,一击致命,而并非与人正面缠斗。若是陷入了正面缠斗的困局,便是落入了下乘,这绝不是高明的杀手应该选择的。
  一阵脚步声响起,顺着望去,原来是管事吴琦。
  看见吴琦上来,段迁便站起身行了个礼,道:“见过吴大人。”
  吴琦笑着抱拳回礼,道:“原来是公子。”
  将账目又处理了一部分,秦无名便抬起头对吴琦道:“吴大人,钟公子对商业了解甚少,不如先跟你学习一段时间。”
  吴琦爽快地点头道:“没问题,公子跟着我就好了。既然是律先生看中的,想必不会让我们失望。”
  段迁有些僵硬地笑了笑,眼下却不便反驳,只能颔首应是。
  吴琦没有在意段迁不自然的笑容,想了想,道:“你随我去一层吧,看看寻常商户如何做买卖,对你或许有不小的好处。”
  段迁站起身,跟在吴琦身后走下楼去。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吴琦脚步沉稳有力,身形却飘忽不定,竟像是身怀顶尖的轻功身法。发现这一点,段迁心下不禁一紧。莫非他已经不如从前了?这样的高手,他本该在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才对。
  他正思索间,吴琦忽然道:“公子此前对商业可有所了解?”
  段迁道:“全无了解。”
  吴琦宽慰地笑了笑,道:“别急,每个人都有一个逐渐成长的过程,谁都没有资格嘲笑还未成长完全的人。”
  吴琦的话让段迁心头不禁一暖,虽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很平淡的叙述,但却在他心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这里和组织似乎有着根本的不同。段迁想。
  但他却一时间无法分辨出二者的不同究竟是什么。
  一层的商户基本已经来齐,陆陆续续也有客人过来了。
  吴琦指了指那个曲尺形柜台,道:“你到那里去吧,我会安排一个有经验的伙计来告诉你做些什么事情。”
  段迁轻轻点头,一言不发地走进柜台里面站好。他还有一百一十八天时间,并不需要急于求成。
  吴琦等段迁走进去站定后,便转身上了楼。不一会儿,一个伙计从楼上下来,走到柜台前,恭恭敬敬地对他鞠了一躬,道:“这位大人,吴大人让小的来给您提供一些帮助。”
  这个伙计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瘦瘦小小的,一双眼睛却灵动得很。看着这个冲满活力与生机的少年,段迁不由自主地笑了笑,道:“你进来吧。”
  伙计谢过他,小心翼翼地走进柜台,眼中慢慢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段迁将这个伙计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问道:“你叫什么?”
  伙计道:“小的孙礼。”
  段迁问道:“我通常要做些什么事情?”
  孙礼想了想,答道:“大人若只是问这里的话,平日里倒是闲得很,只是有外来的商户上门时需要招待一下。若大人只是在这里学一些经验,那么还需要了解一些基本的原则一类。”
  或许是难得见到一个商业上的新手,说起自己最擅长的部分,这孙礼的话匣子一时间便关不上了。他从一些最基本的原理讲起,又说到许多或成功或失败的案例。但段迁其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明白自己是一个杀手,而杀手并不需要知道这些商业方面的原理。
  等着孙礼说完,最后总结道:“简而言之,商人就是一个以利益交换为主要手段的职业。”
  或许是发现段迁对这些并不太感兴趣,孙礼耸了耸肩,又道:“其实每个人都是商人,主事大人说过,生活其实就是一个不断进行利益交换的过程。有些时候人们用短期利益换取长远利益,而另一些时候人们用长远利益换取短期利益。”
  段迁不由自主地扬了扬眉毛,虽然没有答话,心中却微微一动。
  生活其实就是一个不断进行利益交换的过程。
  这句话,似乎说得很对呢?
  正想着,一个人影从身后的楼梯上下来,却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
  段迁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转过眼,是他在二层见到的那个不愿暴露身份的人。
  那人从段迁身边走过,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新来的管事。他的黑袍无意间扬起,露出了一抹金色的影子。
  等等!
  那金色的影子似乎形似游龙,而且从位置来看,很像是剑柄。
  难道他是组织里的司执?
  段迁脸上的震惊仅仅维持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他不动神色地将目光收回,微微低下头。
  这里怎么会有司执?他来做什么的?无数疑问从段迁心中涌起。
  那已死去的使者似乎和他说过,组织最近将会配合他削弱云王的势力,那司执或许是为了此事而来?
  他并不知道这些司执是否也会在必要的时候担任杀手,也完全想不通这个司执在这里出现的意义。就像他完全想不通昨夜被他杀死的那个司执出现的意义一样,在他的观念里,司执本该只是为了处理组织中的叛徒而出手的一批人。
  “大人?大人?”
  带着稚气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唤醒。
  段迁回过神来,抬起头,正看见孙礼疑惑的脸。
  他干笑一声,问道:“怎么了?”
  孙礼吐了吐舌头,道:“我看大人突然像是犯了离魂症,一时担心……”
  段迁耸耸肩,道:“没什么,只是在想别的问题,你不必担心。”
  ……
  “楼船小筑,半截相思树;轻舟过处,一瞥传情目。发绾明珠,素青丝半缕;霓羽流苏,艳楚腰一束。思悠悠,岂在朝朝暮暮?本知聚散难期,只料情深谊固!念去去,独谓戚戚楚楚?既晓云泥殊途,何求当门对户!所赖天无绝人路!只待衣锦还乡时,愿青丝如故。秀手捻簪,纤翩作步,回眸相对目;萦梦牵魂,心神凝驻,沾巾别离途。把酒强言欢,玉笛折柳鸣几度?临别相顾。和曲轻呼,泪眼踯躅,漫漫天涯路。”
  一曲唱毕,花舞蝶忽然哽咽,眼里也不自觉地溢出泪水。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冷漠无情的公子,可他却总是盘踞在她的脑中,久久不肯离去。
  “你还不睡吗?”
  是殷千月的声音,或许是听见她的歌声才过来的。
  花舞蝶转过身,她想要抑止不断流出的泪,却愈流愈多。
  殷千月轻叹一声,走上前扶着她在床榻上坐下,柔声道:“你看把脸上的妆都哭花了。”
  花舞蝶抽泣着道:“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要想起他……”
  殷千月摇着头苦笑一声,她是过来人,当然知道这种心情。但她同样清楚,对于她们这种混迹于风月之所谋生的人而言,奢求爱情根本是不现实的事情。
  她轻轻拍了拍花舞蝶柔软的后背,柔声道:“快去洗干净脸,好好睡一觉吧。或许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
  转眼已经到了正午,商人们陆陆续续地拿出了自己携带的饭食。
  孙礼轻轻扯了扯段迁的衣角,道:“大人饿了吗?用不用小的帮你把午餐带过来?”
  段迁道:“好的,有劳了。”
  孙礼眨了眨眼,笑道:“大人客气了,小的去去就来。”
  等这个孙礼从柜台离开,段迁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他并不是一个擅长和别人打交道的人,或许是因为作为杀手而产生的习惯,只要待在别人能够看见的地方就会让他感觉到难言的紧张。
  而眼下,这种紧张感和那些盘踞在心头的疑问交错而来,更是形成一股莫大的压力。
  那些司执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那一闪而没的金色影子,真的是组织中司执所配的游龙细剑的剑柄吗?
  正思索着,一个声音传来,道:“公子这个上午可有收获?”
  段迁抬起头,看见是吴琦,便笑着回道:“收获谈不上,小有所得罢了。”
  吴琦颔首一笑,道:“只要有所得,无论大小都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段迁笑着拱了拱手:“听吴大人讲话,当真是如沐春风啊。”
  吴琦轻轻摇头,谦虚一笑,道:“公子谬赞了。我不过是痴长了几岁,自然比公子多一些见识,算不得什么春风。”
  段迁没有在这个话题上深入下去,而是转言问道:“吴大人可知道,今晨在二层的那人是什么身份?”
  吴琦微微一愣,摇头道:“不知。常有些掩盖身份的客人来访,商会自然不可能去揭破他们的隐私。那个客人第一次来应该是三天前,再之前,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幅打扮的客人。”
  三天前?那正好是自己接到这个任务的日子,是巧合吗?
  还是说组织同时展开了好几套安排呢?
  见段迁神色有异,吴琦不禁笑问道:“公子有什么想说的吗?”
  段迁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指明,只是搪塞道:“仅仅是好奇而已,并没有发觉什么特别的地方。”
  吴琦笑道:“既然如此,那就不要多想了。做这一行的,难免要遇见一些怪人,若是对每一个人都要刨根问底,太过不切实际了些。”
  那个孙礼正巧回来向两人行礼问好,段迁于是笑了笑,算是作为话题的结束。
  吴琦向孙礼微微点头,又道:“既然如此,二位便用餐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完这句话,吴琦朝他二人挥了挥手,转过身,轻飘飘地朝楼外面走去。看着他有些飘忽的背影,段迁忽然问道:“你对这个吴大人有什么了解?”
  孙礼想了想,小心翼翼道:“这吴大人听说来自江州商旅世家,自幼精通商业,大约十五年前被王爷收入门下,管理彦云商会。”
  段迁又问道:“这江州吴家可是一个武学世家?”
  孙礼一愣,连连摇头道:“大人记错了,江州吴家从未出过武者,这吴大人也应该不通武学才对。”
  段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心中却生出一股古怪的感觉。
  他先前看得分明,这总管吴琦必定掌握了一门精妙绝伦的轻功身法。而根据习武的常识,要想施展愈高明的轻功身法,内功也必须愈加深厚才行。若是没有足够的内功作为支撑,即便有高超的轻功功法,也必然无从施展。
  可是按照这孙礼的说法,吴琦必定从未在人前显露过任何武功修为。因为即便他在孙礼加入商会以前显露过修为,孙礼也该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过才是。
  这彦云商会似乎越来越有意思了呢,就是不知道他们各自安的什么心。
  孙礼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一拍脑袋,道:“大人,我听说过一个传言,您或许有兴趣听一听。”
  段迁转过身看向他,笑道:“且说来听听。”
  孙礼警觉地朝四下看了看,悄声道:“听人说虽然商会主事名义上是秦无名秦大人,但实际上手握大权的是吴大人。”
  段迁果然被吊起了兴趣,道:“哦?此话怎讲?”